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男性,要如何证明自己是女权主义者?
「NOWNESS圆一桌」第24期
我们聊聊男性女权主义者
或许你也认识这样一个人,他熟读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擅长引用各种理论聊避孕、家务劳动平均分配,他支持性解放,抨击白瘦幼审美,他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
但与此同时,如果你提起韩国的激进女权(6B4T,6B即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歧视女性的产品和单身女性互助;4T指脱束身衣、脱宗教、脱偶像、脱御宅文化),他显得有点迟疑,表示还是想聊聊性别平等。对他来说,女权主义是一种理论、一种知识,可以在长篇大论的同时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这成为他获取性资源的工具。
©️ Daisuke Takakura
那么,男性女权主义者这个物种存在吗?公共言论与“私德”是否要区分看待?女性主义与流量经济的关系是怎样的?“厌男”是不是一种必然?我们和几位关心女性议题的男性聊了聊。
在当代,做一个女权男意味着什么?
本期嘉宾
丝绸尾巴
工业人,写手
夏明浩
图书编辑,自由撰稿人
王笑哲
性别公益组织从业者
“女权男”真的存在吗?
NN:继几位男性女权博主纷纷翻车后,“女权男到底存不存在“成了一个问题。一部分人认为,性别不同,其心异矣,男性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女性的处境和困难;另一方面,女权也和当代男性意味着什么有关,比如有些行为举止“娘”的男性会成为嘲笑和暴力的对象。你会自称是女权主义者吗?身为男性,要如何证明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
©️Jennifer B. Hudson
丝绸尾巴:男性女权主义者当然存在,但这个存在的唯一重点,是女权,而不是男性,这个词组里的“男性”是无聊的赘余。反过来说,如果你很在意“女权主义者”前边那个“男性”标签,那你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权主义者,也许你很期待“男性”+“女权主义”的标签组合效果。这种性别二元论思维在我看来是不够“女权”的。
女权主义是一种思维方式,要具备这种思维方式,你必须破除包括性别角色、性别分工、性取向在内的传统性别观。你不会再耽于你的性别,也不会因为他人的性别高看或低看TA一眼。
©️《82年生的金智英》2019
一个女权主义者会自然地关心LGBTQ权益、关心儿童、关心受压迫的人。而这种关心,这种思维方式,是没有性别差异的,任何性别都可以具备——当然,要男性具备这种思维,需要多费一些周折。但这不代表男性女权主义者之于女权主义者有什么特殊性,没有。
©️Erik Ostensson
夏明浩:只有一种方式能够证明一个男人是女权主义者,那就是他从现有的性别结构当中感受到了真实的伤害。
男性不会获得作为女性的切身经验,但这并不妨碍男性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对现有的性别结构产生质疑。比如说,大法官金斯伯格早年间一战成名的案子,就是为一个单身父亲争取育儿津贴。当一个社会默认育儿是一种“母职”的时候,受到伤害的不只有那些被禁锁在家中的主妇,还有想当奶爸的男人们。因此,我们要看到结构的一体两面,它在限制女性的同时,也在限定男性的位置。
©️《隐藏人物》2016
但作为一个男性,我不会自称为女权主义者。事实上,我更偏爱“女性主义”这个词。在中文里,“权利”和“权力”是很容易被混淆的两件事,“女权”也因此很容易被支持或反对者误解为一种口号式的党同伐异。所以,是的,我是女性主义者,无关自身的生理性别和后天认同。
笑哲:可能是“男性”和“女权”并列免不了加载出一些反差意味,“男性女权者”这一称呼总带有某种暧昧、惊奇和标榜。我一直认同女权主义者的身份,但从不以“男性女权者”来介绍自己。因为我的工作日常就是性别平等的倡导和服务,这就类似于一位科研工作者,不会自称为“彩虹色头发的学术文章生产商”——虽然可以,但没有必要。
©️Brooke DiDonato
虽然性别议题已经成为互联网上的显学,但真正做事的人的曝光度十分低。性别公益领域男性从业者不多,但一线的反家暴社工、专注性别业务的男性律师、性别平等国际组织的男性职员,这些人哪怕不会直接说自己是“男性女权者”,他们所代表的价值、日常生活里的行为举止,也都十分符合这一标签在积极意义上的内涵。
所以,我不认为女权主义者的身份需要被证明,但我承认也支持男性认领这一身份需要被更加怀疑地对待。如果真要验证某种真假,一个建议是:看他是把“女权”充作知识,还是过成了生活。
©️jacob buchanan
公共言论和“私德”
的界限是怎样的?
NN:周玄毅事件最令人失望的一点是,他在社交媒体上撑女性的言论与他的实际行为有明显的分裂。这并不是个例,早在2013年,美国帕萨迪纳学院性别研究系教授、公开发声的女权主义者Hugo Schwyzer,就被曝出婚内出轨,与学生发生性关系。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一个人的公共言论和“私德”可以区分对待吗?
©️Can Dagarslani
丝绸尾巴:人在公共环境和私人环境里的尺度肯定不一样,这是人之常情。同样一件事,去感知和去实践,也是不一样的。需要注意的,不是女权主义者和男性这个组合是否可信、是否兼容。而是一个人在公共语境中是我们的“同志”,那TA在私人语境下,在生活实践中,就一定和我们尺度一致吗?我觉得未必,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是。
这些年我们看过不少里外分裂了,这件事男女一致,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个社会交往问题。一个人公开和私下100%一致,那不是圣人就是变态,这两者都不常见。所以我的看法是,不是区分网络和现实,也不是预设男性女权主义者有罪,而是甄别一个人的公开和私人界限。后者才是我们现实里用心用力的依据。
©️Annaelle on Tumblr
夏明浩:说到底,“私德”是行为,而“公共言论”是表达。如果我们认可“女权男”的言行不一是普遍的,那或许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被固化的制度,在这个社会上,存在一套稳定的生产机制,让这种行为不仅被允许,而且被鼓励发生。
言行不一意味着一个人将话语视作工具,他对自己所称述的主义和理念并不笃信。而对“女权男”来说,女权也只是某种手段,而非行为处事的原则。为了获得女性的好感,达成自身的欲望实现,不光女性主义,任何主义都可以成为PUA的技术细节。
因此,我其实并不赞成将这个问题作性别化的理解。我们真正反对的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工具理性,是技术社会对生活世界的殖民。
©️ Ben Zank
笑哲:如果一个人的公共言论为其带来了利益,而且这一言论是来自对私德的转化或引用(最常见的例子是:通过“谴责不正义”,获得互联网上的流量或社会资本),那么大众对他的私生活进行审视,我觉得是非常成立的。另一方面,“公共空间”和“私域空间”之所以存在界限,是资本社会中的生产安排,事实上它们是紧密依存的关系。所以我一向认为,私德不好的人的公共言论经不起细致和批判性的推敲。
©️Ben Zank
你觉得女性“厌男”
合理吗?
NN:法国去年有一本掀起风波的女权主义小册子,名字就叫《我恨男人》。遭到法国性别平等部顾问的反对后,它反而销量激增。在简中互联网上,类似的言论也随处可见:“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不夸张地说,男人这个符号,正在“原罪化”。你如何看待女性“厌男”,这合理吗?
©️Jessica Martinez
丝绸尾巴:合理。我不认为这种“厌男”是原罪化。原罪很复杂,往往绑定一套价值系统和行为规范。但“厌男”顶多称为社会情绪,远称不上一种文化。我之前也聊过,厌女和厌男不能相提并论,前者是社会真实,是从一种历史传统、政治文化中提炼出来的结果。厌男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修辞。但人们希望这种修辞能够引起一些社会反思,主要是男性反思吧。
比如我和好朋友一起出去玩,会格外注意尽量避免和异性产生身体接触,哪怕是电梯里身体接触。很难说不是因为我或多或少受到圈子里这种“厌男”的社会情绪影响,这会让我对一些细节敏感。当这种敏感成为你的日常尺度,你会变成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人,这不好吗?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2018
夏明浩:我并不喜欢“厌男”这个词。“厌男”似乎在暗示着,它可以对延续千年的“厌女”文化进行一次崇高的拨乱反正。但问题在于,厌女的对象是抽象的、概念化的女性身份,所以嘲笑某个男生“娘”也是一种厌女的表现形式。
而“男的,垃圾”之所以成立,是基于对具体生活经验的情感表达,它并不指向抽象的男性身份,而是对某些男人施展性别特权的行为表达不满。“厌男”这个词的流行,则意味着要把实在的经验粗暴地归纳为对男性的系统性歧视。
这既不合理,也有悖女性主义的要旨。至少在我的理解里,所有女性主义者都应该期待一个不以性别身份来评价个体的世界。我们凭什么认为“厌男”可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不是让现状更糟糕的“炼蛊”?
©️《末路狂花》1991
笑哲: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女性厌男是合乎情理的。反对者通常会有两种说法,一是“不要以偏概全,做坏事的男人会被曝光出来,你没看到的还有很多好男人”;二是厌男违背平权精神:“你不让别人厌女,那你自己厌男,这不平等”。
这两种说法忽略的一个事实是,厌男是一种切身的经验,尽管它可以获得逻辑的结构,比如作为过往经历的推演或者女性的自我保护,但它不需要以逻辑的知识作为基础;同时它不等同于厌女,后者是一种结构性的文化桎梏,而厌男恰恰是在厌女的背景下,程序正义或结果正义失调时的正当表达。
©️《男人要自爱》2018
认为“厌男”不合理,一方面仍然是在认同一种充满压迫的知识论,这一知识论不承认逻辑(或理性)以外的生活经验是合理的、正当的(这种狭隘的认知也必定限制了其对何为理性的解释);另一方面,这也体现出对性别不平等的浅薄认知。“厌男”这两个字触动了反对者的直观情绪,最后的结果是不肯承认情绪价值的人,基于冲动的情绪而失去了对问题的反思,也很讽刺了。
©️Marc Sommer
这场性别运动的未来
将走向何处?
NN:从某种程度上说,女权主义发展得有多迅速,其对抗就有多激烈。一部分人认为男性受到了“逆向歧视”,他们从事更危险的工作,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并且逐渐失去关于生育、抚养的话语权。在韩国,一个产品广告中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起,被指嘲笑男性生殖器的尺寸),也受到了反女权团体的强烈抵制。那么,这场性别运动的未来是怎样的?独身主义是一种出路吗?
©️《妇女参政论者》2015
丝绸尾巴:让男人从事更危险工作、承担更多家庭责任的,不是女权运动。恰恰是一种反女权的社会传统对男性的剥削。
我从小就听我妈骂我爸窝囊废,她一般要外带一句:我就不是爷们儿,我是爷们儿我比你强多了。我妈自然不懂什么女权主义,但她感觉到了一种基于性别的社会限制,她没感觉到的是,这种性别传统也在限制我爸——一个不怎么符合父权文化、一个永远学不会好勇斗狠、一个胆小老实的男人。女权主义的诉求是取消一些基于性别的社会限制。反女权是短视且愚昧的。
©️Erik Ostensson
我是不婚主义者,也算一定程度的独身主义者。但独身主义的终极是指向虚无。这就不是女权主义这个强烈关注社会现实的社会运动能解决的问题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一切希望都需要身体力行,希望我们有更多的身体力行的机会。
©️Maria Chekhovskaya
夏明浩:对于男性而言,“逆向歧视”其实并不存在。
所谓的“逆向”,其实只是传统性别结构的常规操作而已:通过对全体女人和部分男人的降格,来抬升“够男人”的男人的地位。遗憾的是,那些体系中的弱势男恰恰是最热衷于维护该体系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有比女人还不“够男人”的风险。这就类似于一个社会中,对待穷人最苛刻的,往往不是真正的富人阶层,而是中产阶级。
©️《妇女参政论者》2015
性别运动的未来是怎样的?就我个人而言,那种通过社会变革而取消不对称结构的前景已然显得过分黯淡。置身于关于性别问题的舆论场,我常常感到无力,不理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会引起这么多误读与恶言。
可能只有等到技术能够消除性别稳定性的那一天,问题才会随之消解——虽然这显得有些天方夜谭,但我的确怀着一种等待弥赛亚降世的热忱,如此期待着。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2018
笑哲:性别议题趋于分裂和原子化,我觉得最直观的影响是:复杂的观点讨论将会逐渐失效。无论是迫于议题红线,还是为了规避骂战、又或者因为骂战而无法聚焦讨论,最常见的性别宣传已经逐渐归于“女孩做自己”这一类口号化、最安全、也是最容易被商业挪用的标签。
另一方面,越发复杂的舆论场意味着“性别平等起码在被讨论”,这给很多人一种“局势在变好”的错觉。如果把性别运动局限在一线的工作者(比如分布在各个议题前阵的公益机构),我们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线上线下的议题空间缩窄,行业资金总量逐年缩减,以及因为意识形态、社群分裂而无法推进。
©️《末路狂花》1991
可能每天接受的都是比较负面的信息,我对性别平等的未来反倒有一些触底反弹的幻想。身边有朋友提出了独身主义作为生活选择,这可能是在更多元的生活方式被主流化之前的一种反抗。但仅限于我的观察,有不少拒绝婚姻的人,都维持着不错的朋友网络,这些“非性亲密关系”起码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充分理解生而为男在异性恋亲密关系里的无用,别没事总扒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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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华夫
排版 / 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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