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仲联诗与清诗
钱仲联（图源百度百科）
钱仲联于有清一代诗文用力甚劬，自作《梦苕厂诗》可谓横绝一世。饶选堂以“浑仑万象”四字论其学，刘蓉卿则以此四字移论其诗。余观其诗，亦颇多取法清人者，兹略论之。
其卷甲《平湖秋月坐雨》首联“平湖不动待孤客，数峰青到虚堂前”，次句用朱子颖名句“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峰青到马蹄前”。《家王祠远眺》首联“残柳依然护庙门，行人系缆月初昏”，用王渔洋《过露筋祠》“行人系缆月初堕”。同卷《梦至一处似破山寺醒记以诗》颔联：“乱峰脱雨参差出，落叶无风自在飞”，此句反仿王渔洋《雨后观音门渡江》颔联“吴山带雨参差没，楚火沿流次第生”。
卷丙《九日酒后与家小云孙百朋王炳文鼋头渚登高松岑丈有约未至》首联“地陷东南有此身，相逢那不际良辰”，此用沈寐叟《晚望》首联“如此江山夕照明，野夫那不际时平”。同卷《寓斋杂诗十二首》其八开篇云“诗卷万牛毛，私我人境庐”，此句用散原《漫题豫章四贤像拓本》之黄山谷一首开篇“驼坐虫语窗，私我涪翁诗”。同卷《舟中绝句六首》其五结句云“安排用蜀支天下，西望岷峨万叠青”，用郑海藏《小海唱》其三结句“用辽犹足支天下，北睇云山万叠青”。海藏“用辽支天下”，“欲回朔漠作神京”，于其在世之日虽略有小成，然终如七宝楼台，一夕倾地而碎。而国民党政府“用蜀支天下”则终得收京奏凯，亦时势使然也。
黄公度《冯将军歌》“北门管钥赖将军，虎节重臣亲拜疏。将军剑光方出匣，将军谤书忽盈箧：将军卤莽不好谋，小敌虽勇大敌怯。将军气涌高于山，看我长驱出玉关。平生蓄养敢死士，不斩楼兰今不还！手执蛇矛长丈八，谈笑欲吸匈奴血；左右横排断后刀，有进无退退则杀。奋梃大呼从如云，同拼一死随将军。将军报国期死君，我辈忍孤将军恩！将军威严若天神，将军有命敢不遵，负将军者诛及身！将军一叱人马惊，从而往者五千人”，“得如将军十数人，制梃能挞虎狼秦，能兴灭国柔强邻，呜呼安得如将军！”诗中连用“将军”二字，而钱仲联《梦苕厂诗》卷乙《马将军歌》亦连用“将军”二字，如“将军马上技尤绝”，“将军奋臂裂裳起”，“将军令出威如山”，“将军一骑突阵来”，“将军逐贼江桥上”，“为语将军志莫渝”。
黄仲则《余忠宣词》亦连用“将军”二字，久负盛名。溯其源则太史公《信陵君传》连用“公子”二字之法。实则于黄仲则之前，钱秉镫《藏山阁集》之《行朝集》有《悲信丰》一诗，亦连用“将军”二字，如“信丰城外虏来急，将军勒马城头立”，“夜半斩关诸将走，谁扶将军上马行？城外水深雨如注，将军马小不得渡。马声渐没将星沉，亲吏相随谁相顾？偏裨左右尽归来，独少将军匹马回。关门昼闭烽堠绝，天子震悼举朝哀。语君且莫哀，军中收得将军印，元帅牙门昨已开”，此诗已初具规模，可谓此一派滥觞。而黄公度集中《聂将军歌》亦用此法，如“将军令解大小围”，“将军墨墨泪如雨”，“此时众团民，方与将军雠”，“将军顾轻我，将军知此不”，“人人趋叩将军辕，不愿操兵愿打拳。将军气涌遍传檄，从此杀敌先杀贼。将军日午罢战归，红尘一骑乘风驰。跪称将军出战时，闯门众多喽啰儿。排墙击案拖旌旗，嘈嘈杂杂纷指挥。将军之母将军妻，芒笼绳缚兼鞭笞。驱迫泥行如犬鸡。此时生死未可知，恐遭毒手不可迟。将军将军宜急追。将军追贼正驰电，道旁一路军横贯。齐声大呼聂军反，火光已射将军面，将军左足方中箭，将军右臂几化弹。是兵是贼纷莫辨，黄尘滚滚酣野战。将军麾军方寸乱，将军部曲已云散。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狂”，篇末则云“将军危坐死不僵，白衣素冠黑裲裆，几人泣送将军丧，从此津门无人防。将军母，年八十，白发萧骚何处泣？将军妻，是封君，其存其没家莫闻。麻衣草屦色憔悴，路人道是将军子。欲将马革裹父尸，万骨如山堆战垒”。钱仲联此作，取法二黄，而公度所歌为二马，梦苕翁所歌为一马也。一马则终失节作贼，虽可以南八“将以有为也”解嘲，而终作反戈一击，然终较二马为逊也。夏承焘集中亦有诗咏马占山前后诸事。又前人云“将以有为也”一语最为误人。概以有心人论之，或终能有所为以雪降身辱志之耻；或初本欲有所作为，而终以世易时移，己身所处复由否转泰，而终不欲有所作为也；甚或有无耻之人，藉口此言，以行其苟且偷生之实，此不可不辨也。
又，《范伯子诗集》卷十三《以保生厘东荐之伯谦》，开篇云：“李白韩愈浪得名，子瞻山谷亦平平。不然嵚奇如我者，焉得置之世上鸿毛轻”，《梦苕厂诗话》一三九则称引此诗，云“奇横无匹，其转接处，往往突兀峥嵘，不堕恒蹊”，其自作《梦苕厂诗》卷丁《飞瀑泉在山围乡深处黄宾虹先生锡以此名》开篇即云；“香炉瀑布不足惊，大小龙湫亦平平。不然飞腾变化如此瀑，焉得抛掷蛮乡不受世重轻”，可谓唐临晋帖。
陈散原《园居看微雪》“冻压千街静”一句为梦苕翁好友王蘧常所称道。《梦苕厂诗》卷丁《雪夜》结句云：“冻压千街群动寂，尖风犹激电丝鸣”亦学散原此诗，而“尖风犹激电丝鸣”尤善于状物。犹记余昔日北居粟末，冬夜不寐，北风激楼外电线，声如鬼吼，今客居春申，又值冬日，沉思此事，如在耳畔。又其卷戊《次苏堂先生韵》首联亦云“冻压高楼昨夜霜，冬心曾不受天阳”。《梦苕厂诗话》二三〇则云；“厉樊榭诗： 春寒来似越兵来 ，语特新警，概本于陆放翁《春寒》绝句 滔天来洪水，震瓦战昆阳。此敌犹能御，春寒不可当 而变化之也”。余则谓樊榭此诗作于吴地，故能切越兵事，不似放翁之泛泛语也。《梦苕厂诗》卷戊《春寒》颔联亦云：“海日料知馀景短，春寒来较越兵先”，亦远逊樊榭此诗用典之切。《梦苕厂诗》卷丁《二十、二十二两日又雪，二十三更大》首联云：“雪势如狂寇，连朝压地来。”此诗作于抗战时，“雪势如狂寇”一句隐仿樊榭，而“狂寇”一语尤佳。
《梦苕厂诗》卷庚《瑗仲九十预庆敬献小诗》颈联云：“齐名韩孟吾岂敢，馀事锺王世所宗。”此句本于陈沧趣寿散原七十诗“本源忠孝吾犹敬，馀事诗文世所宗”。钱诗尾联“岁岁清光林际月，还期同照后凋松”亦本陈翁此诗首联“平生相许后凋松”。然散原为沧趣老人门下士，当年试题即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沧趣以此语寿散原，自觉其亲切，钱语则殊为泛泛。
《梦苕厂诗》卷丁《南海舟中》尾联云：“一世奇情惟昨夜，鱼龙啖影我曾看。”此句用黄仲则《山馆夜作》其二结句“当窗试与然高烛，要看鱼龙啖影来”。卷戊《乙酉除夕》“日历如山堕梦边，酒醒万虑逼灯前”，此句用陈散原《晓抵九江作》“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同卷《乙酉除夕》尾联云“馀生待把春王笔，载自胡天入汉天”，此句用范伯子《果然》尾联“愚生只把春王笔，载自尧天入舜天”。
《论近代诗四十家》沈曾植一首：“是博大真人，是通天教主”。陈散原《哭沈乙庵翁》颈联“乱离残客原同命，博大真人不可名”。蒋心馀有《论诗杂咏》数十首，一首一人，诗则五言三韵之古风，钱翁《论近代诗四十家》体制殆取资蒋清容也。
洪都刘世南丈尝谓余曰，梦苕庵主人诗有与沈归愚诗太过雷同者。余检两家诗集，乃知刘丈所言殆为《苦热》一诗而发。钱作《苦热》：
烛龙呀口绛都破，毒日地狱真无奈。置身宛向煮海中，赤云崚嶒逼虚座。斋头注雨蒸烦冤，门外红尘迷堀堁。河水戽干田硬铁，嗟尔老农亦劳瘅。四城日有暍死人，处处招魂吟楚些。我生犹得企脚眠，不独自怜还自贺。逃暑喜与蒲葵亲，触热愁逢褦襶过。银床冰簟手难着，暂遣晨钟供睡课。寸肠殷忧死无所，每饭只疑甑中坐。昨梦忽到姑射山，中有神人抱云卧。千松拔翠如欲飞，万花含露不可唾。嗒尔不觉冰肌凉，御风泠然人一个。梦回依旧身入瓮，散发无缘洗尘涴。眼前一片西山云，涓滴公然居奇货。岳宫祷雨信有无，杲杲红日当空大。
沈归愚《苦热行》：
长安酷热真无奈，火伞炎官势方大。幽燕转似头痛山，常有恶风逼虚座。朝堂束带汗如雨，况复长驱走铃驮。郁烟处处蒸毒淫，尘坱时时迷堀堁。街头日有暍死人，五城共报千百个。我生眠食故依然，不独自怜还自贺。招邀怕赴河朔饮，款谒愁逢褦襶过。避炎偏受歊阳煎，尽日烦冤甑中坐。梦魂忽到冷泉亭，奫沦绿净不可唾。长松激响翠欲飞，怪石穿空云可卧。梦回依旧落此间，散发无缘洗尘涴。起行愁思立中庭，百感茫茫闵劳瘅。郊宫祷雨信杳然，新月上弦斜半破。
钱翁之作，未免太过剿袭，不能以换骨夺胎之论为之解嘲也。
注：本文摘自网易财经，原发东方早报，作者：冯岂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