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快照中折射出的英国底层人民生活往事
快照速朽，但也能成为一种持久的风格。英国摄影师理查德·比林厄姆（Richard Billingham）以过期电影胶片粗粝的质感，记录下衰败工业小镇中的真实生活。他的创作灵感正是来源于自己的家庭：终日酗酒，靠领救济金度日的父亲雷（Ray）；倔强、肥胖的家庭主妇母亲莉兹（Liz）；迷失自我，早早成为人父的弟弟杰森（Jason）。
理查德·比林厄姆是这个家里的幸运儿。起初纯粹出于无意，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摄影具有的超前性。他最有名的作品集《有趣的雷》（Ray's a Laugh）改变了家庭快照的内涵，消解了其中的封闭性和私密性。就像透过衣橱里的百叶窗窥视一样，这些作品生动地刻画出后工业时代英国底层白人的生活图景。现在，他又把自己的早年经历搬上了银幕。
“也许当我第一次开始在雷的房间里拍摄……
我就决定不再隐瞒我的背景。”
——理查德·比林厄姆
英国摄影师理查德·比林厄姆（Richard Billingham）
理查德·比林厄姆的故事发生在英格兰黑区（也称为布莱克区）。黑区是一个以伯明翰为中心的英格兰中西部工业小镇，因为长年受到工业排放物的污染和工厂浓烟的熏烤，人们干脆将这里命名为“Black Country”，这个名字透着一股英式黑色幽默。
比林厄姆的作品沿袭了这种底色，他在专门拍摄黑区的影集《黑区》（The Black Country）中描绘了这个他一度渴望逃离的地方。
《黑区》，2004
夕阳像在燃烧一样刺眼，终日躲在房间里喝酒的雷，在窗前点燃了一支烟；一分钟前，他刚和已经分居的妻子莉兹吻别，幻想着她能回家来。那是片荒凉破败的公共住房建筑群，环境封闭而局促，仿佛一座为穷人特设的监狱。但人们的举手投足却像贝克特戏剧里的人物，充满了荒诞的美感，只是多数时候无人欣赏罢了。
《有趣的雷》，1996
将这些粗糙生猛的影像称为“原始”（raw）素材丝毫不为过，因为比林厄姆拍照原本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绘画练习积累素材而已。
廉价的装饰品和塑料花，小小的威尼斯面具；剥落褪色的墙纸，脏兮兮的地毯，铺着旧毯子的沙发；莉兹的小碎花连衣裙，雷的破洞毛衣；镜子照出了房间的狭小，但整个屋子却充满一种莫名的秩序感。展示这些细节让家庭内隅暴露在公共领域中。
《有趣的雷》，1996
乏味的生活让人陷入狂热：莉兹沉迷于拼图游戏，或者甩开胳膊，抽烟抽个不停；雷如果不是在对着酒瓶发呆，就是失魂落魄地坐在床前或者咧嘴傻笑，牙齿烂光了的他全靠饮用廉价酒精度日。雷和莉兹后来还一起养过十来只猫和两三只狗，以及仓鼠、蜥蜴、蟒蛇。比林厄姆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把这里形容为“嘉年华”。
《有趣的雷》，1996
真实的生活堪比卡佛小说中的情节——由于雷酗酒不停，母亲莉兹离家而去，到附近的一栋塔楼居住，少年比林厄姆一个人留在父亲身边（弟弟杰森还寄养在其他人家）。雷一蹶不振，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或坐在床边，对着镜子一个人喝酒，这种情况足足持续了18个月。纯粹出于情感的触动和创作冲动，理查德·比林厄姆准备画一些关于这种悲惨境况的画作。
《有趣的雷》，1996
让雷躺在床上并不难，但20分钟后他会开始坐立不安，或要求喝一杯了。理查德只好用胶片相机来辅助自己作画，这才催生了家庭快照系列的诞生。
在1990年到1996年的6年时间里，他不断拍摄关于自己家庭生活的影像，包括后来父母破镜重圆，以及寄养在别人家的弟弟回归家庭。最后，他和自己在艺术学院的讲课老师一起精选出其中的50多张照片，《有趣的雷》这本书就这样诞生了。
《有趣的雷》，1996
1997年，理查德·比林厄姆的作品出现在伦敦皇家学院的“感觉”（Sensation）展上——这个展览被认为是现代艺术转折性的时刻之一。随后，他获得了1997年德意志交易所摄影奖，并在2001年入围了特纳奖，他的作品也被泰特现代美术馆等机构永久收藏。
比林厄姆自己坦言，公开展示家庭生活并没对他造成什么困扰，“我们很穷，而且这地方没人在意。我们没有暖气和热水，地毯也很脏，到处都是狗屎……但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出身”。
《有趣的雷》，1996
在后撒切尔时代的压抑氛围中，制造业的凋敝和工人长期失业已成为社会固疾，但也造就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反抗。伯明翰这座“混凝土森林”更不例外。
人们不可能忘记，这里曾是英国亚文化研究的一大策源地，著名的伯明翰学派诞生于此；伯明翰高度密集的工业环境还孕育出了黑色安息日这样的硬核金属乐队。作为文化的视觉记录者，理查德也历经时代的脉动。
《黑区》，2004
20世纪80年代，私摄影鼻祖南·戈尔丁将镜头对准了亲密友人，聚焦性少数群体的生活；90年代，始终关注底层人民的著名英国导演肯·洛奇，则以系列现实主义题材影片批判社会的不公。
尽管挑动了舆论的神经，但理查德·比林厄姆本人并没有这种激进的态度。他甚至没有费心参与到立场的辩论当中，他坦言人们喜欢这些照片，很可能只是因为有趣的纹身或者墙纸上的污渍，要么就是被这种底层文化的质朴打动。
《有趣的雷》，1996
家人大概已经忘了比林厄姆得过的奖项，他们的生活始终与艺术无缘。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活被改编成电影，多半只会置之一笑。雷和莉兹只是为儿子的成就感到骄傲；但他们对作品本身并不感冒。毕竟，那只是他们自己的一堆快照而已。
《有趣的雷》，1996
理查德·比林厄姆直到七八岁时才学会阅读，不是因为愚笨，而是因父母懒得管教。当他真正学会了阅读，艺术的大门就向他敞开了。11岁的时候，他开始对大自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以说从那时起，他就有了逃避现实的意识。但他没有责备过父母，他们也是受环境摆布的受害者，或评论家所称的“弱势群体”。
从最初的快拍照至今已有30年时间，比林厄姆的父母均已过世多年，但家的感觉仍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他觉得自己和这些照片之间还有未竟的事业。尽管比林厄姆现在的创作完全转向了景观和静物摄影，他仍然花五六年时间写下了关于早年生活的剧本。很多看似已经磨灭的记忆被兄弟两人共同唤起，他们还做了照片、纸质记录和磁带备忘录。
2018年，他的个人长片处女作《雷和莉兹》（Ray and Liz）亮相国际电影节，并荣获了英国独立电影奖最佳新人导演，和洛迦诺国际电影节的金豹奖提名。影片将真实的底层生活带回最初的轨迹上，精准地再现了他和弟弟的童年时光。电影的三个部分讲述了比林厄姆的叔叔喝醉的故事，父亲雷的故事，还有弟弟杰森走失三天的故事。
《雷和莉兹》，2018
从绘画到摄影，再到献给父母的大银幕处女作，理查德·比林厄姆坦言自己从不想被局限为某一类艺术家。他打通了记忆的回路，但并不以反思之态审视过往；他认为这部电影更像家庭相册，是那代人集体的回忆。
撰文 / @虚空pie
编辑 / Zo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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