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港交所前行政总裁李小加：让中国逻辑和国际规则在前海有机融合

深视新闻按

港交所前行政总裁李小加在任期间，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联通香港与内地资本市场。早在2016年，港交所就与深圳市前海管理局签订合作备忘录，探索双方在金融服务、金融创新等领域的合作。李小加同时身为前海合作区咨询委员会委员，多年来，他见证了前海的巨大变化。《前海方案》出炉后，李小加将这次的“扩区”形容为前海发展的“又一次新的、大的提速”。

9月13日，深圳卫视驻港记者秦玥围绕前海“扩区”、小微企业投资、国际资本流入流出内地的监管、跨境理财通、横琴的定位等一系列问题，对李小加进行了专访。李小加一一作了详尽解读，幽默的语言风格，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举例，都令人印象深刻。此次专访持续了近一小时，超过了原定的采访时间。

李小加曾带领港交所走过11年征程，是港交所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领导者，推动了港交所及香港资本市场的多次重大改革。他认为金融市场逻辑只有两个：“在哪里赚钱”的逻辑，和“以什么规则来玩”的逻辑。“如果能够逐渐在大湾区，通过横琴和前海，香港和澳门之间有机联动，也许能找到一片‘海水和淡水相交接’的地方，让‘海水鱼’和‘淡水鱼’都可以在这有机会，这是我们未来发展的一个方向。”

2021年8月3日，李小加以小微企业投资人身份出席“滴灌通启动发布会”，这是他2020年9月宣布提前退任港交所行政总裁后，再次回归大众视野。从亲手打造服务于资本市场的沪港通、深港通，到关注小微企业的滴灌通，“通”这个字对李小加来说格外熟悉和重要。他认为，无论是细水长流的小溪的“通”，还是大江大河之间的互联互通，只要给每一个“通”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就一定会发展起来。

以下为专访李小加的部分实录。

深圳卫视驻港记者 秦玥：新华社日前报道，推进前海开发开放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谋划、部署、推动的国家改革开放重大举措。您认为在当下，前海的全面改革有什么样的战略历史意义？

港交所前行政总裁 李小加：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深切地感受到习近平总书记对前海的情有独钟。我记得2012年的时候，习近平总书记第一次去前海，2018年又一次来前海，也是在前海石的前面，当时我也在场，所以说我也见证了历史时刻。

我作为前海合作区咨询委员会委员，也见证了前海的发展。这些年来前海的发展成绩有目共睹，这次又是一次新的、大的提速，我也一直在想这次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从香港角度来看，我感觉这么多年我们国家的对外开放至少有三个不同的阶段：第一个大阶段是改革开放以后，香港作为一个开放的主要对外窗口，那时候主要是引进“硬的东西”，引进硬通货，比如融资，中国资本市场、中国企业的海外融资，或是引入新的技术、新的设备，总而言之是一种“拿来主义”，咱们要发展，所以通过香港、通过各种各样的对外窗口，把国外的资金和技术，把国外各种各样的“硬性东西”引入来。

第二个大阶段，我觉得就是以前海开始。前海成为改革开放的一个新基地的时候，大概也就是2012年以后。在这第二阶段，我觉得好像更多是引入一些更软性的东西进来，比如人才、一些新的机构进来。在这个阶段，我们是一种“学习主义”，就是说我们已经不完全满足于从外边拿一些“硬通货”进来，更希望的是把很多软性的、先进的经验，特别是人才和经验带进来，我觉得这是过去10年来的一个主题。

再看这次前海“扩区”，我感觉相对于前面两次又有一个不同，因为这个时候实际上咱们自己的发展逻辑已经很清晰了，我们基础的经济逻辑是内地经济的高速发展，特别是和科技有关的。我们引进的不再仅是拘泥于钱物、甚至是人，这次我觉得更多地引进的思路是一种规则的引进，是一种充分认识到未来的10年、20年，很有可能是中国经济带来的基础逻辑，将是整个发展的一个原动力。

在这种中国经济的基础逻辑的动力之下，我们很希望外国人或国际上各种各样的力量能够在中国也一起参与其中。希望他们来的时候，就能够在一个对方比较熟悉、比较能够充分发挥作用的这种新的规则体系里面。所以说如果这次是这样一种发展思路的话，那是很有意思的。

我们以前只能从人家那边拿，后来从人家那边学，今天我们能够在中国市场里边引进一些新的规则和逻辑，我们基础的原动力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力，带来的机会也是源于中国发展的动力而来的机会。但是同时，我们又希望能够使得我们这盘游戏能够有一定的国际规则，能够有一定的国际场景让别人来玩。尽管人家玩的是你的游戏，但是规则是大家比较熟悉的，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所以说作为香港，作为澳门，我们都要有一种对问题的更深入的认识。

秦玥：您刚才提到前几年陪同习近平总书记到前海，其实是在2018年的时候，我们这里也有一张图片：2018年10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和前海建设者、见证者代表共话沧桑巨变，您当时是站在习近平总书记的后方。想请您分享照片背后的故事，您和领导人交谈时的亲身感受，习近平总书记为什么对前海情有独钟？如果说到中国基础的逻辑，2018年时，您觉得习近平总书记是否已经就中国基础的逻辑，希望在前海加大部署？

李小加：对，我当时有很深的感觉，就是习近平总书记首先对前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同时也有一种特殊的希望。

比如说，上海自贸区的发展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时代产物，但我感觉到对于前海的发展，习近平总书记似乎对前海有一种新的期望，这种期望是不光是让别人进来，更多地是我们要走出去，或者是说我们能不能把我们的规则和国际的规则更容易地对接起来，这并不是说人家的规则比我们好，我们的规则不好，是说两个规则不一样的。

因为已经充分认识到，前海离香港最近，作为大陆法体系和海洋法体系的这两个制度之间，最容易在前海这个地方能够形成一个很好的融合。

这两种制度实际上在有些问题上，我觉得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对于金融、对于一些科技的发展上，可能就会有一些不同。由于金融、科技需要创新，创新就意味着你做很多事情，做的时候以前是没人做过的。没人做过的情况下，你就不是很清楚做完了以后是什么后果，政府和监管也不是很清楚，到底这事是好还是不好，大家有待于观察。所以说，海洋法系这样一种制度的话，容易鼓励创新，有问题了咱们再来慢慢把它堵住。

前海当时一直在讨论能不能引用一种新的制度，这就是我们充分认识到中国经济底层的逻辑发展非常强势，一定能成为世界经济整个格局中的越来越大的主流力量。但是在中国，你要想成为一种真正影响全球发展的经济体，你必须大家都能来玩，这就意味着你既然想让大家都来玩，越来越多赚钱的基础逻辑在你这儿，但是你也很希望大家参与，那么这个时候能不能早早把你的规则和别人的规则，能够有个更清晰的互融互通，互相的兼容。

所以我觉得习近平总书记对于前海他是另外一种思路，就是希望中国能够拥抱世界，最后也让世界拥抱中国。那么前海这个地方离另外一种制度、另外一种规则最近、最容易，而且它是个很新的一个地方，对吧？它没有以前很多的既有规则。所以我当时作为顾问，我说前海发展一定要认识到习近平总书记对大家的期盼，千万不要把前海变成一个大的房地产发展项目，应该是一个制度的转换地，一个制度的新的起飞。

中国现在有很多非常好的制度，特别是互联网的发达，我们远远超越了全世界。但是我们怎么利用互联网，用新科技产生出新的基础逻辑去影响世界、同时让世界的人们感觉能在认可的制度底下和规则底下参与我们的发展。我觉得前海在制度上是这样，实际上我看横琴的也是，我仔细读了这些文件，贯穿在《横琴方案》中的基础逻辑也是非常清晰的，它也是一个崭新的地方，所以说也有可能在横琴产生一种新的制度体制。

并不是说澳门的体制一定好，因为澳门毕竟以前除了博彩业以外，其它方面并不发达，而香港还有一大堆的金融等强项。但我认为有时候，这反而是澳门的强项。尤其是今天的互联网发展，互联网该怎么能够和传统的重大行业包括科技、金融有效地进行结合。当年互联网革命让我们在很多方面，摧枯拉朽般把陈旧的东西都换掉了，变成新的，所以今天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是世界领先的，有的时候落后，这也是一种新的机会，特别是一次新的工业革命来临的时候，你能够跟着新的工业革命的逻辑走起来，你就会走得比别人快很多。所以不能小看澳门。

澳门以前只有博彩业发达，今天有可能是一身轻，但是它又带有一种国际的色彩。如果国内发展的基础逻辑很强，基础的动力是内地的经济动力，但如果在横琴能够换一种更有活力、更能容纳百川的制度和规则的话，那有可能它并不一定是落后的，所以香港一定不能守成。

我们过去很强大的东西，今天继续做好了，我们就有了新的发展；做得不好，很有可能成为你的负担，因为你总是瞻前顾后，很多事情不想搞新的，觉得我们今天搞得已经很好了。而且互联网一定能够改变一切，但互联网要用坏了，用错了，那也会一地鸡毛。

秦玥：其实也有人说横琴是张白纸，反而是前海要在已有基础之上继续全面改革，大家都觉得重任在肩。制度改革其实也像是摸着石头过河，目前前海“扩区”至原来的8倍，当中1/3的产业用地是面向港资港企，您认为未来会有这么多港资港企需要和进驻吗？前海发展提速的突破点是在哪里？

李小加：发展需要积累，包括各方面的制度积累，所以说头几年肯定不可能速度很快，整个前海在建设，实际上几年前已经到了一个起飞的时候，恰恰就在这几年，香港的社会问题和后来的全球抗疫，说实在的，耽误了好几年的时光，基本上做不了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如今还处于疫情期间，短期内也不可能有重大的突破，我觉得这是大家要做好充分认识的。

但这次你看它的基础逻辑是“扩区”，那就是说，我在时间上暂时突破不了，我现在空间上突破，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战略上的举措。

秦玥：您说人流和物流，其实我们还说到资金流。近期“跨境理财通”开放的时机点，就是在中央刚宣布前海横琴两个方案之后，我们知道您任职港交所总裁期间亲手“打通”了沪港通和深港通，现在您又创办了一家滴灌通，就流通而言，您认为“跨境理财通”对大湾区，包括现在对前海的作用如何？额度现在来看足够吗？

李小加：我觉得所有的“通”从开始到最后形成规模，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说开始的额度大小，我觉得都这不是问题的核心，关键的是它的这个“通”有多大基础的动力在里面，就说是为什么有人要去“通”。是中国的钱需要投资、还是海外的钱需要投中国？这中间的逻辑最后决定了“通”是属于一个细水长流的小溪的“通”，还是一个大江大河之间的互联互通，这是不一样的，对吧？我想每一个“通”都应给它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它一定会发展起来的，这一定是正确的方向。

秦玥：“跨境理财通”的种类现在是基金债券和存款，不少内地居民关心外汇管理的方面，包括人民币国际化，在“跨境理财通”的投资种类方面未来还有哪些可以开放的？

李小加：像“跨境理财通”这种大多数都是属于我们居民自己的钱，自己要做什么事情，自己决定，那这里边就一定会有一种力量在进行博弈。

尽管中国的金融开放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但是总不希望热钱大进大出，对吧？作为一个目前来说还是发展中国家的经济体和金融体系来说，我们还是希望钱基本上是以投资为理念的进进出出，如果钱的进进出出是一种超越普通投资，受一些其他的因素而驱动的，那么我觉得监管和外汇管制方面一定会谨慎行事。

这些年来，国际上发生了这么多的金融危机，中国基本能够独善其身，和我们比较谨慎地管理着我们的外汇管制还是很有关系的。外汇管制不可能永远在这儿，中国这么大的经济体一定要开放，但是怎么有序地慢慢往前走？要有一定的机制，需要刹车的时候可以刹得住。这样的话，往前走的时候就可以比较容易，也会越走越快，越走越稳。

秦玥：在当下，我们都说要把中国故事讲好，其实现在香港的金融优势、大湾区的开放优势、现在前海全速发展改革的优势，您觉得我们该怎么样向外界把这些优势讲好？

李小加：我觉得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讲出来的，你做出来以后不用讲，大家都可以看，看到后大家都会拥抱。你做不出来，光讲也没有用，对吧？所以你看刚才我讲了三个阶段，实际上到了一个阶段是什么？就是今天我们希望在制度和规则上面能够中西融合贯通，但是是在内地来做，能在“新前海”或者在横琴来做，这让大家的思路能有个很大的开放。

今天来看，有很多机会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美元债券市场，全世界的美元债券都是和美元挂钩，是以美元货币政策基础逻辑来做的，但现在在香港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将近1万亿美金的一个债券市场，大家不是很熟悉，但这个债券市场很有意思：这个债券市场是中国人和中国人玩，但是基础的经济逻辑是内地的发展，而它的货币根基是美元交易的规则。也就是说，用西方在国际的这种规则，但是是中国的投资者买中国的发行者，然后在香港进行交易。

所以这个例子就让大家慢慢看到，我为什么说前海作为一个第三层次的发展很重要，就是越来越多的，将来有可能是我们底层的经济逻辑是中国的经济逻辑占主导，要么就是发行者是中国人，小投资者也是中国人，经济估值的基础也都是本身内地的经济发展。那和美元扯到一块干什么？他有的时候是希望用一种国际的规则。国际的规则来了以后，你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把国际的人带进来。

你看美国市场就这么大，但是国际市场天天用美元，而美国发生的一切都影响着全球的金融形势和每天的交易水平，那就是美国人把他自己国内的经济的基础逻辑散发给全世界的人来玩。我觉得我们中国将来一定也是这样，就是最终是中国的基础经济逻辑，但让别人觉得你采用了一种不光是自己玩的规则，别人也可以来参加的规则。

我觉得前海和香港将来慢慢应该发展出一个这样的规则，把一个地方作为一个整体，发展的基础逻辑是中国。我们很希望世界能够加入，我们也能够和世界进行互动。

这就意味着中国的基础经济逻辑加上一个国际的规则逻辑，这两个逻辑有机地能够在香港、前海，以及澳门、横琴，在大湾区里来运作的话，就有可能靠我们经济上的吸引力，把世界上的钱、人和事，按照世界的规矩规则，但是是在我们的基础经济逻辑下完成的，那就有可能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大的前景。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朝着这个目标贡献自己的力量。

秦玥：我们感觉通常所说的东西方文化意识形态的不同，其实并没有在金融市场上表现得这么强烈。

李小加：你说得非常对。金融市场就两个逻辑，第一是“在哪里赚钱”的逻辑，第二是“以什么规则来玩”的逻辑。中国拥抱了世界的规则，外国人也可以到我们的范围里边来玩，因为我们玩的这个规则他也会玩。但咱们又不太想说整个就把我们的钱放出去，理财通你们全走，到外国人那边去玩，那也不行。你要让外国人全部都到A股市场来玩，有的经过互联互通已经来了一部分，但再大量的也不一定来。

所以说如果能够逐渐地在大湾区，通过横琴和前海，香港和澳门之间有机地联动，也许能找到一片这种“海水和淡水相交接”的地方，让“海水鱼”和“淡水鱼”都可以在这有机会（生长），这是我们未来发展的一个方向。

来源 / 直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