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桑塔亚纳|旅行是为了重生

2016-12-13 哲学动态


桑塔亚纳|旅行是为了重生


植物和动物没有旅行


有谁思考过旅行的哲理?生活不就是一个运动、一次去异国他乡的旅行吗?运动这个动物特有的本领也许正是它们聪明的根本所在。植物被根可悲地插入地下,命里注定只会像水蛭一样随便吸取一些恰好飘到他们扎根地方的养料。植物的迁徙就是在一个地方灭种,再在另一个地方生根。而对于每一棵植物来说,要么在这里生长,要么死掉,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风的帮助,它们的四肢都动不了。


从植物到动物的变化是最彻底的革命,它简直把一切都倒了个个。高处的枝条垂下来碰到地面,变成了手指和脚趾,根被拔了出未,揉成一团,变成了猪鼻,长了舌头,拱出鼻子,为的是寻找食物。这样在植物上下、内外的运动之上,又增加了动物的前后运动,尤其方便旅行,因为这个动物现在要在那只捕捉远处飘来的气味的鼻子的引导之下不停地运动了。


是动物运动的能力把这个苍白的经历变成了热烈的生活。尽管贫血的哲学家几乎死掉,但是智慧的确是同热情连在一起的。智慧来自格外大胆的冒险,取得了成功的冒险。它是对于同时占据两块空间的尝试,而且是胜利的尝试。如果机体中没有这样的机制,愿意在接纳外界事物于自身之前主动地回避或追求它们,那么对于未来的敏感,即便存在,也是毫无用处、毫无意义的。所以我们说,旅行赋予眼中脑中的形象以意义,否则它们只是感觉和另一个平庸的自我。眼中脑中的形象由于促使动物去运动而变成了预示未来的符号,又引诱人们捕捉和享用它们。这些形象迫使人集中精力,引导人们考虑这种情况的其他后果,所以,与其说人的高级在于他的两只手,不如说是脚给人类和其他动物带来了聪明智慧。难怪逍遥派哲学是最好的哲学。坐着思想或跪着思想,双目或是微合,或是眺望远方,这时意念在梦境中邀游,各种远久的形象都隐匿于回忆的迷雾中,事实与虚幻搅在一起,纠缠不清,人于是回到了植物的状态,感到那样纷杂,那样无望。而在行进中思考却可以使人警醒,思想虽然在沿着一条小路穿越丛林,却是按照真实的秩序展现着真实的事物。你敏于发现,喜欢新奇,任何一个意外都可以使你大笑,哪怕是灾难,在选择道路时你小心翼翼,一旦发现错误,便迫切要求加以修正,而且也有改正的能力。这时,浊气为清风驱散,头脑清醒而超然,随时可以统观全局;这时,精神为新奇所刺激,多少种假想争先恐后地迎接新的情况,它们的竞争又最终在事实面前得到消解。移步而换形,随着脚步的移动,外界的景象使人意识到自身的独特存在,自己永远那么狭隘,而事物的影像与真实又是那样不同。


具有诗人气质的生物学家可以向我们描述所有动物:蠕虫、爬虫、昆虫、鱼类、鸟类以及四肢动物冬天夏天的旅程,告诉我们动物们看到、闻到的事物与气味,还有他们看和闻的不同方式。一个道德家却只会局限在他个人的感情中,以人的经验去体会外物。一旦双足动物学会了用后脚站立,大脑——虽然没有固定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那样停稳,却远比它灵敏——便可以轻易地达到任意高度:假如那里的景象不宜人,它又可以跳下来,改善现在的处境。俯瞰四周以挑选某个突出的景象或山峰作为自己行程的终点,这工作不只靠眼睛来完成。眼睛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侦察器,是个体面的鼻子,由眼睛得到的快乐是替身,是更大满足的预兆,如同狩猎时的火药味一样。悦目是旅行的最闲散最低等的动机。在一般情况下,部落的迁徙大多是受到紧要使命的逼迫,在不无苦恼中进行的。


迁徙是一种新生


最基本也是最悲剧的旅行就是迁徙。灵魂逃避那块生它养它的土地,不去看它,因为她感到它是那样贫瘠、那样可怕、那样丑陋,这景象的丑恶驱使灵魂构想现实的反面、对立面,驱使她编织理想。她梦想了黄金国、富贵乡;她不要忍耐痛苦,她要飞到她不能预想的地方去。这样的希望并不一定是自我欺骗,因为如同新生一样,旅行的乐趣可以抵消身处异地他乡的不安。广阔的世界给人的独立与自由更使人感到兴奋,而不是胆怯。然而迁徙仍然和生命的诞生一样崇高,因为这时灵魂是在以自身安全为代价签发了一张空白的支票。社会的动物,比如说人,要改变自身的环境,就必须更换一批朋友,也就必然要改变自己的举止与观念。人到了异地他乡,最明显的改变就是他听到的陌生的语言,他也许永远也学不会如何轻松流利、恰到好处地运用这语言。这样要得到快乐,这个浪人就得脱胎换骨,变换自己脑子里的道德气候、思想地形。


本时代最大规模的迁徙是从欧洲到美洲的迁徙,我经过观察知道这样的转变至少在第二代移民中是非常容易办到的;但这是由于有了这样的环境:思想、感情、甚至语言不需要直接改变,新风尚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取代了旧习俗,因为新的比旧的来得经济、简便。对于新事物的适应,像自然界任何具:创造性的适应一样,是受到外界的影响、物质世界强劲的分配组合的逼迫,在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管理家业中完成的,但它却像是自发的。旧的习俗就这样被毫不吝情地全部抛弃。殖民者因为是大批地涌入一个空旷的地域,而且赶走了以前的居民,所以比零散地挤进一个陌生国度的移民具备一个优越条件:就是他们的转变可以更彻底更自愿,因为这种转变完全服从于在新的物质环境中自由发挥作用的本能的需要,不必掺杂任何不相容的传统的东西。美洲就是这样一个大殖民地,即便对于移民到美国、阿根廷这样已经建有政体,形成了风尚的相对富庶的国家也是一样。新移民像回到家里一样自由,他们非常轻易而且十分高兴地去适应物质环境,并以此为坚实的基础创造自己的道德环境,完全忽视甚至正面反驳前一代美国人的宗教和文化。让老一代去适应新一代也许比让新一代去适应老一代要容易一些。


我不是说美国传统中融合了许多纯粹德国、意大利、犹太,或者爱尔兰的成分,恰恰相反,这批新一代的美国人比英国移民更加迅速地埋葬了过去的记忆,完全从新开始,像伊甸园中的亚当一样。正是这个原因使他们变成了纯粹的美国人,变成了绝对、完全地适应现时物质条件的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美国色彩才比老一代英国人和南方人都来得强烈、鲜明。老一代北方佬和南方人就觉得这个新世界过于喧噪、过于杂乱了。 


探险的伟大意义


与移民相比,探险是更伟大的旅行。他们的冒险虽然没有重大的意义,却十分勇敢,而且漫长。他脑子里也埋伏着迁徙的念头,因为既然他有好奇心去发现和描述新的土地,他就不会不动占有之心。但是这个心思经常被压抑,他于是成为不关心利害的探险家或者科学考察员。他还可能成为漫游者。真正的探险家或生物学家都是为着自身的利益踏上征程的。他们的心永远扎根在自己心家乡。他们像战士一样厉兵秣马,其目的不是自卫,便是掠夺,或者抢占地盘。战利品不论是知识还是财富都会被用来丰富本国的财产,完善自己珍贵的宝藏。所以这种人是本国科学或政治的使者。


而漫游者则或是闲散的人,或是抑郁的人。他即便有所发现,也是无心所得,不是不甘寂寞,就是浑水摸鱼的意外成果。长期游荡在外的人多是在欺骗自己,因为他仍妄想像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超然身外,逃离过去。这种人的本意是想在某个不被注意为角落蜷缩起来,每天清晨开始游荡,不怀机心,也漫无目的。他们是自我放逐的浪子。他与社会的不融洽最终驱使他逃离社会,这不一定是他的错:也许是家乡的气氛过于压抑,人情过于冷漠,市井的喧嚣令人难以忍受,而清音又久久不闻。其中也可以反映一个不必为之惋惜的个性,一种返朴归真的强烈愿望,或者也许只想伸一伸腿,挪一个窝,再不就是出于年轻人渴望功成名就的血性和气概。


人们选择登山、过海、狩猎或者行舟都是出于多种原因:也许他们热爱自然,也许只是赋闲已久,需要活动筋骨,必须做点什么;也许是受到习俗的影响,或者虚荣心、好胜心的驱使。但如果他是抱有纯粹目的的旅行家的话,那么他出行的主要原因多半是他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厌烦了。人需要时不时到自然中独处、在闲散的生活中躲避几日。人需要逃离道义的束缚,去邂逅纯粹的偶然,其目的是要磨尖生活的棱角品尝艰辛的滋味,强迫自己做点事情。 


作为旅行者的商人


在探险家的感召下,必然会出现另一类旅行者;这是最合法、最稳定、最正常的旅行者,我指商人。


现在的商人只要每天坐在家乡的办公桌前,不必随商队旅行,更不必冒航海的危险。他也许根本不去自己的商店检查,不到货船上去盘点货物,更不要说亲自兜售商品了。这实在是很大的遗憾,因为这样做的贸易几乎丧失了一半人情味以及全部的诗意。即便是静坐不动,商人至少也应该坐在阿姆斯特丹的旧房子里,商船沿着运河驶过他的门前,货物被从屋檐上伸出未的兽嘴形状的滑轮拖上顶楼。你在存放货物、接待顾客的地方同时享受到了家庭生活的舒适与愉快。


但是现在的商人自己不旅行,就必须有人替他旅行。我知道商旅往往是粗俗的人、饕餮之徒。他和他的上司一样都是在社会分工、电讯以及现代国家与现代思想的平板单调的折磨之下丧失了自然尊严和完整人格的人,但是我对他们还抱有一些同情。在乡村小店里,这些人俨然是核心人物。他们和所有旅行家一样,脑子里装满了奇闻异事。但是从事贸易的也有水手、工程师、观测员、用猎枪和用兽夹捕猎的人——这些不知疲倦的旅行家和知识渊博的人。我父母属于殖民地长官阶层。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是,对我来说,中国和马尼拉却都是熟悉的名字,经常浮现在我童年的遐想中。


我强烈意识到我们这个星球水天的辽阔,意识到奇特而和善的异族的存在,意识到他们的气候条件、生活方式以及思想方式虽然迥然不同,却符合人性、合乎常理。我在旅行中更多地为富有浪漫色彩的古迹以及那上面留下的历史的印记所吸引,不大关心自然美景,但是还有什么比那些港口、船只、不停地满足着人们日常生活需要的货物交流更具有魅力的呢?


最普通的物、最平凡的人、最平常的事一旦被看作如同日夜交替一样有条理的、穿过风风雨雨、跨越万水千山的运动,就带上了几分史诗一样宏伟雄壮的色彩。于是这呆板的机制变得那样纤巧,仿佛注入了生命一般。对我来说,船头的乘风破浪,车轮的周行不止,宇宙里天体的升降浮沉具有那样无穷的魅力:它们虽然没有生命,却与生命友好和谐;它们赋予运动以稳定,艺术以力感,必然以新奇。


游客的诞生


最近又出现了一类名声不佳的行旅,就是游客。我自己经常充当游客,不能妄自菲薄。无论是度假的人还是满腔热忱寻求真实的人都是掌管奇迹美景、保护自由思想的旅行之神赫墨斯的挚友。尽可能地追求生活中的不熟悉可以敏捷思维、消除偏见、培养幽默感,所以是明智的做法。


我不把思路散漫而不专一、背弃生养自己的家乡以及模仿外邦的风尚习俗看作很严重的错误。这种做法有害处,但并不危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虽然其中不无对于自己无法成为别人的叹息后悔以及对于无法企及的理想境界的热衷崇拜的成分,但一般说来,它多半是由于对外界太不熟悉,而不是太熟悉。一个人如果真正品尝了果实,摸清了根脉,就不会想到移植这棵植物了。优秀的旅行家在异乡的风尚与艺术中认同越多,便越体会到自家的艺术与风尚的深邃与美好。尤利西斯永远忘不掉伊达卡。虽然在心情舒畅、思路清楚的时候,他也承认特洛伊具有无可比拟的壮美,费娥西亚妩媚,卡利普索美丽,但只有家乡的惊涛拍岸最为悦耳;听到这涛声,他回归故里的决心更明确、更坚定。


人心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终极、自己的根,智慧由此向外发散,以自身内力的不等而发散的距离不一;而反馈,只要聚集起来,就只有回到这个中心。了解世界的人不会对它贪求;不满意自己命运的人也不会对他表面顶礼膜拜的外国神明抱有多少真正的崇敬。外乡的完美也具有地域性,也有极限,也是受到命运的摆布而只能如此,别无选择。如果这个限制与偶然在外乡创造了美,那么人只要深入自己的生活,去其谬乱、清其含混、发其根本、顺其自然、任其发展便可以创造自己的美。


这样智慧的旅行家就会回到自己的城市,赞美它的名字。


相关内容阅读

请点击↓

身体何以能够绘画?——梅洛-庞蒂的“知觉经验”

表演的艺术——欧文·戈夫曼的传播思想

彭富春: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解读课程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之“物与作品”(孙周兴译)

猫头鹰与诗人——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批判

黑格尔:艺术的三大类型|朱光潜

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与象征艺术 -孙玉石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