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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沈巷村,它是工业城市苏州的缩影

2018-02-11 刘璐天 好奇心日报

通常被认为是园林城市的苏州,工业化的一面往往被人忽略。我们将用三个故事记录一个叫“沈巷村”的地方,它是工业化苏州的缩影。

沈巷村距离苏州市中心约 15 公里,位于工厂密集的高新区与吴中区交界。姑苏古城和园林城市的光景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如果没有工业园区,这里就是一个务农为生的普通村落。不过后者改变了一切。如今的沈巷村,本地人口只有 2000 人左右,外地人口则有约 1.9 万。

1990 年代开始,这里推行“苏南模式”,周边农田由政府开发,圈成不同工业园区,吸引乡镇企业及外资企业投资设厂。工业园很少为工人集宿区留出大片空地,工厂往往也不设宿舍,只雇厂车接送工人上下班。这让沈巷村这样民居聚集、交通便利的地方发展为外地年轻打工者聚居的城中村。

一个村就是一个社会。仅有的一条中心商业街将村子一分为二,打工者居住在南北两侧的宅基地民房里。本地村民中,年轻的大多已搬走,剩下老一辈人看房、租房。这里没有稳定的社会关系,打工者们虽有大体相似的生活经历,但只是彼此的过客。

我们采访了在这里生活的 15 个人。这是另一个苏州。

沈巷村


让人们开始关注苏州工业化那一面的,是 1 月 7 日日本日东电工集团“撤资”的消息。网上流传的“深夜转移设备”、“工人讨薪”的细节有真有假,《钱江晚报》、《澎湃新闻》等媒体随后证实,被解散的只有偏光膜部门,500 多名员工次日已拿到赔偿方案,另外还有一个涉及 500 多人的柔性印刷电路板部门(简称 FPC)已被出售转让。

这只不过是苏州又一家工厂缩减规模。由于人力成本增长、房价上涨、税收优惠取消以及行业转型等原因,工厂们正在离开苏州,转向中国中西部或东南亚。苏州的实际使用外资额已经从 2012 年的 91.6 亿美元跌至 2016 年的 60.03 亿美元,企业亏损面则从 2010 年的 16% 上升到 2016 年的 32%。

日东电工是最早一批进入苏州的外资企业。2001 年,它在这里建厂,生产手机、液晶显示器、电脑等电子产品零部件,时间甚至早于它到上海设立中国总部。

它也是 2015 年以来第 16 家在苏州调整业务的 500 强企业。

近年在苏州关厂的部分企业

2015.07

  • 三星代工厂普光电子倒闭

2015.08

  • 泰科电子昆山 CD 事业部关闭

2015.12

  • 诺基亚苏州工厂关闭

2016.06

  • 苏州紫兴纸业停产解散

2017.01

  • 美资硬盘制造商希捷关厂

2017.09

  • 葛兰素史克(GSK)关厂

2018.01

  • 日东电工关闭偏光膜部门,转让柔性印刷电路板部门


苏州过去 20 年的高速发展与工业园区的开发、外资制造业的引入密不可分。1994 年,江苏省与新加坡政府合作,将苏州东部约 70 平方公里的土地开发为中新工业园,引进外资、发展制造业。同时开发的还有西部的高新区,以及分布南北两侧、聚集了众多下游配套民营企业的吴中区和相城区。2012 年巅峰时期,苏州实际使用外资 91.6 亿美元,其中制造业占比达到 67%;规模以上外资和港澳台资工业企业的工业总产值为 18870 亿元,占全市比重达到 66%。

2014 年,苏州跃升为全国 GDP 排名第七的城市,人均 GDP 仅次于深圳。

支撑工业快速发展的是庞大的外来人口。苏州是江苏省 13 市中唯一一个常住人口超过千万的城市,到 2016 年末有 1064.74 万。但这个城市的户籍人口实际只有 678.2 万,外地人口比例占到 36%。

然而从 2015 年开始,制造业在苏州的命运开始发生变化。2015 年 7 月,三星专用的代工厂普光电子宣布倒闭;12 月,在苏州办厂 17 年的诺基亚工厂关闭。苏州的固定资产投资、工业固投和企业存款开始不断下滑。2017 前三季度外资固投为 652 亿,同比下降 17%;工业投资规模 1500 亿,同比 2016 年下降 5%。

工人们也开始大量离开。

“死达方,烂华硕,打死不进金莱克”

在沈巷村,最实际的话题是赚钱。人们谈论哪个工厂薪水更高、管理更人性,或者有什么方式可以更快赚到更多钱。待遇不好的工厂被编到打油诗里四处流传:“死达方,烂华硕,打死不进金莱克”。

那条商业街上最显眼的是人力资源公司,有三四十家。门口竖一块亮蓝色大纸板,密密麻麻写有招工信息,格式统一为“企业名称+年龄性别要求+待遇+地址”,如“松下电工,男女 18-30 岁,【日资企业】底薪,1820 元+全勤 100 元+月奖 80 元+夜班 15 元+岗位津贴 50 - 300 元,上五休二,综合工资 3400 - 4800 元/月左右,淮海街。”

很少有人会在纸板前驻足,找工作的都直接进门。店里大多设有一张黑色或棕色办公桌,一台电脑,旁边配两个皮沙发。透明塑料门一拉上,里头像是在开秘密会议。这些店门口往往还站着几个年轻男子招徕生意,看上去和房地产中介差不多。


工人们依赖这些人力资源公司,但很多人心里并不情愿。在沈巷村居住的一位工人告诉《好奇心日报》,因为这些人力资源公司的存在,工厂都不直接招工了,必须找中介。找工作的人多时,这些中介就可以坐地起价,收 1000 元推荐费。

在新加坡电子厂上班的流水线作业员老鲁是派遣工。他想不明白苏州为什么有这么多派遣公司:”你看我们公司,车间里百分之九十九是派遣工,从操作工、小组长、领班,基本都没有正式工。“工厂用派遣工不用交社保,也可以只给最低工资。老鲁认为这个是作恶,并且把这个恶归到人力资源公司身上。

王婷婷 18 岁从老家徐州到苏州时,就是通过这样的人力资源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中介老板还偷偷把她的个人信息给了自己的侄子,两个年轻人相处两年后成婚。后来王婷婷厌倦了工厂里的重复性劳作,跑到附近木渎镇一家美容会所学推拿和卖美容产品。

木渎镇的美容会所周围原来有几个大型工厂,来的都是“高端客人”。买会员卡一次至少要充一万八千元。这些工厂在一年前纷纷倒闭或撤走,美容会所因此也关门大吉。王婷婷就在沈巷村自己开了店,按摩一次 50 元,此外还有拔火罐、美体等项目。

打工者们没有忠诚度可言,哪里划算就去哪里。

张雨妹初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工厂倒闭后 2009 年底又到了苏州,在美资企业希捷的无尘车间里装配物料,工资 1600 元一月,上三休三。这样干了 8 年,工资涨到每月 4000 元。

关厂后,张雨妹没有离开苏州,这是为了女儿。2013 年,苏州还可以通过买房入户入学,张雨妹夫妇就贷款在工业园区胜浦镇的星胜客小区买了套 67 平方米的房子,总价 27 万,首付 14 万。这地方离市区有一小时车程,但张雨妹喜欢,因为它挨着夫妻二人到苏州打工的第一个住处。那是浪花苑社区的一个车库,十几平米,月租 250 元。

希捷搬厂是分 4 批完成的,张雨妹在第三批,补偿了 N+1+1+1;2017 年 9 月,最后一批员工撤走,张乙妹的丈夫也在其中,这次补偿了 N+1+1+1.5。

同事们各奔东西,和张雨妹关系最好的几个同事依然在苏州找到了工作,不过分散在不同的工厂。张雨妹换到了美资企业泰科电子,负责看机器,一个月工资还是 4000 多元,但工作时长是希捷的数倍——上四休二,上班时间为 12 小时(8+4 小时加班);有时还有夜班,从晚 8 点半到早 8 点半。

“一个人两个人(来租房)?”

与制造业的下滑形成对照,苏州房地产欣欣向荣。2008 至 2015 年,苏州商品房价格整体上涨 56.5%(从 7836 元涨至 12267 元每平方米),工业园区商品房则上涨 95.6%(从 8399 元涨至 16432 元每平方米)。2016 年全年苏州房价涨幅 43%,排名全国第二,仅次于深圳。

老刘今年 70 岁,操一口浓重的苏州口音。2008 年左右,老刘才在宅基地上盖起自己的第一间水泥楼房,之后又翻修过 7 次。他前大半生都在种地、挣工分,换算下来一年也就挣 300 块。90 年代末,村子附近开发工业园,外地人来做生意,或者找民居租房住,村里也开始修水泥路。老刘被承包工程的老板看中,开拖拉机运建材。开了近十年,等 2008 年左右水泥路修好,就是沈巷村那条唯一的中心商业街。这里先后开出了理发店、饭馆、KTV、溜冰房,还有家好又多超市。

从那以后,老刘一家的生活问题单靠租金也基本能够解决了。他的儿子成为村里少有的大学生,本科毕业后在附近的工厂做技术管理层,和女孩子约会可以不去木渎镇,而是去吃苏州市区的肯德基。成家立业后,儿子一家住进小区新居,老刘则留在村里收租。此外,他还有幢房子隔成二三十间,租给打工者,价格在两三百之间,估算下来每月收入至少有 6000 多元。

他坐下来说话时,手里一直攥着电瓶车头盔。一听到有人来看房,就从座位上弹起离开了,嘴里连声说“抱歉”。

沈巷村的工友之家“星星家园”统计过,这里总计有 273 座独幢房子,每幢房子都被隔成小间出租,一层则大多被当做商铺。“从我住过的房子和朋友们住过的来测算,最少的有 28 间,最多的有 42 间,平均 32 间。”

从中心街的任何一个岔路口拐进巷子,每条宽多不过半米,往前看能望见晾衣杆、黑色的积雪、从不知哪个房子里冒出的白色炊烟。抬头是灰白色的天。有些巷子两侧也有店铺,如公共澡堂、棋牌室、文身店、缝补衣服的铺子、美甲店、小卖部。其中小卖部兼备了多重功能,门口摆有两台公用洗衣机,内设网吧,有的也卖衣服。

沈巷村的公共洗衣机


这里的建筑延续了苏州传统建筑中前后房的格局。前房的大门一般不上锁,挂块“内有租房”的木牌。进门是厅堂,正对大门的墙上挂有山水字画,但都落满灰尘。原先可能摆有八仙桌、八仙椅的地方,现在用来摆放工人们上班必备的电瓶车。厅堂背后,或者从厅堂两侧的楼梯爬到二层,能看到一个个小隔间。过道漆黑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行。一些房东为了增加出租面积,会把阁楼隔成两层,因此有的隔间十分低矮。后房原本用来储存农具,现在也被改成数个隔间,采光很差。

这些房子大多没有厨房,如果要做饭且房东允许,可以在公共区域摆上一张废木料拼成的桌子,上面垫几张塑料纸,放电磁炉。也不一定有晾衣服的地方。要晾就在房里或走廊里拉一条线。

房东普通话里夹杂苏州话,从门前经过,第一句不是打招呼,而是“一个人两个人(来租房)?”语气不容置疑。

沈巷村出租屋的厅堂


一位工人给星星家园绘制的出租屋平面图


出租屋的条件差异很大。条件好的,一个月 350 元,有 10 平米,大窗,有阳光,可以放床、小桌子和一个小衣柜。租户是个 22 岁左右的女孩,在附近工厂上班,在这栋房里已经住了五年。她听说这间房的租户走了,刚从另一个不透光的里屋移出来。她的父母也在这打工,住过道对面的屋子。周六早上 8 点,父亲在隔壁屋床上躺着玩手机,而她刚上完夜班回家,换上睡衣,正打哈欠。

女孩原来住的屋只有六七平米,但布置得很温馨。墙上几块小镜子拼贴成穿衣镜。床是直接把席梦思放在地上,上方的墙壁挂有一个白色金属照片架,上面夹着明信片,还绕有装饰用的小灯泡。

条件最差的,一个月 240 包水(这里用水有自来水和井水两种,如果没有自来水要去打井水洗衣服),六七平米大,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子;高 2 米左右。房东说的窗,其实只是朝向过道的一扇小窗,并不透光、也无法透气,照明全靠天花板挂下来的一只白炽灯泡。天花板用防木纹塑胶皮贴了起来,因为潮湿有些地方鼓鼓囊囊的。

墙上前一个租客贴了张白色海报,颜色已经褪去,一角用黑色粗水笔写着:“我不干了”。

公共浴室

出租房洗澡是个麻烦事。

冬天洗澡没有热水,要拿保温瓶去巷子里打,或者去公共浴室。沈巷村的浴室保持了 90 年代公共澡堂的样子,门口摆着大袋的煤炭和成捆木柴,店主时不时要走到金属炉前添柴烧水。前厅有皮椅、镜子、吹风机,里间则分了单间浴室和公共浴室,有专门的搓澡人。洗一次 8 块到 10 块不等,可以洗 50 分钟。

洗完澡,人们坐在皮椅上吹头发,看电视,或者相互聊天。另交 10 块钱,有的浴室还可以在里头过夜。

沈巷村的公共浴室


开浴室需要勤奋。南侧一条巷子里的浴室老板每天从早上 7 点到 12 点都在工作,一周无休。

不过也有“掉链子”的时候——有天北侧巷子的清泉浴室照例开门,但老板坐在门口冲路人傻笑。他的妻子抱着孩子抱歉地笑着说:“他今天喝高了,忘了烧水。洗澡去别家吧。”

那条商业街

如果说浴室在沈巷村属于混合了公共服务和个体经营的业态,那条商业街则是标准的“都市缩影”。

四五百米的中心商业街解决了沈巷村人吃穿用度、娱乐休闲。它的热闹从傍晚工人下班后才开始,直至凌晨还有亮着灯的小吃店和棋牌室。临近过年,不少店铺贴出了“转让”的纸条,卖百货的小商铺把五颜六色的拉杆箱在门口一字排开,“黑大巴”也立起了广告牌,写着“童叟无欺”。

沈巷村商店门前的拉杆箱和大巴广告牌


十多年来,在这里开店的外地生意人来来去去,但业态变化并不大。村头有个红色大帐篷支起的一整片大排档。临街店铺从村头至村尾一字排开,六七家卖男女装,十几家卖 Vivo、Oppo 手机,三四家卖鞋,三四家卖家居小商品,一家 KTV,此外有淮南牛肉汤、藏书羊肉等小餐馆。

陈老板在中心商业街开了 10 年服装店,算是资历最老的店主之一。他今年 51 岁,安徽安庆人,说话声音洪亮,加上头顶那只斑马纹的鸭舌帽,看上去就像个演员。

陈老板形容自己不安分,有点懒。小时候在家里学过兽医、卖茶叶、做包子,后来都没干了,嫌累。尤其是做包子,“我们家亲戚都是做包子的,安庆包子就跟沙县小吃一样有名,满天下都是”。但陈老板受不了早上三点就得起来和面,“忙到晚上 7 点,要命”。

听在苏州打工的亲戚说苏州赚钱多,陈老板 2004 年带着老婆跑来,在高新区枫桥的马涧小区卖衣服。之所以选在马涧,是听说那边有几个临时安置房,附近工业园区的工厂会一车一车把刚毕业的学生运到这里暂时租住,“我们也做不了中高端服装生意,就是卖给没钱的学生和打工的人”。陈老板在那边付了 4 万转让费,干了 2 年,男女装都卖。每两天去江苏常熟进货,坐大巴往来 2 个小时。

2006 年,陈老板考虑到人手不够,把服装店搬到长浜。长浜和沈巷村一样都属于西跨塘村,有不少亲戚在附近打工,可以帮忙。陈老板盘下个更大的店铺,也开始卖鞋。

由于长浜后来被拆迁,陈老板在 2008 年搬到沈巷。“那时店铺已经很不好找了,很多人都跑到江苏来做生意。我天天骑自行车到处找店。”沈巷村是他见到的最成规模的一个城中村,“很热闹,什么都有。”但这里拿店也贵,陈老板的店转让费花了 6.2 万,每个月租金还要 4 万多。

根据之前的经验,陈老板对自己的业务做过两次调整。2008 年刚搬来时,他不再做女装,只卖男装,而且也不卖鞋。

“你看看这条街,几乎没有女装店。女装变化太快了,拿货的时候很难估计,容易压货。卖鞋倒是利润更高,不过拿货必须从 35 码到 42 码拿全,不能只选最热销的码,麻烦。”

陈老板还觉得淘宝网店影响了他的生意,自从来到沈巷,陈老板的服装生意就再没达到过马涧时期的辉煌。但他搞不懂淘宝店的运营方式,也懒得弄懂,反正每年还是能赚点钱。去年,考虑到服装生意不太景气,他在服装店旁开了间饭馆,申请入驻了“饿了吗”。“只配送三公里以内的。”这个生意的表现也一般,“上网后每个月就多卖十几盒吧”。

安徽淮南人李蓉是中心街的新来客,两年前才到沈巷村来开了家淮南牛肉汤店。她的店铺布置得挺温馨。约 50 平米,木桌木椅,桌上装酱油、辣子和醋的三个瓶子被擦得很干净,店里没人时她会把瓶子一个个拿起来反复擦。每张桌子旁都放有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垃圾篓,方便客人喝汤时扔纸巾。牛肉粉丝汤大的 10 元,小的 8 元,是店里最畅销的菜品。

她做事也麻利。烫红薯粉和干丝,三分钟不到就烫好了,抖一抖装碗里,再浇上一勺牛肉汤,旁边的婆婆把大葱香菜切好了盖在汤上。“我们家的汤都是用牛骨头熬的,不放味精。”

李蓉原来在安徽一家外资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打工。丈夫也是在厂里认识的,2015 年结了婚。电子厂的活辛苦,每天 12 小时,一周只能休息一天,收入 2000 元左右,“主管还盯得紧,上个厕所也要打报告”。干了几年,有点受不了,想出来赚钱。几个亲戚在苏州打工,说这里赚得比安徽多,她就在结婚当年和丈夫、婆婆一起到了苏州,打算开饭店。

“听亲戚说沈巷村人多,骑车过来一看果然是。”在苏州生活了两年,李蓉没离开过沈巷村。她和婆婆看着店里,丈夫负责进货。

沈巷村的拆迁条幅


然而中心街已经过了它最繁华的时候。一个开日租房的安徽籍房东记得,2010 年那会儿中心街“根本走不动路,人和车挤在一起,店铺前还有一长溜小吃摊,熙熙攘攘”。现在即便是晚上,路上看去也空荡荡。这里的物价也涨了不少,“原来 5 毛可以买好几个包子,现在一顿早饭不拿 5 块搞不定。”

村南侧一位 51 岁的本地房东说,“很多人回家了,有的人家乡其实也发展很好。有的人是因为工厂倒闭或者外资工厂撤资。”

还有拆迁。从 2013 年起,村民和租户中就流传有沈巷村要拆迁的消息。西跨塘村下属的另两个城中村长浜、马庄现在已被夷为平地。拆了要做什么,没有确切说法,都说“改小区、商品房”。从调查的情况来看,目前已经有四五十户签约搬走。搬走后那些房子并没有被立即拆掉,只是用水泥和砖块封上。

另外,村里还提出一个对于外地打工者不利的条件:如果不让外地人租住,房东每年可以拿到 10 万元补贴,直至房屋被拆迁。

51 岁房东的邻居去年已经签完拆迁协议搬走了,房子的门窗被一层层水泥和红砖封住。她还在犹豫,因为老人不愿离开这里。

陈老板对拆迁暂时不感到担心。离中心街比较远的一些房东可能签约了,而街附近的每年房租收入远远高于 10 万,还不愿意签。“我们一年给房东的钱多得多。”

李蓉也没有想过换地方,她抱着 10 个月大的孩子说:“在哪爱哪。我孩子也是在这出生的。”

“找不到女朋友怪拉链啦?”

沈巷村少有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由于流动性大,这里的社会关系也没那么稳定。在饭馆、水果摊前、马路上,相识的人们会有短暂的寒暄。回到屋里,租户之间大多彼此不识,相互戒备。对每天工作 12 个小时的人们来说,房子的主要用途是睡眠,而最常伴的是酒。

孙姐的裁缝摊是唯数不多的、人们愿意和陌生人闲聊扯淡的地方。

孙姐是连云港人,20 岁左右通过家里说媒,嫁到淮安涟水县。最初在南京打工,2007 年跟着亲戚到苏州,在苏州南边吴江庞山湖的一家制衣厂里缝衣服。制衣厂 2008 年倒闭,孙姐当年找到沈巷村,开了间裁缝铺,给人修拉链、裁裤脚、贴花布、补衣服。收费不高,基本都在 10 块以内。

说是裁缝铺,其实也就是巷口一块露天空地,只有 2 平米不到,日租金 10 元。孙姐每天约摸中午 12 点到晚上 10 点出摊,把缝纫机摆在面前,缝纫机前挂着一只白炽灯泡用来照明,上面拴只青绿色气球小狗作装饰。头上拉开一张红色顶篷,右边口袋摆上用来替换的拉链和布料,生意就算开张了。

孙姐的裁缝铺


孙姐在红羽绒服外套了件白色工作袍,戴一顶鲜艳的红色假皮草帽,爱笑,嗓门大,嗓音令人愉悦。帐篷边挂有一只手机用来放她喜欢的歌,招徕生意,也解闷。有邓丽君,还有《酒干倘卖无》。

“但是我声带不行了,之前坐在在这里吹风吹冻了,去医院做了手术。要是我嗓子好那会儿,可厉害了,男生女生的声音我都能唱出来。”她指指自己的喉咙说。

2 月 2 日晚上 6 点到 7 点,孙姐基本没闲的时候。每 5 分钟就有人来到铺前。她喜欢和来补衣服的客人打趣,这些客人也形形色色。

一个 40 多岁的女人来补羽绒服,抱怨孙子调皮,给衣服划开个口子。说话间,孙子拿来一盒饼干,要 10 块钱买。女人随手塞给他,孙姐就开腔道,“挺有钱啊”。女人回:“有钱我就去买新衣服啦!没钱才来找你。我这人就爱缝缝补补。”

一个年轻男孩抱着件黑色羽绒服,说拉链坏了,想换一条红色拉链。孙姐说,“我没有红色拉链”,拿出三只黑色不同样式的给他挑。这个男孩挑来挑去犹豫不决,“都不好看嘛!”孙姐答:“找不到女朋友怪拉链啦?”

一对夫妻刚在旁边服装店买了条男士西裤,要来改瘦。孙老板瞟了丈夫一眼说,“2 尺 8 呀”。丈夫显得有点惊讶,“哎,没错。2 尺 8。”旁边的妻子开腔道,“你帮我裁好一点,不要骗我。”

3 分钟改好,妻子又要求孙老板熨熨裤子。“哎哟喂遇上个王母娘娘”,孙姐大笑了一声,跳起来拿着裤子往巷子深处的家里跑去。

一年大部分时候,孙姐都坐在巷口的缝纫机前。最近一次她坐上地铁,想看眼来苏州打工的第一个工厂。眼前的景象让她有点生气,“完全不认识了,全是商品房小区。”

“怎样才算哪儿人?”

中心街陈老板的儿子在沈巷村出生。有时候聊天,10 岁的儿子会说,“我是城里人,你们是农村人。”

陈老板很无奈。他有点后悔当年挣了钱没在苏州买房,而是回老家借钱花十几万盖了个两层楼房。“我是要回安庆的。安庆不比苏州差,也有越来越多工业区。但他以后肯定是不会回去的。以后要想上公办学校,在这里高考,得有户口。想要户口,就得买房。要买房,得先交一年社保。”

陈老板这样的个体户没处交社保,他就找工业园区的一个人花钱买。“每个月交 836 元,一年后就给他在这附近买个房。”陈老板说。

10 岁的梅子出生在福建,现在她在父母开在沈巷村的饭馆“随心小吃”帮忙。

周六晚上 11 点,随心小吃还在营业。店里只有一对情侣和一个中年男人在进餐。梅子看上去有点困倦,靠在最里一张桌子前玩手指,又拿起一只自己做的兔子眼罩戴上。她的爸爸还没有吃晚饭,拿出一只金属小盆来把烫过的面丢进去,放上酱油、香油和葱,撒上几勺辣椒油拌一拌,随意吃起来。

梅子有个 12 岁的哥哥,和外公、外婆一起在四川老家生活。因为父母在苏州做生意,梅子出生后寄住在福建亲戚家,“后来被赶出来了,说我太调皮。”梅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梅子的父母 2015 年来到沈巷村。他们在苏州十几年,一直做饭店生意,不过经常换地方。梅子记得自己从幼儿园开始在店里干活,负责收钱、擦桌子、扔垃圾、扫地。她说不清之前父母在哪里开店。“有时店里人很少,半天没有人。有时又多得不得了,凌晨两三点还不能睡觉。”

如果早回家睡觉,也有风险。苏州冬天湿冷,但电费贵,在沈巷村每度至少要一块三,贵时两块。打工者们就习惯用电热水袋或电热毯。梅子有次开了电热毯一个人睡熟,床铺上着了火,幸好父母回家早,火被及时扑灭。

梅子喜欢沈巷村的“热闹”。这里有很多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没事都会去村头的“爱心小屋”看书、玩游戏。

她在附近的一所打工者子弟学校上学。手看上去皱巴巴的,梅子说她出生后手就长这个样子,班里有同学因此叫她“老太婆”。

“爸妈也笑我。我说我以后想当医生,爸妈说你那双手拿针肯定抖,别把人害了。”她把这事当个笑话说。之所以想当医生,是希望世界上有更多人。“人多了才热闹。在街上要是被小偷偷了、被强盗抢了,才会有人大叫一声来救你。不然没人会理你。”

被问觉得自己是哪儿人的时候,梅子反问:“怎么才算哪儿人?”

奶奶有答案:“在哪儿有房子才算哪儿人。”去年,梅子的父母在沈巷村附近买了房子。“过一段时间,等攒够钱装修,我们就可以搬进去啦。”

但梅子还是觉得自己是四川人。“四川有外公、外婆和哥哥,有房子。有人来问爸妈是哪人,他们也会说,我们是四川人。”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题图、配图为记者现场摄影,部分为星星家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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