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elmet Newton的镜头里，她们都是狠角色
20年前，艺术出版社TASCHEN为摄影师赫尔穆特·纽顿（Helmut Newton）出版的1万本限量纪念摄影集SUMO成为20世纪发行价最昂贵的书籍。如今柏林摄影博物馆展出其中收录的作品，借此机会与他的三位徒弟和他的爱妻琼·纽顿（June Newton）一起，回顾这位传奇摄影师的一生。
窥视幻境的人生
1979年，Mark Arbeit、George Holz和Just Loomis三位年轻人走进位于Pasadena的时装精品店。他们在那里遇到了彼时刚刚发布了影集《不眠之夜》（Sleepless Nights）、已在时尚摄影界声名鹤起的赫尔穆特·纽顿（Helmut Newton）。三人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助手和挚友，并日后在摄影行业中各有成就。“他一直用恒定的态度对待商业摄影和艺术摄影，或许有那么一丝Helmut的影响根植在我们的基因里。”Holz回忆到。
由左到右：Mark Arbeit，George Holz，Just Loomis
“穿过一个细小的空洞，我耗费人生窥视着幻境。”纽顿 16岁时便跟随彼时著名的德国先锋时尚摄影师Yva（Elsie Neuländer Simon）进行拍摄，直至1938年时他被短暂关押在一处集中营后，丧失了家族工厂的一家人决定带着他逃离被纳粹掌控的德国。流亡和动乱在纽顿的生活中持续到二战后的1946年，他终于在澳大利亚墨尔本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了他的摄影师生涯。
赫尔穆特·纽顿 Helmut Newton
“赫尔穆特·纽顿是个天才，因为人们第一眼就能认出他的作品。”老佛爷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曾经对他可以说是赞不绝口，作为纽顿的好友，他收藏了众多纽顿的作品。在纽顿 70年代至80年代的摄影中，卡尔·拉格斐也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他记录下老佛爷许多存在于广告背后颇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赫尔穆特·纽顿分别于1973、1976以及1982年拍摄的卡尔·拉格斐
“不知道怎么，
我的摄影都基于记忆而创作。
我对想象毫无共鸣，
所有一切只是生活的一块切片罢了。”
纽顿对财富象征的奢华环境，以及脚踏高跟的裸体模特有着出奇的迷恋。他在欧洲巨富们流连忘返的度假胜地里，拿捏着几近色情却不触及底线的微妙尺度，去重现他对酒店情境的怪异喜好。
Jenny Kapitan by Helmut Newton，1978
Mannequins Quai d'Orsay II by Helmut Newton, 1977
这些热爱来源于记忆中，他对酒店居住环境的一丝好奇。战争爆发前，生于富裕人家的纽顿随家人在众多度假酒店中度过了他的大部分童年。
by Helmut Newton, 1974
他尤其喜爱酒店的泳池。纽顿为人类漂浮在空气中的体态而着迷，在他看来，通常只可能出现在马戏团的秋千表演，女性表演者的身体在摆荡中延展的身段，给予了女性不同寻常的矫健体态，漂浮于空中的形象更给予了女性脱离日常幻想的印象。因此在他许多的作品里，他喜欢捕捉女性在清澈泳池的水中漂浮，或者从跳台一跃而下的情境。
by Helmut Newton, 1975
by Helmut Newton, 1978
Models in Saint Tropez by Helmut Newton, 1975
在他的印象中，酒店中的客人来了又去，房间里每一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的主人都不一样。当许多陌生人的记忆堆叠在同一个小小房间里的时候，纽顿便产生了窥视这些神秘记忆的想法。“如果哪个摄影师宣称自己没有偷窥的癖好，那他是愚蠢不堪的。”他曾经调侃道。
Two Pairs of Legs in Black Silk Stockings
by Helmut Newton, 1979
实际上，的确众多黑白摄影大师都有着相似的癖好：热衷于派对之间的Larry Fink善于以精准的闪光技巧瞬时点亮躁动人群中激进奔放的焦点，夜色喧嚣的纽约城在他镜头中犹如一个又不停歇的巨型舞池，而他带着观众将这个城市夸张的纸醉金迷一一擦亮；
by Larry Fink, 1999
Oscar Party, Elton John by Larry Fink, 2009
而以诡异风格闻名的导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则在他的2017年发布的影集《裸体》（NUDES）中一贯他的黑暗艺术，以亲密的特写描绘了黑暗中的女性胴体，只见其肤不识其人，像是一方含糊飘渺的语言，神秘而令人玩味。
NUDES by David Lynch，2007
David Lynch & Isabella Rossellini
by Helmut Newton，1988
在纽顿的摄影展览中，他的女性裸体摄影系列有着独特的展览方式，尤其是一组著名的《Big Nudes》系列，采用了令人震撼的人体尺寸印版。在德国警察局内，他发现了这种被用来陈列嫌疑犯肖像的方式。以真人比例与观者面对而立的影像展示带给他极大的冲击，于是他将这种方法应用到摄影模特身上，将模特带离了那张只是制作为展示对象而存在的小小照片，而是近乎以人的姿态面对观众，就像是一个极为大胆的宣言，模特健美的身型挑战着观众窥视的欲望和对女性身体的印象。
Big Nudes by Helmut Newton, 1978
就像是要把悄悄话大声喊出来一样，纽顿致力于自己的一种视觉语言，去戳探所谓禁忌环境笼罩下的薄纱，去突破大众思维中对所谓“恰当”和“理应如此”的尺度和定义。纽顿坦言他喜爱所谓的“庸俗”（Vulgarity），因为这些人们眼中的坏品味，恰恰能够打破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些所谓的“好品味”所认同的美与丑。比起一味重复所谓“美丽和得体”的标准，纽顿想要打破时代流传的审美常态。毕竟，他并不将自己的作品视为登堂入室的艺术品，而是恰巧被放入博物馆的一把上膛待发的枪，为了在巨响中惊讶众人而准备。
微妙的黑白摄影
赫尔穆特·纽顿患有色盲而无法分辨许多颜色，但是他用画面来展现叙述的功力。他的黑白摄影混合了上个世纪30年代新闻摄影的场景质感，和新浪潮电影个人创作的态度与风格。好像是一组组来自电影的跳帧剪辑，他的作品流畅地利用光影对比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在神秘的氛围中诱发渴望的情感，似乎在为每一张图像编织出故事的前因后果。但这些摄影要产生如何的故事性呢？
Models on Diving Boards by Helmut Newton, 1985
于是，纽顿适时地展现了自己的“庸俗”癖好：
“我一直相信，完美的时尚摄影
不应该看起来像时尚摄影，
而应该是电影的片段，
一幅肖像，
一张旅游纪念照，
甚至是一张狗仔队偷拍！”
他让模特们或是衣着光鲜，抑或是赤身裸体，出现在工地上的瓦砾堆，灌木丛中的泥地，翻落路边的老爷车，飞机降落中的跑道，甚至是鳄鱼的嘴里！当时尚风潮的意向被放置在完全不合情理的场所中，一种新的神秘就在微妙的窥视感中诞生了。
Crocodile Eating Ballerina by Helmut Newton, 1983
How to Make the Fur Fly by Helmut Newton, 1967
而神奇的是，这种窥视感并不全来源于人们对禁忌的害怕、羞臊和负罪感，而是对于不和谐的景物与模特关系摩擦出的猎奇心理，促成了一种模拟翻读八卦小报体验一般的强烈好奇欲。
由左至右：Domestic Nude III、IV、V by Helmut Newton，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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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利用最意想不到的场所搭构的新奇桥段中，纽顿的模特们代表着一种神秘的印象，而这丝神秘的印象覆盖了模特的身份，演化为一种更具象征性的女性力量。作品中的女性鲜少表现出温婉宜人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纽顿眼中像武器一般的自信与妩媚，和藏于眉眼间的致命攻击性。
Cigar Industry by Helmut Newton, 1997
在一次采访中，赫尔穆特·纽顿坦言道，他希望他的模特可以展示出身体线条的力量，而不仅仅只是站在某处。就好像《正午》（High Noon）里的决斗者一样，模特的双手离开身体垂于两侧，作出一副决斗者随时从腰间拔枪的姿势，人体优雅的体势顺着身型流向腰胯交汇处，她们就是蓄势待发的力量象征。就连亚历山大·麦昆（Lee Alexander McQueen）都曾经笑道：“如果你想尝试去触碰赫尔穆特·纽顿摄影中的女性，她们就像会咬断你的胳膊，可能不只是你的胳膊！”
By Helmut Newton, 1998
Madonna by Helmut Newton, 1990
Karen Mulder by Helmut Newton, 1992
“女魔头” 安娜·温特（Anna Wintour）曾经评价纽顿的作品“是VOGUE最具魅力和神话般的代名词”。1981年，纽顿为VOGUE法国版拍摄的那组著名的Sie Kommen（Here They Come）中,四位女性以相同姿势分别拍摄了着装和裸体的两组作品。
Sie Kommen by Helmut Newton, 1981
赫尔穆特·纽顿以直白的影像语言试图注入阳刚的形体特点，一方面重现社会对女性作为性消费对象的刻板观念，另一方面试图从女性的形象上剥离这些观念带来的潜意识影响，赋予女性本身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拥有的强大力量。几乎可以想象，四位女性正如法国新浪潮导演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以标志性的中低角度追随镜头穿过大街走来。
而就在近日，由关注性别与身份表达的美国摄影师Collier Schorr担当摄影指导，邀请纽顿上世纪90年代的缪斯克劳迪娅·席费尔（Claudia Schiffer）和史蒂芬妮·西摩（Stephanie Seymour）两位模特进行了一次对着镜子的自拍，两位模特大玩赫尔穆特·纽顿的镜子元素，以近20年后的视角延续赫尔穆特·纽顿对她们的美学影响。
Stephanie Seymour
Vogue Italy
Claudia Schiffer
Vogue Italy
Self-portrait with Wife and Models
by Helmut Newton, 1981
“与一位女性以及一位模特自拍算是总结了我在巴黎的生活。”赫尔穆特·纽顿曾经这么打趣道。而被致敬的作品正是他于1981年拍摄的《Self-portrait with Wife and Models》。他在工作室内通过一面镜子的反射捕捉自己和模特的自拍。而赫尔穆特·纽顿的妻子琼·纽顿（June Newton，或许我们更加熟悉她作为摄影师的化名Alice Springs）正坐在镜子后静静观察他们的拍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纳入镜头的琼直勾勾望着模特，而纽顿通过镜头同时注视着模特与琼，与观众的目光一同构成了一种颇为有趣的观察与被观察的交叠状态。
从自信雕琢跨时代的优雅
赫尔穆特·纽顿投射的美学影像不仅仅是与时尚杂志常年的合作，更是锻造了众多影响着时尚风向的标志性瞬间，包括他与伊夫·圣罗兰（Yves Saint Laurent）的紧密联系。
Yves Saint Laurent & Karen Mulder
by Helmut Newton, 1991
1966年，在伊夫·圣罗兰的惊人设计中诞生的中性吸烟装终结了男性在烟雾缭绕间展现阳刚魅力的垄断演绎。女性身着中性设计的吸烟装为这一曾经的男性特权抹上了一丝别样的性感与优雅，也将女性的自我身份演绎推上了更加自由的平台。赫尔穆特·纽顿于1975年在名为Rue Aubriot的巴黎小巷中拍摄的这组摄影《吸烟装》（Le Smoking）将这一形象演绎极致。
Le Smoking by Helmut Newton, 1975
迷雾般的街灯下，身着笔挺黑色吸烟装套装的模特轻巧而优雅地捻住香烟，半插入口袋的手部掩藏在礼服下恰到好处的白衬衫内，而裸露在利落线条中的部分，浮现出皮肤下有力的骨骼与青筋，黑色套装干练勾勒出女性芊细却不至柔弱的线条。喜欢叫人惊叹的纽顿再次动用他钟爱的“庸俗”美学，以一位头戴小礼帽的全裸模特加入拍摄。
Le Smoking by Helmut Newton, 1975
雪白肌肤带来的视觉柔和感与模特矫健的身型犹如八卦中的阴阳相融，亦柔亦刚，夜色中的两位模特仿佛是优雅一体双生的两面表现，在迷幻的夜色中浑然一体间，从此将吸烟装的经典高雅与女性柔美结合，定义了延续至今的风潮，同时也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重申女性自我身份的多元化表达可能性。
for Yves Saint Laurent by Helmut Newton, 1979
Impertinence for YSL by Helmut Newton, 1995
“我从开始认识他就在拍摄女性，他没有变过。唯一一次我开始有点担心他的时候，是他开始拍花，而且大多是死花。”琼·纽顿曾经俏皮地讨论起赫尔穆特·纽顿的工作和她对丈夫拍摄女性的理解，“这些对他而言都不只是工作，这是一种热情，一种迷恋。他是醉情于其中了。”童年经历了二战时期的德国，来自犹太家庭的赫尔穆特·纽顿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成年前的最后时光。在他的父亲被关入集中营后，他见识到母亲独自撑起家庭后的坚毅态度，于是强壮健美的女性形象嵌入了赫尔穆特·纽顿的记忆，成为了他心中女性的形象象征。
Charlotte Rampling by Helmut Newton, 1974
Woman Examining Man by Helmut Newton, 1975
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性平权运动的兴起打开了讨论女性自我身份和意识的通道，女权运动也以此为契机得到推进，相关话题的讨论逐步得到接受和普及，也为纽顿的作品面世打下基础。从纽顿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女性形象在时代更迭中的不断变动和进化。
60s的“流浪儿形象“模特
By Helmut Newton, 1967
60年代流行的大眼睛，细瘦身材的“流浪儿形象”（Waif-look）模特，到70到80年代赫尔穆特·纽顿所倡导的高大，健壮，勇敢的超模形象所取代，例如他的缪斯之一，超模辛迪·克劳馥（Cindy Crawford）。
Venus de Monaco by Helmut Newton，1991
直到1991年他拍摄了铁娘子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记录了女性在政治语境中展露全新的力量。这些模特们的存在给纽顿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也受到来自他的影响，继续挑战着社会中女性身份和权利的关系。
Margaret Thatcher by Helmut Newton, 1991
在纽顿作品中，模特特征性的高挑身材和健美体态让她们看起来似乎过于完美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里。而这正是纽顿的摄影魅力所在。凝视着被凝视的，袒露着被隐藏的。女性自信的形体展露着人类身体特有的机理和柔软，同时却好像雕塑的存在一样，以一种非人的方式雕琢出人类理想中的矫健姿态。赫尔穆特·纽顿的摄影或许也是一种通过女性形象，对人类记忆中圣人的记述。
by Helmut Newton, 1973
At Maxims by Helmut Newton, 1978
For Yves Saint Laurent by Helmut Newton, 1981
就好像他曾经最喜爱的奢华酒店布景，和令人惊叹的情境中与模特的奇异共鸣所流露出的故事性，2004年1月23日，赫尔穆特·纽顿驾驶着他的凯迪拉克不幸失控，撞在了加州日落大道上奢华而著名的马尔蒙城堡酒店外（Chateau Marmont），随后逝世。用卡尔·拉格斐的话形容这位传奇摄影师的离世，“这是他拍给自己的，最后一张摄影。”
Helmut Newton 穿着高跟鞋
by Alice Springs，1987
撰文、编辑 / Timot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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