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青春大雪纷飞」|「六里庄遗事」选 - 007
「六里庄遗事」选 - 007
文/东东枪
◎杨温柔说东汉末年他在中原某地见过一种特别有气节的树。当地人不知道这树学名叫什么，都跟它叫“贞节树”。什么叫贞节树呢？就是你站在树前头骂它一句“这树怎么长这么磕碜？”，转眼再看，树就气死了；来一只狗，在它树下撒泡尿，再看，树就委屈死了；一阵香风吹过来，风里有脂粉的气息，几个路人说“这是旁边的官道上，一群妓女出游呢！”这树一听，是妓女？当场就羞死了……杨温柔说当时他就觉得纳闷，这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种基因又是怎么传下来的呢？是有谁强奸了它？不堪设想，真是不堪设想。
◎王坏水他爸跟王坏水说起过，大饥荒那几年，王坏水她奶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刍。每次吃的东西都先存在嗓子眼儿里（或着是肚肠里吧，已不可考）不咽。每次家里的老人小孩儿饿得不行已经往嘴里塞黄土块儿寻死了，王坏水她奶奶就赶紧拦住，说你先别急我上过月吃过半碗小米粥可能还剩点儿我给你找找，然后就跑到大树后头儿使劲抠嗓子眼儿，努力把嗓子眼儿里或是肚肠里存着的食物再呕出来一些，挑点儿还值得消化消化的米粒儿，塞到老人小孩儿的嘴里。王坏水他爸说，自己就是靠吃这些东西活下来的。
◎饥荒过去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了。已经顺利活下来的王坏水他爸跟王坏水他奶奶表达了自己的一个愿望：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没理他。王坏水他爸爸又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还是没理他。王坏水他爸还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就是不理他。
◎石胖子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写了文章拿来给冯有道瞧，原话说的是请冯有道雅正。冯有道打开文章开始正，头一句是“自刘稀赠纸以来……”冯有道就不往下看了，问，这句什么意思？什么叫“刘稀赠纸”？石胖子说，这是个典。冯有道说，哪儿的典？石胖子说，六里庄的典。冯有道说，六里庄的典？我怎么不知道？石胖子说，你怎么不知道？那一年九月，村里来个卖鱼的，鱼桶里除了鱼还有点儿河螃蟹，说是卖剩下的，没多少了，谁要就便宜卖给谁，你听说了，跑出去看，本来想卖，但问了价嫌贵，又不好意思跟人说买不起，在那扒拉来扒拉去挑毛病，非说团脐的不好看着就可气还说河螃蟹这玩意儿要吃就吃长脐的，结果人家金道士来了看了看也没挑毛病也没还价就都给买回去了，回去之后蒸了，叫了我、刘美丽、赵大结巴一块儿去他家吃，没想到吃完第二天我们几个人就开始拉稀，其中就数刘美丽拉得厉害，蹲在茅房里根本就起不了身，我也拉啊，去茅房正好看见刘美丽在那儿蹲着，我说美丽你怎么样还没拉干净？他说别提了我腿都软了对了你有草纸吗给我点儿我的都用完了。我其实也没带多少纸可我想我要是不给他也不合适所以就撕了一点儿给他……你看，“刘稀赠纸”说的就是这事儿，“自刘稀赠纸以来”说的就是从那事儿以来——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冯有道一时无语，接着往下看，下头写的是“自刘稀赠纸以来，黄肥三吠，堪比邹吕，魏骨一哭，竟如王舅……”冯有道就不看了，哐当一声跪在了石不该面前，咵咵就磕头，磕完头跪在地上说：石兄，你找别人给你雅正去吧，求求你了，我正不了你这玩意儿。
◎石胖子那篇文章最后也没找着谁给雅正。石胖子就在自己的私塾里给学生们读，读完了还让大家抄，抄完了背诵。那几年在他那念过书的孩子都会背——“自刘稀赠纸以来，黄肥三吠，堪比邹吕，魏骨一哭，竟如王舅。三羊既已入周，二冯洽又投鼠，尊嫂经此西去，贵母何不东来？观其大势，犹如二卢争骨——时则亲如徐沈，时则势如马常。其余各人，或韩屠抱饼，或葛驴入江，柴喜丁忧，腰腹兼全，直教人胖胖海海，骆骆陶陶……”
◎秦二哥到外地考察工作，回家一进屋就发现吴不利正跟自己的媳妇儿秦二嫂躺在一个被窝儿里聊天儿。秦二哥急了说可以啊兄弟大白天的跑我们家睡我媳妇儿来看起来你俩感情不错啊？吴不利赶紧解释说二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跟二嫂怎么会有感情呢？这事儿跟你想的不一样，我俩这一不是有感情二不是婚外恋，我俩这是纯性欲。二嫂也赶紧说对对对当家的你千万别多想，我跟小吴这是纯性欲，一点儿别的都没有。
◎王坏水他爸这记性可能确实有问题。不光饥荒的事儿，别的事儿他也老记错。自己回忆自己前半生的时候老跟人说：三岁那年我爹死了，五岁那年我爸又没了……王坏水他奶奶每次听了都纠正他：这孩子，又瞎说。明明是你爸先没的。
◎有一年六里庄办歌咏比赛，叶四姑唱了一首原创歌曲，歌词说——“要来你就深深地来，来一个爽爽快快。要来你就重重地来，来一个英雄气概。要来你就美美地来，来一个迎风乱摆。要来你就狠狠地来，来一个仇深似海。 ”
◎刘美丽小时候没玩过什么玩具。看见别的孩子玩儿也眼馋，就哭就闹，坐在地上一顿声嘶力竭地嚎，就是不起来。他爸没办法，给他说明天给他带个玩具回来。第二天还真带回来了。带了个秤砣回来。实心的大铁疙瘩。刘美丽他妈问他爸，怎么带这么个玩意儿给孩子玩儿？刘美丽他爸说：这个好，这个玩儿不坏，禁玩儿。后来，就这一个秤砣，刘美丽从三岁玩到十八。
◎那些年，每次爸爸出去当差，就回头看看自己坐在屋子里玩儿秤砣的刘美丽，笑眯眯地说一句：美丽，别乱跑，听奶奶的话，没事儿好好玩儿秤砣！
◎后来刘美丽每次看见那秤砣都想起这一幕来。想起已经相继不存在的奶奶和爸爸。有时候也觉得真是荒谬。反倒是那秤砣一直还在着。
◎六里庄里来过一次访贤采风的。所谓访贤采风就是到各地拜访社会人士，听取他们对朝廷和皇上的建议，回去后上奏天听。六里庄没什么贤可访，土特产也不丰富，所以人家不常来这儿。那次来，也只跟冯有道聊了聊，问冯有道有什么建议，冯有道说：只愿吾皇多娱乐，多休息。访贤官听罢一愣，问为什么？冯有道说：吾皇多娱乐，多休息，则天下太平。访贤官翻了翻白眼儿说：好。
◎叶四姑想着，满四十岁的时候要给自己开个演唱会。演唱会的名字她自己想了一个，叫“我的青春大雪纷飞”。这事儿她跟谁也没说过。
注：
以上文字均选自东东枪作品「六里庄遗事」。「六里庄遗事」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他们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
（题图由东东枪2016年4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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