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婚姻平权之路走到今天,究竟历经过什么?
我们采访了重要的参与者,试图还原这条路上的几个重要时刻与历史现场。
5 月 24 日台湾司法院大法官针对同性婚姻是否违反当地宪法作出解释,让释宪案申请人祁家威再度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这个司法解释意味着祁家威的一次胜利:台湾现行的《民法》不允许同性婚姻是违宪的。
在释宪结果出炉前的宪法法庭上,已经 59 岁的祁家威称 “等这天已等了 41 年 6 个月又 24 天”。
台湾的婚姻平权之路走到今天,究竟历经过什么?有哪些重要的人与事不该被忘记?《好奇心日报》专访了四位在婚姻平权的路上贡献许多,短则十几年,长则四十几年的四位人物:祁家威(释宪案的申请人)、尤美女(现任立法委员,婚姻平权法案的提出者)、吕欣洁(婚姻平权大平台总召集人)、曹承羲(台湾同志咨询热线协会资深专案经理 )。或许无法完整回顾过去所有动态,但从他们的故事里,我们试图还原这条路上的几个重要时刻与历史现场。
1958 - 1985:那是个连“Gay”这词都不是很明白的王国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这是白先勇 1983 年所发表的小说《孽子》里的描述,长久以来被视为同志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
白先勇笔下的“王国”是台北新公园(现已改名为二二八和平纪念公园)。1970 年代,出柜就有可能意味着被逐出家园、校园,同性恋者只能到新公园里寻找同类。在距离台北新公园不远处的台北市立建国高级中学,祁家威则在那度过了他的高中生涯。
17 岁那年,祁家威在同学面前出柜,回忆这段往事时,他提到两件事:1973 年美国精神医学协会去除了同性恋为精神疾病诊断,另一个则是,课堂上学到的 homosexual(同性恋的)新词汇。
当年,祁家威反思自己的性倾向以后,他说“我决定做一个 Gay ”,紧接着他又补充“当时可是连 Gay 这个词都没有”。
现在可以轻松提起,但在当时,台湾还处在戒严时期,社会民风保守,别说是公开性倾向,连讨论性别议题或基本权益,都不见得受欢迎。参与妇女运动 30 多年的尤美女,描述保守的氛围“以前职场的老板,只要知道是同志就会开除,然后同志开个餐厅,警察就去站岗,让你开不下去,开书店就用妨碍风化罪去抄”。
1986 - 1999:全台第一个男同性恋者公开出柜
说起婚姻平权运动,不少人会先提起祁家威,不只是因为他是释宪案的关系人,而是回顾运动,会发现他确实独自走了许久,更创下不少“第一”。
1986 年祁家威创下了首个“第一”。
当年 3月,他先召开一场记者会,当时来了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等海外媒体,祁家威发表一份长达 8000 字的《对社会大众及同性恋者的恳切声明及呼吁》,成了全台第一个公开出柜的男同志。8 月,祁家威带朋友(与祁家威确认后,他说这是为挑战制度找来的人)到法院要求公证却被拒绝,转向立法院请愿,立法院以公文回覆他 “同性恋为少数之变态。纯为满足情欲者,违反社会善良风俗”。
就申请公证这件事,祁家威并不是第一人。1958 年一对女同性恋者也曾到台北地方法院申请公证结婚,遭到拒绝。由于此事件,祁家威被关了五个半月,“被关进去的第一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恐惧”祁家威说。
严格说起来,婚姻平权运动并不是在某个时间点爆发,或是立即形成的概念,而是在整个社会逐渐趋于友善、平等的土壤下萌芽。
1987 年台湾宣布解严。尤美女与妇女新知基金会的伙伴,积极着手改善职场上性别不平等的状况,那个时候职场上的潜规则是,女性只要结婚、怀孕就得自动离职。而这种不平等的性别歧视,却没有法律可以规范。尤美女说 “过去我们争取妇女的平等权,因为女同志不能出柜,所以是有女同志加入我们妇运一起争取妇女权”,她认为争取性别平等的环境,有助于后续同性恋运动的发展。
此外,1990 年代民主运动以及社会运动的进展,间接促使不少同性恋组织成立。1998 年成立的“同志咨询热线”(以下简称“热线”),是由几位同性恋者所成立的一个长期组织,他们提供专线供同性恋者咨询并协助解决困难。
2000:玫瑰少年带出“天然平等”的一代
据台湾智库在 2016 年所做的民调显示,20 到 29 岁民众有 71.2% 支持婚姻平权法案,之后每增加十岁级别,支持度就下降约 10 个百分点,显示年龄越高越保守。尤美女过去接受媒体访问时,对此现象,表示这是一群接受过性别平等教育的“天然平等”年轻人——他们一出生就受到平等价值影响。
2000 年的“叶永鋕事件”正是促发性别平等教育的关键。
叶永鋕就读国中时,由于女性特质使得他常被班上同学霸凌,还会被要求脱下裤子验明正身,这让叶永鋕不敢在下课时间上厕所,只敢趁著下课前跑去厕所,最后被发现倒在血泊中,送医后宣告不治。此事件爆发之后,公众意识到一个事实,尽管台湾看似走向开放,事情却没有变得更好。
不少人把焦点放在校园内的性别教育,积极将原先的“两性平等教育法”改成“性别平等教育法”。最终,2004 年所通过的法条清楚写下:“任何人不因其生理性别、性倾向、性别特质或性别认同等不同,而受到差别之待遇”。性别从此不只是男女两性,而是多元跨性别。
如今,叶永鋕事件过了 17 年,还是常在同性恋者的活动当中被提及,包含公开表态支持婚姻平权的蔡依林也曾在 2015 年 11 月 7 日在台北小巨蛋举办的演唱会里公开纪念他。人们给了叶永鋕一个永恒的称号——玫瑰少年。
2003 - 2010:第一个婚姻平权法案提出,却没人抱希望
2003 年,台湾举办第一届同性恋者大游行,那年的参加人数只有 1000 多人,不少同性恋者知道游行却不敢参加,曹承羲就是其中一人“当年我是就很典型的那种没有资源的同志,然后也不敢出柜”。
这体现出一个残酷的现实,同性恋者终究是社会少数,且没能成为一个成熟的社群,他们希望找到更多同伴。“我十七八岁的时候( 2000 年左右),非常不能认同自己是个同志,会恐惧也会怀疑,因为社会上有很多刻板印象,那时候就会想多认识更多同志朋友,想了解大家生活是什么样子。”吕欣洁说。
最终,吕欣洁与曹承羲选择加入“同志咨询热线”。几年下来,他们不仅找到更多同伴,也透过组织的资源帮助更多同性恋者解决困难,建立社群。
除了热线,许多组织也积极用各种方式解决社会上不友善的问题,不管是提出法律诉求或是教育,尤其是重视性别议题的人。
2006 年,时任立法委员萧美琴提出了《同性婚姻法》草案进入立法院,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出婚姻平权的法案。尤美女形容当时的过程,“闯关不知道几千次,每次提,每次都被挡掉”。最终连第一阶段的“一读”都没有进入,法案就在立法院无疾而终。
吕欣洁也参与了这次的法案讨论,但她却没抱太大希望 “当时真的不期待,就是很清楚根本没人要协助这个法案,这就只会是个话题不会有实质上的改变”。
2011 - 2015:法案再次进展,更多声音出现
2012 年,又有一对男同性恋者陈敬学与高治玮,为争取结婚权再度叩关,他们在登记被拒绝后,就向台北高等行政法院提起行政诉讼,并打算要声请释宪。距离祁家威首次提出诉讼,已经过了 36 年,有不少同性恋团体集结起来声援他们,包含时任立法委员的尤美女。
尤美女说,此案最终会在 2013 年 1 月撤销告诉是有实质效益上的考量 “那时候的大法官组成其实是非常保守的一群,如果声请大法官会议解释,被驳回后,会不会阻碍接下来的立法,所以大家判断之后,就觉得不如我们先丢立法,所以我才先用个条文提出来”。
同年 10 月,民间团体“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简称伴侣盟)将费时两年起草的“多元成家立法草案”送进立法院,这草案包含三个部分,其中婚姻平权(含同性婚姻)的草案进入了立法院的“一读”程序。
通过一读算是婚姻平权运动前所未有的进展,但还是没能引发更多民众的讨论。回忆起这次法案的进展,尤美女说 “ 这个会期就是 nobody cares,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立法院内)有人反对,这法案就很容易躺在那”。
面对这种进展,却引发反同的宗教团体焦虑,他们组成了“台湾宗教团体爱护家庭大联盟”(简称护家盟),并开始发出声音,但因为一些错误的知识背景、涉及到歧视的言论,反倒让更多支持同性恋的团体参与进来。最后结果是台湾社会上有关婚姻平权讨论的声音逐渐升高。
“某些时候我真的蛮感谢护家盟,他们展现纯然的恶意,觉得同志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然后一些活在粉红泡泡里的同志,开始感受到被威胁的感觉。”曹承羲说道。
护家盟与其他反同团体的攻击,其实引发了中间人民的情绪。吕欣洁补充说:“有些人站出来,不一定是因为他们非常希望同性恋可以结婚,有些人是希望维护民主制度,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反智的言论”。
“当议题被看到,就有可能被解决,所以这也是一种进展。”尤美女说。接着引发部分地方政府率先做出改变,他们允许了同性恋者可以到户政机关,办理同性伴侣注册,尽管这会给同性恋者以鼓舞,但实际上,这样的注册还是没有法律上的效力。
2016:毕安生之死
2016 年 10 月 16 日,台湾大学法文系的教授毕安生坠楼自杀。
2015 年,毕安生身患癌症的同性伴侣曾敬超希望在临去世前把财产转给他。遗憾的是,在没办完遗赠手续的时候就已经病逝,因为两人在法律上没有婚姻关系,毕安生没能继承曾敬超留给他的东西,最后造成悲剧。
台湾律师李晏榕在 Facebook 上写下 “原来,在一起生活了 35 年,我们还是法律上的陌生人”一文,讲述了这个故事。
隔周末,刚好也是第十四届同性恋大游行,不少支持婚姻平权的人们站上街头,游行人数达到了历年新高。“毕安生老师的事件,提醒大家其实这样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但我们没有。”吕欣洁说。
在如此的社会民意驱使下,尤美女、国民党立委许毓仁,以及“时代力量”三个政党分别提出了婚姻平权法案。
11月17 日,当法案进行审查的同时,护家盟等反同团体号召反对民众引爆激烈冲突。立法院内柯建铭提出“另立专法”的选项,这又激怒了同性恋团体。
对于同性恋团体来说,“专法”这个选项,还是差别待遇——也是变相歧视。
2016 年 12 月 10 日,「婚姻平权大平台」与吕欣洁在世界人权日发起大型活动,原先预估最多 10 万人参加,没想到最后却来了 25 万人。吕欣洁说:“因为这个活动,我发现社会已经走到了这个时间点。”
2017 年 5 月 24 日,也就是让祁家威等了“41 年 6 个月又 24 天”之后,台湾司法院大法官作出了解释,现行《民法》不允许同性婚姻,被判定违反宪法,并表示两年内立法机关应做出符合宪法精神的修订法案,若无,两年后《民法》自动生效。
对此结果,参与运动多年的祁家威、尤美女、吕欣洁以及曹承羲都感到非常欣慰,但也感到些许意外,尤其是大法官还给出了两年的期限,这无非是让此前陷入僵局的婚姻平权法案,自此败部复活。
又过了三天,5 月 27 日,台北早秋咖啡。祁家威正在接受《好奇心日报》采访,一位女同性恋者突然前来跟祁家威道谢,并送上小礼物表示,她跟伴侣将先举办婚宴,最晚两年后要进行登记。
祁家威开心收下礼物后说:“这几天,我天天遇到这样的事。”
题图来自同志谘询热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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