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悲剧不再重演

文丨张是之

前面两篇文章我们讨论了两个问题，一方面中国被明太祖朱元璋坐实了农业的基本盘，走上了农业国家的道路。

另一方面，又在这个盘子上搞起禁海令，让中国错失了大航海时代，更错过了后来的工业革命。

再到最后满清王朝的闭关锁国，都没有跳出朱元璋定下的发展路线。

直到被欧洲列强摁在地下摩擦，才知道原来老子不是天下第一。

有读者提出批评说：「这两篇文章叙述宏大，逻辑混乱，如何维护大一统的稳定，对于明清都有现实的局限性，满清形成巨大的版图，对西藏新疆蒙古的实控，不能不说具有开拓创新，后人以上帝视角评论，不免流于皮毛。」

我们就先从对这个批评的回应说起。

1.历史和你以为的历史

这位读者最起码犯了两个常见的错误：

第一，用今天的国家观看待历史上的国家观；第二，在被统治者的位置上却要为统治者着想。

今天我们对国家的主流认识，是把个人、家庭的命运和国家整体的命运前途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先有大家，才有小家；先有国，后有家；或者是那句流行语，「没有了祖国你什么都不是」。

这些都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正统教育，要求熟知熟记的内容。

暂且不去讨论其对错，我们只说这个观念的历史演变。

坊间流传，鸦片战争期间，英国舰队和清廷水师在镇江江面交战，岸边聚集了大批中国百姓围观。

当清军舰船被击沉时，岸上百姓还会喝彩。英军登陆后，老百姓还争相卖水和食物给他们。

英军指挥官不解地问买办，买办回答，「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

流传无从考证，但这句话是有出处的。梁启超在他所写的《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中同样写了这两句。

梁启超在这篇文章中的第一节就论述了「国民与国家之异」：

中国人不知有国民也，数千年来通行之语，只有以国家二字并称者，未闻有以国民二字并称者。国家者何？国民者何？国家者，以国为一家私产之称也。古者国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长者，若其勇者，统率其族以与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为国，其权无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势，他家代之，以暴易暴，无有已时，是之谓国家。

简单翻译过来就是，中国自古有「国家」但没有「国民」。什么是国家？就是把「国」当成了自己家的私产。

国家的起源，必定是某个家族得势。然后某个家族失势了，其他家族就会取而代之。

统治者换了，但暴虐的统治从没有停止，这就是国家。

这是梁启超在 1899 年 26 岁的时候写下的文章，一百多年前能对「国家」概念有这样的认识，估计罗斯巴德看了都要点头称是。今天很多人的认识恐怕都无法超越他。

简单讲，当时的大环境是，你们打来打去那都是皇家自己的事，跟平民百姓没关系。

当时人们对国家的认识更多的是对君主的认识，与今天我们说的国家观没有关系。

所以，读者批评说要考虑明清的现实局限性，他们维护大一统的稳定也不容易，更何况满清还扩大了版图，这么鼓舞人心的开拓创新，你竟然还说人家不好。版图都大了一圈了，竟然还不拍手叫好？

如果这位读者是忽必烈、朱元璋、爱新觉罗，任何一个姓氏的传人之一，这种问题倒还可以理解。

如果不是，版图再大、再稳定再统一，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铁木真来了，金朝中都持续屠城一个月，屠杀人口一百多万。（就是今天的北京）

忽必烈来了，屠城二百，包括常州屠城。直到元末，河南、河北、江苏北部、山东西部都是千里无人区。在蒙古人杀戮和统治下，中国丧失了 7000 多万人口。

朱元璋来了，「元季末，陈友谅据湖南，与朱元璋争雄事败，元璋纵兵屠戮，湘江两岸，人烟几绝，史称朱洪武血洗湖南。」

李自成来了，武关屠城、水淹开封。张献忠来了，武昌屠城，一屠成都，二屠成都，三屠成都。

爱新觉罗来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四川大屠杀、广州大屠杀，潮州之屠、嘉兴之屠、南昌之屠……

「以暴易暴，无有已时」，统治者换了，但暴虐的统治从没有停止。

我倒是想我问问那些看到版图扩张就倍感自豪的人，往前几百年的祖宗们，到底是受益者还是受害者?

这样的自豪感，老祖宗的棺材板还盖的住吗？

2.苏联老大哥

一个孩子想要买最新的苹果手机，但家里穷买不起怎么办？

答案通常是不买，没见哪个父母会怂恿孩子去割肾买手机的。因为父母都知道，割肾会毁了孩子一生。

一个小家，自行车都买不起的时候，孩子却要吵着哭着闹着要买汽车？当家的父母会怎么办？

除非买车是作为投资，有预期的投资回报率，才会购买。如果是为了纯消费，那一般都是先攒钱，等攒够了钱再买。

资本积累一定是先勤俭节约的储蓄，然后量入为出的消费和投资。这个道理正常家庭都懂，正常企业也必须遵循这个逻辑，很多人都能理解并支持。

但把这个小家换成一个「大家」，换成「国家」的时候，很多人就会糊涂。

可能就会变成，工业化强国好，一切都要给强国让路。

我们说不反对工业化强国的目标，但一个国家在造不起自行车的时候，要强行造飞机坦克，强行工业化，钱从哪里来？

伟大的斯大林同志，找到了他的办法，那就是割全体苏联人民的「肾」，而被割的最严重的当属乌克兰。

列宁死后，斯大林掌权，他把苏联的总路线定为「从农业国变成能自力生产必需装备的工业国」，而且他还认准了重工业和军工业最重要。

问题是，在没有资本积累的情况下，发展重工业的钱从哪里来？

斯大林将目光投向了农业领域，通过搞集体农庄开展农业集体化运动。就是把农民的小农场整合在一起，形成由国家来管的「集体农场」。

通过这种方式，把农业完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对内强行压低粮食收购价格，再转手卖到国外赚取外汇，然后购买工业机械，用「剪刀差」来发展工业。

简单讲，就是为了实现工业化，农业通过集体化为重工业输血，结果就是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

在开展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在乌克兰遇到了抵抗。

苏联当局诉诸武力，结果乌克兰大量擅长耕作的「富农」，全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地区，最终导致乌克兰本土农业生产率大幅下降。

而那些幸运地被免于流放的农户，因为担心被划成「富农」，因此不愿耕作，其直接结果就是 1932 年乌克兰粮食产量暴跌，并最终引发了「大饥荒」的惨剧。

2000 年，乌克兰展示了保存完好的克格勃档案，1932 年-1933 年，乌克兰就饿死了700 万至 1000万人。每天饿死 25000 人。

有学者指出，当年的官方档案并不完善，实际上每天饿死 3.2 至 3.3 万人，总共饿死人数占乌克兰当时人口的三分之一。

在饿殍遍野的时候，斯大林把搜刮出来的小麦向美国出口了四万吨，以吸取西方资金。

大饥荒达到高峰时，乌克兰农村中甚至出现了人吃人，很多人靠吃死人尸体活了下来。

乌克兰议会曾经在 2006 年 通过一份决议，决议认为上世纪 30 年代的「大饥荒」是种族灭绝行为。

乌克兰难民

你可能会从教科书上看到这样的统计数据，1933-1937 年苏联「二五计划」完成，成为工业产量欧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工业强国。

然而，直到到斯大林去世，苏联人均粮食产量、人均肉类产量都没有达到沙皇时代的水平。

沙皇走了，来的是约瑟夫·斯大林一世。

3.愿悲剧不再重演

愿悲剧不再重演，但是很遗憾，悲剧已经重演。

建国之初，我们的领袖同样急于工业化，同样主张使用强大的国家权力从农业中获取资源用于工业积累。

没有机器、没有人才、没有图纸怎么办？

用冯学荣老师的话说，「苏联老大哥从零开始，手把手的教。」

既然是手把手的教，想必稍微了解下当代史就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历史的悲剧只不过换了下人物、时间和地点，就再次重演。

这里只简单梳理一下时间线：

1953 年 6 月，公布过渡时期总路线，提出「一化三改」：一是逐步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二是逐步实现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1953 年 10 月开始，国家对农产品进行统购统销，计划经济的序幕开启，农业合作社成立。

1956 年底，全国加入合作社的农户达 96.3%。

1958 年 7 月，农业合作社发展成为人民公社。

1958 年-1960 年，大跃进。

1959-1961 年，「三年自然灾害」。

《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有一段记载：

据正式统计，196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1000万。“这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反右倾’斗争的严重后果，其沉痛的教训应该认真总结和记取。”

对此，我无话可说。

但如果就此认为说「苏联帮助我们，把一个工业国家的底子和基础，给打下、夯实了。」

我觉得是不是有点草率？

且不说这些看得见的牺牲和成本，中国沿着苏联计划经济的模式一直走到改革开放之前，这个错误的制度走向是不是同样有着巨大的牺牲和成本，都无法进入统计范围之内。

即便到了 21 世纪的今天，我们依然能看到很多领域有着计划经济和苏联模式的影子，依然在受着他们的桎梏和影响，这些成本该怎么算呢？

而我们都知道，两次工业革命，那都不是国家主导的为了工业化而工业化的产物。

那都是在资本、技术、人力积累到一定阶段，市场自发的产物。

冯学荣老师这篇文章认为，国家工业化了才会强大，强大了才不会挨打。

这种观点十分流行，我们暂且不去争论这个目标本身的对错。

我倒是想问问，那些苏维埃时期因为工业化而被牺牲、被饿死的「自己人」就是应该的吗？

假如我们有一天为了某种更强大的目标，如果让你和家人成为其中被牺牲、被饿死的那一个，你愿意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的愿意是，如果天下安定，皇家肯定要大兴建设，劳民伤财，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如果国家灭亡，灾难四起，战祸不断，老百姓还是会受苦。

张养浩肯定没想到在几百年后的 20 世纪，他的话还会应验成真。

只不过，这次的原因不是皇家要大兴建设，而是国家要走工业化的「强国之路」。

国家倒是强大了，而人呢？

中国在过去，不坐实农业基本盘、不闭关锁国，那原本有机会更强大。

而中国在未来，如果想要更强大，那么一定是以保护私有产权为基础的市场开放和自由。

只有学会真正保护私有产权，悲剧才不会重演，强大应该成为一个文明的副产品。

2020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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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Edgar Degas，Jockeys before the St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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