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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个“坚定”」| 贾行家答东东枪问

2016-03-22 贾行家/东东枪 东东枪


a.「创作」

 

东东枪:你的“师承”是怎样的?你的世界观的根基是什么?你文字里的笔法、节奏,根源于哪里?


贾行家:笔记、杂文、虚构故事这类无用的作文,值不值得教授,能不能教授,有争议,如果有的话,我想得教室很小、没几个学生才成,是师徒间传递的手艺。我没有得遇老师的运气,没机会修学校的专门课,胡乱抓了几本书看(我在下一个回答里试举一些),就不知深浅地写起来了。

 

我对世界的理解:对可知的部分,靠基本的常识和逻辑辨认,相信科学定论,对尚不可知的事,看看是否美或好玩,不作行动依据。无论个人情感、理智多么单薄迷茫,也不能交出去,否则“我”就没有了。现代人有幸目睹了过多高贵思想的沉沦、理想革命的破灭,我觉得在近乎无序的因果面前,人完全可以再恭顺一些。我好像是虚无主义者,但自以为是懒惰的人道主义者:我怀疑并没有任何一个宗教或组织是必须的,人在自由之上的选择才有(相对的)价值,并从中获得尊严——不愿意实现或实在实现不了,就算了,能尊重社会公德和环境卫生也是好的。

 

作者先对文字好坏形成判断,再朝着他偏好的方向写,不一定真能达到。我理解,这个判断即“根源”,包含对文字由内至外的需要和标准。当前的中文很不健全,想瓜剖豆分地分辨一个事理,或发愿写部略复杂的故事,极不趁手。人对母语有切肤的判断力,我想写点儿什么,总觉得像刚从个冬季的蹲坑上站起来,头晕眼发黑,脚下又麻又软,屁股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能设法将就这不趁手。个人判断之一,技巧终归是帮助传达的,极聪明易感的人会贡献文体,高贵的人热烈而啰嗦,自带迷幻药滤镜的人有权铺陈形容,至于我,尽量从简。有说我好留白的,我是真不知道该填什么。

 

东东枪:有哪些作家或作品(未必是文字)对你影响较大?


贾行家:庄周、司马迁、庾信、段成式、杜甫、徐渭、吴承恩、张岱,鲁迅、周作人、废名、沈从文、老舍、汪曾祺、张中行、张承志、阿城、朱文,梅里美、纪德,卡夫卡、佩索阿、蒲宁、布尔加科夫、辛格、图尼埃、卡尔维诺、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库切、菲兹杰拉德、冯尼古特、翁达杰,《圣经》和佛经公案的作者译者不知是谁(从文学上看宗教哲学是买椟还珠,应该也可以),这些作家大体能撑起来我对语言的判断,对过于浑然、过于雄性的作家,不得其门而入。

非常感激翻译家的工作。

 

东东枪:这些作家的名字间大多是顿号,但有几处是逗号,可以理解成是分别属于几类?是依据什么划分的呢?


贾行家:第一个逗号是古汉语,第二个逗号是用白话的,但我选的大多不是津梁上的人物,这个明显。梅里美和纪德都典雅,是我最羡慕的气度,两种对观的典雅。第三个逗号里的作家,无可争议。第四个逗号,很多人觉得相对单薄,但特别吸引我。

成气候宗教的经都好看,写经的自信、庄重和一以贯之,别的书里没有,而且想象力雄伟——他们不觉得那是想象力。公案不求立文字,玄奘写的都有明确用途,特别矫健。

 

东东枪:可否谈谈你的创作生涯?很多人只是靠你在饭否网易等处的零散文字知道你、认识你,另有一批人是因为你早年间在各处相声论坛里的文章观点而了解你,这是你创作生活的全部吗?


贾行家:有一位上个问题没提到的作家,对我写作的影响最大。他叫余地,很多人通过社会新闻听说过这个名字,死于2007年。我当时用天分、愿望和生存压力与他比较,决定不再投入的写作。——这句话说得不准。我不打算牌桌上下注似的写,不和自己较劲,拿使命感把自己哄得挺悲壮,无视现实的麻烦,真要独身倒也罢了。就我的潜质而言,不值得。

此后,除了家史,网易博客上的,差不多就是我写的所有东西了,实在不好意思。最近网易博客很不稳定,博客是到了该退出的时候了吧?不知道该挪去哪儿写。

 

东东枪:余地的名字我碰巧听说过,10多年前,他活跃在西祠胡同,我那几年恰巧也在那里,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他正在连载《内心:幽暗的花园》那个系列,我看过一些,但看得懵懵懂懂,后来也听一些熟悉他的朋友说起过一些他的事情。能稍微谈谈你对他或他的作品的认识吗?


贾行家:时隔十年,悲愤早过去了。我也不大了解他和他的写作,他是个狂热的读者和作者,从一开始就打算赢得行业的敬畏。他生前发表了不多的作品,书是身后出版的,2011年新世界那本小说集《谋杀》印得还像点儿样子。诗我不懂,我觉得他的小说没成型,他好像想写夏天的闷雷那种密度很大、强劲威慑的东西,就是罗伯特·穆齐尔的那种东西,三十岁作者的内力,托马斯·沃尔夫应该是人类极限了,撑不住的。那时候,余地给我的主要是一种行动上的激励,他的文学主张我不清楚,似乎也没人完全清楚,在他的纵声大笑和挥斥八极后面,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他的行动对我的刺激也大,我不知道他是计划过,还是压制之后的失控,那件事出了,我在自己的脖子上也比划了比划,觉得他弄错了,他欲念强烈,但这个错误也是代表我们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学青年犯的。他留下了6000本书,我当时买不起。被四面阴影压迫得决意死拼,刀抡起来时,却只剩下自己,生活总是这么对付逆行者。

  

东东枪:“贾行家”与“阿莱夫”是你常用的两个笔名,为什么是这两个名字?


贾行家:“贾行家”是刚上网时,在马派相声网(中华相声网前身)的注册名。“阿莱夫”是博客的名字,本不是我的名字。取这个名字,是觉得写博客是自以为对世界有知觉,但所知觉的,是从自家地下室里一块光斑看到的,怎么证实不是虚妄?就成了又一个网名。对博尔赫斯的读者来说,这个词意义重大,我不该唐突。后来柯艾略以其为题写了本书,才放了点儿心,这词的门槛降下来了。

 

东东枪:你怎样评价自己的写作?你对自己的表现是否满意?


贾行家:以“网友”这个身份,还可以厚着脸皮什么都写一点儿。我对我写的东西预期虽不高,也不满意。这话我信:对得起自己的写作,要拿很多东西换,我舍不得。

 

东东枪:我看到过很多来自各方的对你的赞誉。相信你自己听到、看到的会更多。你怎么看?


贾行家:不安。都知道我嘴损,说点儿难听的吧——那是因为靠着精准的传播手段而铤而走红的名家太多了,他们是又一个行业,我承认那一行不违法,但也仅此而已。

网上的好作者多得是,比我好(我本不配做刻度)的多得是,我可能因为胆儿大、一点儿阅读上的便利、在饭否等地方上蹿下跳了多年,而被少许网友注意,因他们的善意被高估,我感谢各位的宽容。然而,目前不打算把它化作动力。

一点题外建议给可能读到的朋友:那些人写的书四十块钱一本,卞译莎士比亚悲剧四种也四十块一本,任何消费品都没有这么佛性的性价比。

 

东东枪:“网上的好作者多得是”这个说法,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赞同。我挺想让你给列举一下,当今互联网上,你认为比较好的一些作者。算是给我们一个阅读的建议也是好的。

 

贾行家:广为文青传诵、成名多年的,不用我提。

多年前读到几篇,赞叹不已,发现是同一位作者写的:三七,后来在财新上有专栏,署名是刀尔登,十六大以来,还有这等人物,高兴了好久。果壳网主编徐来的写作并没被合理认识。有一位也是中华相声网的网友,云也退。高军(风行水上)已经挺著名了吧,不在文本上下死力,性情好。余地的一位密友,张翔武。卢小狼说,你怎么不叩我呢,我比余地强大,我也没法反驳。互联网爱推好读、轻松的书,多年前读过一本博客集《路上有惊慌》,和后来的同类型比,有真假之分。

 

东东枪:《他们》里所记载的那些掌故和世事,是随遇随记、多年积累,还是虚构创作为主?


贾行家:当年,网易微博频道有个叫微专栏的小项目,在编辑朋友的检举下,开了一个,每个月交30条,他们不审核、不删除、不催促,还总巧立名目给我多发一点儿钱,非常好的合作。那时就是看见什么、想起来什么就写,过程像发条短信,轻松愉快。几乎没有虚构的,但是有些事儿不知道讲述者是否虚构,比如我写吸毒者,是我一个在戒毒所工作的朋友讲的,他自称是耳目到的,有人却说好像在报告文学里读过,我没法查证。后来网易微博黄了,编辑吴主任去了云阅读,要我粘到一起给他做个电子书,我删掉了一部分可能给他们引起麻烦的和使用无版权图片的,其实我的博客里都有,更全。

 

东东枪:有一位搞创作的朋友说看你的作品会觉得“很多题材用三言两语就讲完了未免可惜”。你有创作长篇小说或其它体裁作品的计划吗?


贾行家:有首打油诗,我只记得意思:说天冷,与其让大腿这么干冻着,不如借给有裤子的人。那些题材,并没有奇情异闻,我的初衷就是日常琐事,这些事情最能触发感触——怪异的事吓你一跳,吓完就完了——我们这些常人会彼此同情,摇头说真没有办法,低头想起自己,而不是靠我的什么手段勾出来的。它们经我而抵达了一部分,网易微博的钱没有白花。我有时骗自己说心态好时,也学着别人作几篇长的、正经的东西出来,但也知道恐怕是骗自己。

好小说里,我们机会看原文的:《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这一组,故事不重要,靠作者体察的入处和出处得到成全;《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这一组,已有世代传说的情节,一群飘摇的形象等来了大手笔统筹,两组小说都是巅峰,从个人化写作历程来说,则前一组更进化——也可见为什么现代中文不健全。

我祝愿决心写作的朋友多置裤子,我和许多无法传出心迹的人,把更多的光腿借给你,帮我们抵挡孤寂。

 


b.「世界」

 

东东枪:你怎样看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


贾行家:人人蝇营狗苟时呼唤英雄,呼唤出个荒谬乱世。人人都似英雄,只在书上看过。我对时代持乐观观望,不寄希望于某个人,寄希望于生产力和科学没有停滞,逼迫出许多聪明人的智力和意志力,信息发达,想关起国门再过混账日子,也不容易了。我老想:搞文艺的怕人工智能,英国人就怕得有模有样,石黑一雄写《别丢下我》,电视剧拍出了《黑镜》,可终日研究人工智能的人为什么不怕呢?

 

东东枪:你如何摆放你与时代的关系?是已经有一个可维持和平相处的方案,还是仍在挣扎之中?


贾行家:这不是一个不许我们个人对它漠不关心的时代。它虽然平庸,但我也平庸,只要它能将就我,我就能将就它。

设法糊口之后,就比较容易和外界和平相处了,只要不担大责任,不惹大麻烦,外界不会一窝蜂地到面前来,可以把门开一条缝,一个麻烦一个麻烦地放进来,有些麻烦等不及了,就自己把自己解决了。天下兴旺,匹夫根本无责,普通人只该尽普通人的责任,我那么有责,怎么没人找我投票呢?

 

东东枪:你每天面对的那个「日常」的世界是怎样的?


贾行家:我只要有可能,就呆在家里。我的生活应该是年轻人发誓“十年后千万不能这样”的生活。

 

东东枪:你周遭的现实世界怎样看待你?你的家人、朋友,甚至同事、邻居的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对你的写作生活和精神生活有怎样的了解?又怎样看待?


贾行家:我过去有个错觉,好像爱读写比爱钓鱼、爱旅游、爱做饭“高级”似的,有一回多喝了二两啤酒(我有半斤的量),和位同事说“我其实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是个怪人”,次日很悔愧,为什么要说这个,难道自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么?好读书写字对精神有润滑,一旦凭此扭捏作态,就无足观了。

关于我写一点儿东西,我妻子知道,不成为不做家务的理由。几乎没人不知道,也因为没写出什么来,不像在外面拾金不昧,会有人送面锦旗到单位。

有些朋友因为在网上彼此读到而相识,这是很珍贵的收获。

 

东东枪:看你的作品与发言,总觉得你对这个世界时刻抱着一种悲悯与刻薄兼有的冷嘲。你自己觉得呢?你觉得你的本意是怜悯更多,还是刻薄更盛?


贾行家:我的刻薄,是并没有自己所欲立、所欲成就的明确观念,只因自卑恐慌,去一味的揭露或刺痛别人,再有就是年轻时不懂得体谅。现在,既体谅当初刻薄的对象,也体谅自己当初的刻薄。写《智血》《好人难寻》的奥康纳,独身、拄拐杖、患绝症,张爱玲命理诡异乖张,都最擅长发现世间见不得人的一面,又用极大的天才表达出来。她们因不幸和天才,阴毒的合理,我凭什么?只是习惯养成了,戒断很难,也有故意的时候:我国的赢家强者有一多半无耻健忘,到处丢人现眼又不收拾,偶尔捡点儿,替他们晾晾。

怜悯是更高的存在才会有的。我只有无可奈何。

 

东东枪:你对自己刻薄吗?曾有过什么东西让你舍不得刻薄吗?


贾行家:我反省,对自己不单不刻薄,夜深人静,保不齐还顾个影自个怜什么的。我改,我改不行么。

有许多东西我也不敢刻薄,往它们近前一站,自己实在是卑污、怯懦。唉,有哪个正经男人是刻薄的?还有你没提冷嘲,压迫催动冷嘲,冷嘲又帮压迫造就“新常态”。

 

东东枪:这个世界上曾经出现过的所有人物里,有没有谁的人生或人格,是你所羡慕的?


贾行家:我羡慕的人生实在是太多了。但要交换,也很犹豫:我没有他们掌握或包蕴自己人生的本领,也就不配去过他们的人生。

我羡慕干净、乐观、坦荡、勇敢的人格。是,我一条也不占。

 

东东枪:如果人生可以选择,你会选择生在怎样的世界或时代,期望自己度过怎样的人生?


贾行家:对普通人而言,历史上有光芒的年代和晦暗平凡的年代,区别不大。我能希望的只有别打仗或搞政治运动,一闹起人杀人来,就要重新洗牌,好牌越洗越少,世路豪杰才抓得到。太平年头本来就不多,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就挺好了。

我年轻时觉得将来会一直探求下去,而精力过了那个阶段,想的只是维持现有,预防意外了。对了,我还羡慕一直年轻的人,上一个问题忘说了。是那种真的年轻,而不是一直甲亢的妄人。

 

东东枪:可不可以说,面对世界和自我,你都选择了消极,并且是坚定地消极着?


贾行家:可以这么说。我喜欢这个“坚定”,其实,还真需要点儿抉择,甚至是“努力”。

 


c.「生活」

 

东东枪:现实中的你过着怎样的生活?比如,有怎样的工作和家庭?以何谋生?


贾行家:我过的就是普通中年男性的生活,标准家庭,办公室里的案头职业,没有不良嗜好,没有夜生活,放在电影里,马上就要犯中年危机。

至于谋生手段,主要来自投资,但工作让我保持平衡,然而我又总想着提前退休。

 

东东枪:你成长在怎样的家庭里?有过怎样的经历?能否在你愿意的限度内,描述一下。


贾行家:我父母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样板:严肃保守,善良,勤奋,信赖党和国家。我的智商比我哥低了将近20%,连我自己都比较忽视自己。除了在大学前后浪荡了几年,之后就工作了,挑轻松地换——我擅长无所事事。我差不多只谈过一次恋爱,结婚很早。多么无趣的人。

 

东东枪:之所以问上边这种问题,是因为现实中的你,我们实在知之甚少——哪怕是一些已经关注你、甚至是在网络上结识你多年的人。看起来似乎是你有意避免一些你看来不必要的交际与接触,也不愿意将自己的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有任何混淆,是这样吗?是有意躲避?出于怎样的动机?还是我们看到的并非实情,或至少不是出于你的本意?


贾行家:我如果生活在北京上海,总有机会和网友见面。

我的生活,有人好奇是因为我绷着没说,说了,原来这么平庸、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所以我才不说啊。和我没放照片的原因是一样的,我要是长得好看,至少会绷不住放张侧脸到网上。在叫人好奇还是失望之间,我鸡贼地选择了前者。

在我弄不懂结构的这个信息空间里,存储了大量除本人没人关心的生活信息,数以千亿计的自拍,无数的投票,要是过度分析,是因“存在”而引起了焦虑,除了表演人格,这焦虑很难通过点击率和评论数平复。

你准确地看出我不想将日常生活和网上的活动混淆,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想让生活中的人知道我在网上的活动,觉得会引起尴尬,有点儿像强暴创伤综合症。如果没有网络,我估计我不大可能去尝试投稿,虽然会好奇自己写得究竟如何。这种写作者很多。

我们刚谈论过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好处,就是我这种过于羞涩,相对有障碍的人,可以方便地与人直接跳过彼此试探的阶段进行交流,引起善意的兴趣,获得比较深的宽容理解,谢谢你们。

 

东东枪:你曾提到有人说你“是他认识的唯一写字不为钱的人”,你当时自己的说法是“这是命数,凡我喜欢或自以为擅长的,均不能换钱,膀大腰圆时给人扛沙子水泥没要过钱、弹琴没挣过钱、教小孩没收过学费还得请倒霉孩子们吃包子”。又说自己是“一直在所憎恶的事情上讨生活”。那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去用写字或别的自己喜欢的事情来讨生活?在旁人看来,你完全有机会去做一个以创作谋生的人,至少是远离那些“你所憎恶的事情”,为什么不去?


贾行家:靠憎恶的东西挣钱,是因为能赚得多点儿,也更轻松。所以我不谈论它。

我靠创作无法谋生,我前些年给一些报刊写过稿子,编辑悄悄跟我说你可以一稿多投,现在稿费太低。要是有可能每天自主写作两千字换份中等收入,我是愿意试的。用自媒体的“打赏”换钱,我不反对,只要给钱,那个按钮换成“行行好吧老爷太太”我都无所谓,我算过,我写的话,没几个赏钱。好像也就影视编剧的收入还可以,我又干不了。我不想为了很差的收益把爱写就写、爱写什么写什么的乐趣毁了。

 

东东枪:“给人扛沙子水泥”这种事儿真的发生过吗?


贾行家:发生过,我少年时不懂得惜力,工地上的人都挺喜欢我的。可惜那时候力工没有瓦匠、木匠挣得多,因为行业细分、工具趁手,现在则是木匠的日薪最低力工最高,很不希望看到同样的命运发生在计算机工程师界。

 

东东枪:你在《他们》里曾提到“本地”的“音响发烧友”——「本地不是香港,也不是上海那样的南方,“音响发烧友”是个没精打采的群体,无荣耀可言,只是怪癖。谁管什么石机胆机,手机不一样放凤凰传奇么?他买了间房子,没放女人,只有一张沙发,一只马桶,几件他引以为豪的设备,声音顺着金子的电线流淌奔溢,汇成定位明确的形象站在他四周。心里暗叫惭愧,不足为外人道。」这样的“怪癖”与“不足为外人道”的“惭愧”,你是否也有?


贾行家:我有一些正常的爱好,像爱做饭、极爱逛菜市场、超市(旅游时宁可不去地标和博物馆),如果我是个中老年妇女会更正常,我看有个纪录片,讲鹿岛上全世界最大的超市,午夜聚集了许多失意者,很想去看看,不是看失意者——超市,全世界最大的啊。我还爱装修,爱木家具,爱瓷器,也不算奇怪。后面会说到,我爱买电吉他。

 

东东枪:身在大城市的人们,常觉得其他地方都是“小地方”。你是如何在一个“小地方”内心平静地生活下来的?中间没有过半点“日子过不下去”的念头吗?


贾行家:也有过思动,一度计划去北京,还想过去国外,还差点被游说到不记得的一个地方参与一件不记得的事儿,现在想,幸亏都没去,去了,也许世俗上不至失败,但心理会后悔,变得更不像自己。我觉得是后来逐渐认清:把外部的评判标准转为内部的,把误以为需要的、做给别人看的去掉,毛病不在地方。出去逛逛当然挺好,但要我自己的话,永远想不起来,主要是陪家里人,至于意义,更是无可无不可,有的人走遍世界,想找的是家里水缸锅台后面的一样东西。当然也可能会换个地方住,估计还是小地方。我不喜欢如今的北京,即便没有雾霾。

 

东东枪:现实中,你是个失意者还是得意者?


贾行家:按照世俗标准,我不算所谓“失败者”,运气不坏,没有心得,也没得意过。在意的事情,也不知道算得还是失,总是出神儿,老觉着别人是专业活着,我是业余活着。

 

东东枪:你在现实中的社交生活大致是怎样的?你身边的朋友大多是怎样的人?


贾行家:这是我的性格障碍,我和身边的朋友也不常见面,几乎到了不见不好意思时才见面,幸好他们明白我。主要是我各个时期的同学,弹琴时的老师学生。通过网络认识的朋友——有的只见过一两面,有的至今没见过。我几乎没有社交生活,我觉得这样很舒服,就略感歉意地这么过了。

 


d.「你」

 

东东枪:你年龄多大?有怎样的相貌?是否可以描述一下?


贾行家:今年37岁。相貌普通,中度近视,中等身材,都是有数据支持的,确实没什么特征,我一度是个大胖子,身边人都叫我胖子,减肥以后,他们上下打量过,实在无处下嘴,只好叫我“眼镜”,就普通到这个地步。为了保持中等体重,我从那时起很少吃饱过,又一直不习惯饥饿,已经快小半辈子了——这句话应该回答那个关于悲悯和刻薄的问题。我对衣着修饰完全没概念,我媳妇稍不留神,就会流于邋遢。我狭隘地取笑过时尚业和精于打扮的男人,还会继续取笑下去的。

 

东东枪:你似乎并不致力于出名或发财,这是我们的错觉还是确实如此?你成功地制服了自己出名发财的欲望,还是这样的欲望根本不存在?


贾行家:我见到人多就慌张,比起被歧视轻视来,更不喜欢被趋附逢迎,这样的性格障碍还要去追求名望,就是自讨苦吃了。处理名气带来的事情是技术活,利用影响力去做些好事是情怀(多事与愿违或为人误解),我都不具备。我挺致力于发财的。

 

东东枪:如果要求你用几个形容词来形容一下现实中的自己,你会用哪几个词?


贾行家:拘谨。懒散。敏感。悲剧人格。

据说我获得的考语是内向,温和,厚道,我挺满意的。

 

东东枪:你是个怎样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丈夫?


贾行家:我女儿快上小学了,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她。我是没什么规划和原则的家长。我觉得家长们忙着从孩子身上去掉的东西,比他们添加的那些宝贵。我没发现她做过什么该立即纠正的事儿。儿童的快乐简单易逝,我总是满足她的愿望。刻意做的事只两件,吃精良的食物,看好的动画片和故事书(也就几乎都是国外的了)。几个月前,她的老师忍无可忍,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

我自以为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做丈夫,能想到的不足是不喜欢浪漫、不爱整洁。

 

东东枪:有哪些人,是你所尊敬的?


贾行家: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才值得尊敬。

要看了解程度,人有不同的美德擅长,可以视情况和范围尊敬。不熟的人,礼貌得体,通情达理,在公共空间里,就显得挺可敬。人有时会因为太熟悉而忘记尊敬家里人。

 

东东枪:有什么事情,是你所自豪的?


贾行家:没有亏负欺骗过家人和朋友。有机会和诱惑时,没有选择过坑害、出卖别人。对女性没有过猥琐言行。

 

东东枪:有什么东西是你认为美好,或者说,愿意去赞美甚至捍卫的?


贾行家:艺术的美,可能引起现实灾难。用迷狂虔诚对抗物理或市场规律,经妙手粉饰,很美的,但要锁进画框里。

生活中,常识值得捍卫,可以让睁着眼胡说八道少一些。正当权利值得捍卫,前提是先有常识,比如跳舞是正当权利,在广场上支高音喇叭则不是。

 

东东枪:有哪些人物,无论已故或在世,是你愿意结识为朋友的?


贾行家:也不用作朋友,开个讲座,我去听就行,他们要我做朋友干什么。活人里,性情好的都使我向往,我已经把我的社交障碍介绍得比较多了,所以你看,真是悲哀。

 

东东枪:或者说,如果可以从你知道的所有人里挑选三五个做朋友,你会选哪几个?


贾行家:孔子要做大事,要自我完善,“无友不如己者”,后人多事,瞎添话,给添成了客套之词。我不做事,只要不市侩、猥琐或愚蠢到令人难堪,肯和我做朋友的,我大多感谢而乐意。我的一些老同学老同事,似乎没什么共识,相逢也只说天气物价、老人闹病和小孩补课,但遇事时的热忱使我感动羞愧。我该怎么挑选呢?要是问我特别欣赏谁,我都是站在远处欣赏的。

 

东东枪:你的理想生活大概是什么样子?


贾行家:我的理想生活,是在个气候好的地方从早上起送快递(送餐不行,会偷吃),万物皆备于我,怎么好意思一点儿事儿不干。下午写点儿、或听或读点儿什么,做顿晚饭,出门闲逛。得有钱花,得身体好,主要是闲、少和人周旋,这是我能掌控的生活,复杂一点儿就有为别人活的成分了,我现在还得为别人活。说出来有点儿少女情怀啊。

 

东东枪:你满足于你现在的生活状态吗?活得愉快吗?


贾行家:这是我能过上的、活该过上的生活。平淡而不至于卑鄙粗俗,已经挺好了。我不太能感到愉快。

 

东东枪:你孤独吗?


贾行家:状态上说,没有人不是孤独的,同时,人之间的区别也不大。我没有特别感到过孤独,自觉无力、无助,都不是孤独感。

 

东东枪: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大概有哪些特质?


贾行家:女人的美好和男人的美好,没本质区别。女人面对艰难时的柔韧坚毅,对美的事物不管多么微小都特别爱惜,(或许是因母性)独具细腻的慈悲,尤为美好。

另外,好看的人谁不爱看啊。但是妖异妆、蛇精脸,挤胸勒腰,真不只是不好看。我不是同性恋同时又不觉得大胸好看,不知你信不信。

跑个题,女人势利、在逐利时的“吃相难看”,比男人这样时更丑——我这算性别歧视么?

 

东东枪:你说过“人人都是要死的,是人间最痛快的事”。假如你的生命在此刻突然中止,你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吗?你会如何评价自己的这“一生”?


贾行家:谁要是能光靠自己思想,就硬生生地解决生死观,是大根器。你问这个,是也和我一样还想不开。我现在说嘴,与事到临头,肯定也不一样。如果截至现在,我的评价是归还了一件租来的东西,幸好不用赔。或者,和和平一样,“没享过多大福,没遭过多大罪”,进一步说,也没什么机会积德造孽,做事业的人才有遗恨,我不至于遗恨。也许不必这么计较着总结:人想解开这个结,不只想摆脱恐惧,还要获得一个预期,有时抻着脖子往远处看,有时恶狠狠地及时行乐。普通人,不紧不慢地做每件事,不寻衅滋事,为须牵挂的人留点儿念想和保障,似乎也不必害怕何时突然遇到终点,树叶拿什么害怕秋天?诗人说“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旅途的终点”、“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诗人们都是美丽的拧种。

 

东东枪:不少读者对你有很高的期望,相信你也见到过此类期望的表达,这种期望或喜欢,对你来说是一种打扰吗?


贾行家:虽是过誉,本能还是窃喜。不知如何回报这份好意。

 


e.「其他」

 

东东枪:很多人知道你是因为你早些年间在各种相声论坛里的文章观点。你为什么喜欢相声?相声里的什么东西让你喜欢?


贾行家:相声容易听,好听。

相声是活的(北方)口语,好演员对口语有天才,又经过训练,所呈现出来的趣味,是书面语文替代不了的。相声对城市世俗生活、旧民俗也有所展现和保存。

 

东东枪:相声,在你的生活中处于怎样的位置?


贾行家:在郭德纲出现之前。网上能找到的段子,都听过,名家的段子能背,算普通喜欢吧,贾行家么。听了几年郭德纲,起初倾倒,突然就不听了,连带着之后连相声也不大听了。他在这行里是造时势的英雄,现在谁最红,我不怎么想知道。当年在马派相声网认识的朋友们,让我觉得轻松的,——纲丝不让你紧张么?如果是慈善人,不光紧张,还会替他们着急——现在听众也变化了。

我会打开浏览器听王玥波的评书,他更新很快。

 

东东枪:吉他呢?你似乎是收藏吉他的行家?能否简单介绍下。


贾行家:我弹电吉他半途而废,但对这个物件仍然喜欢,买吉他换吉他改装吉他,花费的精力相对小。CUSTOM定制、收购元年琴才算收藏,我不算,前几年折腾得比较勤,这几年想开了,占着不用,是可耻的,该卖的卖,有人用就借出去。现在琴八九支、前后级音箱效果器一套半,是用惯了的。

 

东东枪:你的琴技如何?有没有创作过任何音乐作品?


贾行家:我们本地交响乐团的票很便宜,可以没事儿就去听。离观众席最远的提琴手,基本功和音乐修养也远超我们这帮工农兵药手。未经专业系统训练,不配谈什么琴技。

我能说会的,只有重金属系统里的一些东西,那时就算过时了,又有十来年不大练习。少年时在北京游荡,自我感觉还好,自诩技术不错,名曲拿来稀里哗啦地翻弹一气,实则不得要领,根本不能进棚细抠,不过,当时市面上出没的一般乐手都差不多这样。现在,真叫鞋上去脚上不去了。写过歌,曲子认真抄袭过珍珠酱、石玫瑰、红辣椒,自知抄得实不怎么样。我也奇怪为什么找不到录音,我们参加的又不是文革。那是七八年间的事儿,在记忆里则很长。我不弹琴,是因为我媳妇不让了。总的看,我的退出,没给中国摇滚和地方摇滚造成任何损失。

 

东东枪:“少年时在北京游荡”是怎样的一段经历?读书?你读书时学的是什么专业?


贾行家:学的法律,逃学逃得本班都有不认识我的,加上高中逃的学,都耗在北京学琴、弹琴,在城乡结合部、地下室、琴行或排练室里厮混,摇滚青年和上访户一样,聚居,随缘聚散,“成事儿”的十中无一,是我经历中最刻苦开朗的生活。我挺佩服朝阳为代表的中国老大妈老大爷,不管在北京还是哈尔滨,即使从不制造噪音、不留长发、连烟都不抽,我还是会受到举报,虽说他们过二年死绝了就好了,但是能死绝吗?那几年赶上家里有事,我母亲觉得我能活着就行了,倒是我自己忽然变成了所谓正经人,吓了她一跳。

 

东东枪:现在,在哪里可以看到你的发言及作品?——有人托我问的,原话是“除了饭否,还有哪些喜欢他的途径?”


贾行家:网易博客“阿莱夫”。

我在知乎的注册名是“贾行家”,主要是看热闹来着。

至今还对微信有顾虑。

 


以上文字为东东枪对贾行家所做的书面采访,时在2016年3月。

 


「完」





东东枪的补白:


采访贾行家老师,我并非合适的人选。若能有一位阅读视野、创作水准及灵魂的成熟度皆与他相当的人与他对谈,想必能聊得更为透彻深入。我则不配。无论文字段位、人生智慧、吉他相声,都并没有跟贾行家老师对谈的能力与资格。抛出问题、得到回应之后,并无力量顺藤摸瓜、继续深掘,只会发球不能还招,自己都觉得遗憾,更要向他致歉。这并非采访中途才有的心得,而是发问前就有的认识。我做贾行家老师的读者多年,早已有此判断。


但终于还是在几番犹豫之后发出了采访邀请,动机跟我此前做很多事的想法是一样的:左三年,右三年,盼来盼去,仍不见各路高人出手,我又心急,只好先来试试。并非鸭子自愿被撵上架,是个别急脾气鸭子,瞧那架子空了好几年,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些问题里,大多是认真的探讨求教,但也有一些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好奇这东西,有的高级,有的低端,我的是两者都有。感谢贾行家老师对我们这些好奇给予了足够的理解与宽容。


读贾行家老师发来的这些回答时,我冒出不少感慨——后来想,所谓感慨,基本上全都是羞惭。不知道是否有人与我有同感。有同感的,自然能理解我的羞惭自打何处而来——我想啊,要是放在古代,贾行家老师可能就是一位值得千里迢迢趟风冒雪去访的贤人,你去的时候他可能正在午睡,或是钓鱼,也有可能只是个樵子渔夫,正忙着劳作,跟你聊会儿,还得涉水登山去。我的羞惭,大约就是即将返回俗世继续以讨人喜欢为生之时,瞧见人家一揖而别涉水登山而去的羞惭。这种时候,要是把自己往坏里想,就连那趟风冒雪,也不过是攀附了。


采访贾行家老师前,我征询了一些朋友的建议——自扯自蛋、石不该、杨电门、蒋方舟、红料、老fin、吴主任……他们与我一样都是贾老师的读者,文中有些问题是源自他们几位,在此一并致谢。我是轻浮浅薄惯了的人,难得做件有意义的事,再次深深感谢贾行家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


(题图由东东枪2016年2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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