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川缅甸采访记: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 | 媒专栏
刘海川,记者,32岁。他评价自己:文不能测字,武不能防身。今年6月,他的一篇《始于赌,终于毒——揭开滞留缅北华人的生存真相》在社交媒体平台被广泛转发,全媒派(qq_qmp)独家约稿刘海川,听他讲述这次采访的所见所思。
我所知的地狱有两种。
一种是常见的外部的地狱,比如战乱。英国剧作家萨拉·凯恩在她的名作《摧毁》中,描写了一个这样的恐怖场景。绝望的人们毫无理由地,用极恶的手段互相伤害。在这个荒诞的局面中,人性被解构成原始的、令人沮丧的恶。
而另一种——如你我所见,是在历经多年战乱后,果敢所呈现的景象。这地狱深不见底,是从一点点源头萌发的欲望深渊,使人疲于奔命,束手就擒,是噩运的结集。这内部的地狱里,人们服从私欲,浑浑噩噩,道德在此处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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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逗留果敢的那些天,我对它厌恶至极。这个现实版的索多玛之城中没有书店,也没有电影院。在它之上,现代文明似乎只留下赌场里投递的筹码,和精炼而成的毒品。
但这地狱仍是有希望的。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们身上人性的光亮,在漆黑中闪闪发亮。它们理应被记住。
报道刊发后第二天,我的朋友、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老赵发来信息。他曾经是个职业带路人。报道当天,他反复在朋友圈转发我的报道,“只为让远近的朋友周知真实的果敢”。
老赵已经40多岁了,言辞谨慎,对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谈。但我大约能揣摩到他有很多故事。
前不久,他把自己收藏的、大约10万元的玉石交给了一个老乡售卖。拿完货的第二天,“四号客”(指海洛因依赖者)老乡就消失了。
“那玉石怎么办?你找到他了吗?”
在老街,老赵有一万种方式可以折磨这种人。
“他在老街。找到他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杀了他?打一顿也拿不回来钱。”这个曾经的“狠角色”说。
“所以,收手吧!也不想那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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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敢“2.9”军事冲突之后,老赵帮朋友管理着一家游戏厅。我猜测那是一个隐藏着老虎机、捕鱼等博彩游戏的场所。他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已经凌晨2点。他刚刚把机器都关了,赶走了一些闲人。
“我想走了,离开边境。”他有些疲惫。“我有慢慢转正行的打算,还想做一些善事。”
我问他原因。他说最近去了边境的一些山上。“那些人真淳朴啊!”
他们使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安徽农村的家乡,以及童年时受过的朴素家教。“我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不小心,把持不住,就毁了自己的一生。“而且,也烦透了尔虞我诈的生活。”
他准备回安徽老家。“年纪大了,落叶归根吧!”
我一时语塞。
决定离开的,还有他的好朋友、当地人老李。因为嗜赌,职业带路人老李欠下巨债。那时我尚在果敢。
他看起来很真诚。妻子早已对他不满,孩子刚刚上小学,债务和日常生活的重担使他喘不过气来。
“也有人找过我带货,’四号’和’小麻’都有。我不敢带,也良心不安。”他叹着气。
很多人,包括滞留果敢的那些中国人,会被生存所迫,做这种生意。
“见多了吸毒者的惨状,不想害人。”
我返回国内后,老李打来电话:“能不能在昆明帮我找个工作?”
我答应帮他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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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前几天在赌场里遇上‘小东北’了。他挺后悔的,说应该跟你们回来。”
在离开之前,我曾劝“小东北”跟我们回国,他婉言谢绝。后来,他在我那个红色的小本子上,写下了他母亲的座机号码。回到北京后,一天中午,我用手机拨了过去,语音提示“号码不存在”。
“能不能带他回国?”我问老李。
他表示毫无办法。“但只要他想,我甚至可以送他到昆明。”
我很惊讶,老李和“小东北”是两个在赌场里萍水相逢的失意赌客。他一定见惯了冷漠和嗜血。
奉行”丛林法则“的果敢滞留者们,在某些瞬间也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视频:一个果敢赌徒的自白,时长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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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小东北”。即便谈到“老北京”之死,他也神情淡漠。但那天谈起他的家庭时,他说母亲已经下岗多年,身患严重的糖尿病。说到此处,他言语哽咽。
为了让他回家,母亲给他汇了28次路费。
“我就是个畜生。”他垂下了头。
相处多日,那是我唯一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善与慈的复苏。
而在阿甘的身上,我则多次看到了善的闪光。
他讲“老拼”阿美的死,讲身无分文的他,如何绞尽脑汁打动阿美在国内的家人汇来安葬费。讲到他带着她的尸体,如何上了荒山,如何让她入土为安。
“我想她了。”此后他沉默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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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父亲,两人不知对方生死。父亲曾是他最重要的人,儿时和父亲相依为命的记忆是那么深刻。
他说,八岁那年,为了生活,他跟随父亲投奔远在湖北的伯父一家。遭拒后,他们辗转返回遵义时,已身无分文。为了回家,深夜在遵义下火车后,父亲带着他朝100多公里外家的方向步行。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父亲紧紧拉着我的手,在黑灯瞎火的山里走。”他回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是我父亲,我信任他。”
信任是一种付出。他至今未能忘掉的那信任,就是他浑噩生活中残存的善意。
刚到老街的时候,我用微信随机添加了一些附近的人,其中有一个湖南的大姐。她告诉我,2014年年底,她借了很多钱,跟着丈夫来到果敢开超市。丈夫很快便沾上了毒品,“超市挣的钱,都被他败光了。”
她曾想过离婚,独自一人回到中国。“后来想啊,我走了他可能就死在这里了。”下定决心后,她悄悄给丈夫的兄弟打电话,找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从湖南赶到果敢,把丈夫绑了回去。她则选择留下来。
“我得守着超市,一个人辛苦一点,把那债给清了。”
1972年,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借用马可波罗与忽必烈的对话,向他所处的时代说道:
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集结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我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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