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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毅:非虚构写作中的「内在真实」与「外在真实」

卫毅 全媒派 2019-08-21

近两年,“非虚构”的概念非常火热,但真正优秀的非虚构作品仍然寥寥。“非虚构”究竟是什么?一篇优秀的非虚构作品,需要在采访方面下哪些功夫?流量当道的今日,非虚构的未来又在哪里?

 

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获得授权,公开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卫毅做客全媒派真爱读者群的讲座实录,与大家分享他对非虚构写作和人物报道的看法。


从“真实性”说起

 

提到非虚构写作,大家关心的第一个问题往往是“真实性”:作者为什么会得知那么多的细节?非虚构写作中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非虚构的真实性,或者它所谓的“非虚构”强调的就是文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从受访者口中得知,或是从现实中看到、听到,甚至闻到的事实。这就需要非常扎实的采访功夫,你做的越多,得到的细节就越多。

 

而提到“真实”,在我理解当中,真实至少分为两种,「外在真实」与「内在真实」。外在的真实是我们所身处环境的真实,内在的真实则是内心的真实。内心的真实很重要,是我们最难反映的同时也最想得知的,特别是对于我们写人物的记者来说,尽量多地去了解人的内在真实是非常重要的。



焦点竞逐 比的是想法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非虚构写作的选题常常从重大的舆情事件出发,然而焦点事件又往往是许多记者都在关注的。焦点竞逐中,记者如何从容应对并迅速获取关键信息成为一门学问。

 


在记者扎堆的地方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记者的预判和构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比想法,谁的想法独特,谁就能在新闻竞争当中高出别人一筹。

 

首先你要尽量多的占有各种信息,把已经知道的所有信息都综合起来,然后对信息进行分析,在采访和写作之前形成一个大致的框架,这会让采访和写作有一个方向性,比像无头苍蝇一样钻进海量信息中更好。比如我曾经写过的《莫言的国》与《白银往事》。

 

莫言的国:核心场景的触发

 

莫言获得诺贝尔奖之后,文化记者全部奔赴他的老家高密。当时没有几家媒体能采访到他,包括我们。我当时是在莫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见到了他。我是拿着相机入场的,因为在这种时刻,摄影记者最能靠近当事人,而文字记者走在最前面去接近他会显得特别奇怪。


 

在新闻发布会上,我注意到他微微抬起的衣袖下面露出来一块手表,忽然想到莫言写过一篇散文,写的是他当年刚到部队试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有经验的老乡告诉他,到了部队写决心书时,或者是有机会上台讲话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决心,你表现得好的话,在部队可能就会得到很好的前途。

  

莫言也是这样去做的,他有写作和演讲的天赋,在新兵表决心的大会上,他的演讲非常顺利,他甚至看到台下的领导们都表现出了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个时候他觉得达到了自己想要达到的那种效果,然后他就在场上幻想着当时所能得到那些重要的物件,所谓四大件,自行车、手表,他还特别描述了那块手表是上海牌的,镶钻的手表。

 

这构成了我文章的核心场景。

 

新闻发布会上侃侃而谈的莫言和散文中的莫言形成了一个对比。当年都还没有“莫言”,只有他的原名管谟业。他是一个士兵,他向往着一块手表,向往着这块手表所代表的生活。而此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也带一块手表。他们同样是在台上讲话,一个是惴惴不安,对未来不确定;一个是已经获得了中国作家梦寐以求的世界大奖。这两者相比较,甚至不用比较,并置在一起,差异、冲突,和戏剧性就都出来了。

 

马尔克斯说过,他的许多小说就是从某个场景触发而来的,包括《百年孤独》也是这样。一个场景能够触发一篇小说,触发一篇文章再正常不过了。

 

当时就在莫言新闻发布会的现场我就想到了这个核心场景,在采访不到主要人物且有那么多记者在场的时候,把莫言散文里的场景和我所看到的场景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莫言的国》的第一部分。

 

在这个核心场景的引领下,之后的采访和写作就顺利很多。我在写作的时候甚至都有一种兴奋感,不断地催促我去完成这篇文章。比如说第一部分就叫《手表的国》,然后根据莫言每个阶段作品的特点完成其他部分,构成了一个作家的「虚构世界」和「真实世界」,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内在真实」与「外在真实」。

 

白银往事:记者要学会等待

 

《白银往事》的情况也类似,我去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是记者扎堆了。一个记者在采访的时候,旁边站着10个记者在听。在这种看上去信息全是公开的情况下,或者说无法采访到关键人物的情况下,记者应该怎么办?我仍然是用「外在真实」和「内在真实」去分析,这是一个挺好的方法论。

 

关于这件事,大家想知道的内在真实是:这个凶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连续杀了这么多人?但当时记者是不可能见到凶手的,所以这个部分只能通过别的方法去呈现。

 


我当时决定去采访凶手和受害者的亲朋好友,以及处理案件的警察,遇到的困难就是大家都不愿意说,因为这其实并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有的媒体报道说陈年旧案破了之后大家非常欣喜,其实并不是这样的。首先受害者的家人已经承受了许多年的痛苦,现在陈案复起,他们的伤疤又再一次被揭开了;警察也一样,一个案子28年没有破,其实也没有让人特别高兴的地方;凶手的亲朋好友就更加不愿意说了,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这个时候你很难让对方开口,而我不是那种一定要让采访对象开口的记者。很多时候我找到这些人,我只是在旁陪伴,有的时候甚至就是那么坐着,也不说话。但是,当采访对象意识到你值得信任,他们就会愿意与你沟通。在白银案中,我采访到的凶手的邻居,和一些警察,他们都是在长时间的沉默和等待之后,才愿意开口和我交流的。

 

历史学上说,了解之同情,或者同情之了解,我觉得这在采访当中很重要,特别是对于一个文字工作者来说。

 

我觉得目前许多记者是缺乏耐心的,但等待是很重要的一个品质,在等待当中很多事情会自然而然浮现。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你在等待当中去理解你所等待的那些东西。当他们真的出现的时候,你才能够把握得住。

 

祛媚:面对采访中的不平等

 

就像刚刚提到的,记者常常会在采访中遇到阻碍,而这种阻碍可能是由于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关系的不平等。但其实这是一件永远都不可能平等的事情。毕竟是你要去采访别人,而且别人接不接受采访完全是个人自由。

 

其实,我不会抱着一种“我一定要得到什么信息”的心态去采访,因为这件事情是记者无法决定的,采访对象愿意和你说多少,完全是他的个人自由。尤其是当我做了16年的记者,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之后,那种所谓的“不平等”的感觉越来越弱,尤其是在面对名人时。名人很大程度上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面才是主要的,作为名人的特殊性反而是很小的。

 


这可能是一种“祛媚”的状态吧。这么多年采访之后,你对名人、特殊的人是已经祛媚了的。因为你发现对于人的某种共性,你可能已经了解很多了。或者说,你发现所有人其实都有类似的弱点。包括我刚才说的白银案的凶手,不管他对别人多么无情,杀了这么多人,但是他其实非常爱自己的小孩。他被抓住之后,一直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情对自己小孩的影响。他作为一个普通父亲的一面其实是非常牢固的。

 

卡波特写《冷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们都是同一所房子里面的人,只不过有的人从前门出去,有的人从后门出去。”我在写完白银案之后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每个人都是非常复杂的综合体。我们写人,或者是写非虚构报道都是要呈现这种复杂性,这种外在真实和内在真实的复杂性。



非虚构的未来:要抱团,也要独行

 

目前“非虚构”这个词很热,我也不止一次被问到对非虚构发展的看法。我觉得目前许多人对非虚构的理解稍稍狭隘了一些,除了新闻媒体的非虚构写作,还有文学上、学术上的非虚构,这其实是非常广泛的概念。

 

还有大家所关注的非虚构的写作成本和变现问题,我认为那是另一个层面上的考虑,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我们以变现为目标,我倒觉得这是太狭窄的一条路了。我们是要朝着“优秀的作品”这条路前进的,变现,也许是优秀作品的一个附加奖励吧。

 


既然大家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有人陪伴是好事,抱抱团,取取暖,挺好,但也要想到自己独行的时候,自我内心的足够坚定,才会走得更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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