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人们如何看待“性”？事实上，要比我们想的复杂得多
与 21 世纪一样，性在中世纪同样具有两面性：既是令人愉悦的享受，又是令人头疼的麻烦。
凯瑟琳·哈维（Katherine Harvey）是一名中世纪历史学家，目前在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Birkbeck, University of London）的历史、经典文学和考古学系担任研究员。2014 年，她出版了《从约翰王的〈大宪章〉到罗马教皇的规定：英国主教的任命》（From King John’s Freedom of Election Charter to Papal Provision: Episcopal Appointments in Eng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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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普遍认为，性有着简单直接的发展历史。数个世纪以来，西方的基督教徒们生活在性压抑的状态中。极其害怕犯下罪行的恐惧和对自己身体缺乏彻底了解的无知形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教会、国家和社会为人民定下了很高的道德标准，未能达到标准的“堕落之人”将遭到排斥和惩罚。但是到了 20 世纪中期，事情出现了永久性的变化。英国现代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曾说：“性行为开始于 1963 年。那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一方面是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得以解禁，另一方面是甲壳虫乐队发行第一张唱片。”
实际上，人类的性历史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有趣、更加狂野。很多对我们中世纪祖先性生活的主流推论都植根于一个错误的观点：他们生活在一个纯洁质朴的宗教狂热时代，对医学一无所知。虽然基督教理念的确影响了中世纪人对性的态度，但他们的性生活远比我们带有偏见的推测要复杂得多。早在性革命爆发之前，基督教理念与中世纪医学理论就已经相互作用，帮助当时的人们构建起令人惊奇而又复杂精细的性观念和性行为。
法国神父阿诺德·德·威尔尼奥尔（Arnaud de Verniolle）曾经描述过中世纪性生活的复杂。14 世纪早期的一天，还是学生的阿诺德与妓女发生了性关系。几年后，他在向宗教裁判所坦白自己的堕落罪行时说：
人们焚烧麻风病人时，我正住在图卢兹（Toulouse）。有一天，我与妓女发生了性关系。犯下这桩罪行后，我的脸开始肿胀。我很害怕，以为自己得了麻风病。因此我立下誓言，发誓今后再也不会与女性发生关系。
阿诺德的故事在当时颇为常见。很多生活在中世纪的男人发现，身体在逛完妓院后出现了不适的症状，并将此归结于自己的性行为。人们认为，圣人托马斯·贝克特（St Thomas Becket）施展了各种各样的医学奇迹，而治愈在 12 世纪晚期某一天去妓院寻欢后立即患上麻风病的奥都·德·博蒙特（Odo de Beaumont）便是其中之一。大部分中世纪的人都愿意相信疾病是性行为带来的罪孽。实际上，这种极为流行的理念不仅仅是基于道德评判，很大程
38 38915 38 14986 0 0 3070 0 0:00:12 0:00:04 0:00:08 3070上也与医学元素相关。
当时，人们用极为理性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与妓女发生性关系可能传播疾病的担忧。比如，有时候地方政府会采取预防性行动：15 世纪伦敦萨瑟克区（Southwark）的一系列规定禁止携带有“感觉火辣辣感觉疾病”（很可能是淋病）的女性在当地的妓院接客。此外，萨瑟克区人民的担忧也有医学理论依据。13 世纪的医学记录《普罗斯·萨勒诺病案》（Prose Salernitan Questions）解释了为什么一位与麻风病人发生性关系的女性没有被传染，但下一个与她发生性关系的男性却感染麻风病：这位女性苍白冷淡的肤色说明麻风病人的精子残留在她的子宫之内，慢慢转化成了腐败变质的蒸汽。当下一个健康男人的阴茎接触到蒸汽时，身体的温度导致他将蒸汽全部吸收进体内。疮疡很快就在生殖器上出现，接着散布到全身各处。因为阿诺德生活的时代存在着性行为可能引发疾病的医学理念，他有因嫖娼而患上麻风病的忧虑也就合情合理了。
阿诺德和很多其他中世纪的人是幸运的，因为当时人们总能治好因性行为感染麻风病的人。14 世纪的英国医生约翰·加德斯登（John of Gaddesden）提出了几项男性与可能患有麻风病女性发生性关系后，应该采取的保护性措施：这位男性应该尽快用自己的尿液或者混合了醋与水的液体清洗阴茎，然后找抽血师给自己大量放血。接着，他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导泻，并使用药膏和药物加以治疗。
如果以上预防性手段未能发挥作用，那么患者可能因生殖器肿胀、瘙痒或溃烂而需要接受医学典籍和处方汇编书籍中所列出的补救性治疗措施。12 世纪的医学手册《特罗图拉》（Trotula，三本女性医学典籍的合集，在意大利南部的港口小镇撒勒诺编绘而成——译注）指出：“有的男性会出现生殖器肿胀、瘙痒和溃烂等症状，最终导致身体受损。”患者应该使用药膏消肿，接着“用温水清洗溃烂或受伤的部位，然后在撒上由希腊沥青、干朽树木或虫子、玫瑰花以及毛蕊花和覆盆子根茎磨成的粉末。”
毫无疑问，上述治疗措施肯定让病人感到非常痛苦。相比之下，14 世纪英国外科医生约翰·阿德恩（John of Arderne）推荐采用的手术治疗方案简直是残忍野蛮至极。他记录的一个病例显示：“患者的生殖器在性交后开始肿胀。性行为之后，他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烧灼感和刺痛感，好像生殖器受到了外伤一样令人痛苦不安。”阿德恩用刀片切除了这位不幸患者生殖器上的腐肉，然后在创口上洒满生石灰。整个治疗过程一定极其痛苦，但患者最终摆脱了病魔。
《特罗图拉》和阿德恩记载的症状都表明，中世纪存在一种通过性行为传播的疾病，而阿德恩更是直接将性行为与患者的症状联系在了一起。不过，《特罗图拉》的作者和阿德恩都没有明确地将自己记录的措施作为性接触传播疾病的治疗手段。在中世纪，同时代的人可能不会将下体肿胀的人看成是细菌感染的受害者。相反，他们会认为他是因为放纵行为而遭到了报应。
在中世纪的医生看来，过度纵欲是个值得担忧的医疗问题。传统观点认为，数位贵族都是因为纵欲过度而死亡。据称，14 世纪的首位兰卡斯特（Lancaster）公爵约翰·冈特（John of Gaunt）“喜欢通奸，最终死于频繁与女性发生性行为而导致的生殖器和身体腐烂”。在今天看来，冈特的症状表明他其实死于性病。可是在当年，人们还是认为他与韦芒杜瓦（Vermandois）伯爵拉尔夫一样死于荒淫无度。拉尔夫是 12 世纪的法国贵族，身患重病时刚刚与第三位妻子结婚。康复期间，医生建议他必须戒色，但他没把医生的警告放在心上。医生从拉尔夫的尿液中发现他与女性发生了性行为，因此再次建议他禁欲，否则他将在三天之内去世——事实证明，医生的预判还是非常准确的。
中世纪的人们认为，身体系统的基础是四大体液：血液、痰液、黒胆汁和黄胆汁。据此看来，上述几位贵族的生活习惯都是不健康的。体液系统源于一个传统理念：体液的平衡带来健康，体液的不平衡招致疾病。人体排出包括精液在内的各种体液，进而实现体液平衡和维持身体健康。因此，有规律的性生活是大部分男性健康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注意节制才是问题的关键。纵欲过度会导致身体空虚。大部分情况下，这可能引发致命后果，拉尔夫伯爵就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另一方面，中世纪的医学权威认为，太少的性生活也可能损害身体健康：禁欲可能对健康有害，对年轻男性来说危害尤大。长期禁欲意味着人体内滞留了过量的精液，可能影响心脏功能，进而导致身体其他部位受损。禁欲的人可能出现包括头疼、焦虑、体重下降在内的多种症状，最严重时还可能因此而丢掉性命。虽然中世纪社会一直将禁欲看成是非常值得赞扬的精神美德，但从医学角度来看，禁欲对身体健康造成的影响不亚于纵欲。
法国国王路易八世就是一个例子。1209-1229 年，教皇为了铲除阿尔比派（Albigensian）而召集十字军，向法国南部发动了长达二十年的军事行动。征战期间，路易八世坚持要对妻子保持忠诚，因此拒绝与其他女性发生性关系。传统观点认为，禁欲导致了他的死亡（路易八世死于 1226 年——译注），这也使他成为禁欲最著名的受害者。12 世纪法国诺曼地区诗人安布鲁瓦兹（Ambroise）在诗中描写了很多禁欲的受害者：
因为饥荒和疾病
超过三千人丢掉性命
在阿卡围城战和城镇中
我听到朝圣者说
十万人埋骨战场
因为远离女性
因为限制自己享受上帝赋予人类的爱
他们长眠不醒 他们本来可以继续生活
如果他们没有压抑自己的欲望
对于大部分十字军战士而言，禁欲最多只是需要暂时忍受的困扰。战争结束后，回到家乡的他们便能与妻子重新团聚。但对于很多中世纪的欧洲神父而言，禁欲却是陪伴终生的事情。这使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苦难的选择。托马斯·贝克特的医生建议他为了健康而放弃禁欲，因为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都不允许他过着禁欲的生活。但这位圣人对医生的建议置若寡闻。过着禁欲生活的贝克特活了很久（最终因为遭遇刺客暗杀而成为殉道者），但其他主教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12 世纪时，一位姓名不详的比利时卢万（Louvain）副主教长期过着禁欲的寡淡生活。虽然不情愿，但他最终还是被提拔成当地的主教。一个月后，他的家人和朋友催促他偷偷“给自己找个女人”，但他决定坚决抵制诱惑。几天之后，他便与世长辞。
不是教会人员的禁欲者面临着巨大的人生挑战，因为性行为可能对治疗疾病有着显著的效果。传闻称，医生建议 11 世纪的伦敦主教莫里斯（Maurice）“为了身体健康而排出体液”，为了延长生命而打破禁欲的誓约。其他希望永远不会面临如此困境的人则参考医学理论，采用当时人们认为能保护禁欲之人健康的办法：利用其他形式排泄体液。
基于体液而构建的医学理论认为，体液是身体对各种形式血液处理之后的产物。因为体液具有共同的来源，因此它们具有可互换性。鉴于此，定期放血被视为禁欲之人所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中世纪的修道院中，人们定期给僧侣放血，希望借此保持他们体液的平衡，最大程度降低他们不得不为了健康而与女性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哭泣也可以作为一种替代性行为排出体液的手段，将血液转化为眼泪而非精液（虔诚的信徒就喜欢让人潸然泪下的祷词）。运动和沐浴都能出汗，因此它们对希望长期禁欲之人而言也很有用。
同样有效的还有鼓励人们大量排泄粪便的措施，而禁欲之人也应该对饮食非常注意。节食也因此与性健康直接挂钩。此时，问题已经涉及到了三个层面——首先，人们将胃部看成是与生殖器近似的器官，因此生殖器会因为胃中的食物和酒水而发热，从而达到男性应该有的体温，为产生精液创造必要条件；其次，人们将精液看成是经过彻底消化的食物的产物，而肉类和蛋类这样营养丰富的食物尤其益于精液的产生；最后，某些容易引起腹胀的食物（比如豆子）导致人体内产生过多的气体，进而导致了勃起。综上所述，所有因素都证明，牧师不应该在餐桌前毫无节制地大快朵颐。很多中世纪作者在故事中描绘了僧侣因为吃得太好而产生强烈的性欲，进而出现纵欲过度的情况。
另一方面，知识就是力量。信仰宗教的虔诚之人可以将斋戒作为有效的使用策略，保护自己免受禁欲而引发的健康问题。一个既想要禁欲又想要保持身体健康的人可以定期斋戒，饮食结构主要由冷食和酒水构成，从而“阻碍、压抑、影响精液和性欲产生”。当时的人们认为，咸鱼、在醋中浸泡过的蔬菜以及冷水是特别适合僧侣的食物。
除此之外，一些医术作者还建议想要避免与女性发生性关系的男子服用抑制性欲的制欲剂。11 世纪的非洲医生康斯坦丁（Constantine the African）推荐人们使用芸香，它是一种由常绿灌木制成的强力苦茶。他写道：“芸香茶能耗尽人体内的精液，扼杀性欲。”两个世纪后，西班牙的彼得（Peter of Spain，唯一一位成为教皇的执业医生）也建议人们使用芸香，或者连喝 40 天的睡莲汁。曾为两位主教看病的 14 世纪医生马伊诺·德·门厄里（Maino de Maineri）在自己编写的《养生指南》（Regimen Sanitatis）中同样记录了制欲剂：想要压抑性欲的男性可以服用“让人产生寒意的东西”，比如扁豆、加入花椰菜种子的冰扁豆汁、睡莲、生菜籽、生菜汁、极酸的醋以及马齿笕种子。既想禁欲又想健康是很难的，但对于那些愿意将祈祷和蔬菜汁作为人生主要乐趣的信徒而言，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那些因禁欲而去世的著名案例中，受害者都是男性牧师。可即便如此，禁欲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危害女性健康。根据中世纪的医学理论，男女双方体内都会产生用来孕育生命的“种子”：就像精液一样，女性也需要依靠定期的性行为来排出体内的“种子”。对于一个不经常有性生活的女性而言，“种子”会一直留存在她体内。发育成熟过程中，它会对渐渐占满整个子宫。这种情况引发的症状包括昏厥和呼吸急促，严重时候甚至能够危及生命。与男性一样，女性要想避免因为禁欲而导致死亡的悲惨局面，就应该结婚并和伴侣进行规律的、教会认可的性生活。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女性还可以采用其他有效的补救措施，比如限制饮食和使用以醋为原料制成的栓剂。不过，有些医生却建议女性使用更惊人的手段——自慰。
毋庸置疑，中世纪的教会并不支持女性自慰。大部分中世纪的悔罪规则书（即忏悔者的手册）都将自慰视为罪恶，并要求犯下此罪的信徒进行深深的忏悔——通常是 30 天的斋戒，但有时候斋戒期可达两年之久。另一方面，教会通常将自慰视为因性行为引发的罪恶等级体系中程度最低的一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允许没有其他方式发泄性欲的忏悔者（包括未婚的年轻人）偶尔犯下自慰之罪，并以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过错。这个警告体现出教会对中世纪医学教育发展的认识：连教会也很难否认，从古希腊名医伽林（Galen）开始，一代代医学权威都认为自慰是一种预防性的医疗手段，对男女均有效果。
后世的中世纪医生很少像伽林和其他古人那样直白明确地提到自慰。中世纪晚期的医书很少提及男性自慰的事情。对于缺少规律性生活的女性而言，医书建议她们采用其他各种治疗手段，其中包括（由父母或者专业医生帮助她们）刺激外阴部。对于患有“子宫窒息”（suffocation of the womb）的女性而言，这类疗法尤其适用——如果这名女性不能结婚（比如说她是个修女），而她的确处于生命垂危的状况，那么外阴部按摩可能就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此时，她甚至无需因为自己接受了这样的治疗而背负上罪行。14 世纪的英国医生约翰·加德斯登认为，这样的女性应该试着通过锻炼、出国旅行和服用药物来治疗自身疾病。他说：“但如果她出现了昏厥，助产士应该将一根涂满百合花油、月桂树油或者甘松油的手指插入她的子宫之内，大力地来回搅动。”
包括神父在内的其他医书作者多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和加德斯登相似的治疗手段。13 世纪的道明会（Dominican）修士大阿尔伯特（Albertus Magnus）用很大篇幅阐述了人类健康的问题。他认为，某些女性需要“用自己的手指或其他工具打开‘身体的通道’，通过摩擦的热量将体液和体内的热量排出体外”。大阿尔伯特表示，这种行为不仅能解决女性的健康问题，还能降低他们想要与人发生性行为的欲望，因为此举过后“她们腹股沟已经变凉，整个人也变得更加贞洁纯正”。这种“女性自慰能避免她们以社会不认可的形式进行性行为”的观点，得到了很多中世纪医学专家的认可。
与性行为一样，自慰也要有所节制才对。大阿尔伯特讲述了一个因为好色而结局悲惨的僧侣的故事：在晨祷前以自慰 70 次的方式意淫一位美丽女性后，他死了。验尸结果表明，他的大脑已经萎缩到了石榴大小，双眼破裂。僧侣的死亡方式反映出中世纪生活中一个恐怖的现实：罪行只是性行为带来的众多危险结果之一。
15 世纪末期，梅毒在欧洲出现。但早在此之前很久，性健康问题就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在阿诺德和其他人看来，妓女和嫖客容易患上麻风病。然而，传染性疾病并不是中世纪人们面临的唯一麻烦。阿诺德发誓说他永远不会与女性发生性关系，但他并没有放弃性生活。相反，他承认说：“为了信守誓言，我开始虐待小男孩。”
无论是在中世纪还是现代，人们都对性虐男童的行为表示唾弃。它反映出一个广为流传的理念：从医学角度来看，大部分成年人应该有某些形式的性生活，而那些因为宗教信仰而独身的神父一样害怕禁欲带来的后果。涉及到性行为时，中世纪的人们总是面临进退维谷的困境：如何保持对身体至关重要的体液平衡，但又不会被传染疾病或者犯下罪行呢？因为体液医学理论的渐渐衰落和宗教信仰的转变，后人不再需要面对阿诺德和中世纪的人所面临的某些焦虑。但并非所有事物都出现了改变。所有关于性的论述仍旧是围绕着关于健康需求、社会压力和个人倾向的问题而展开。与中世纪一样，性在 21 世纪同样具有两面性：既是令人愉悦的享受，又是令人头疼的麻烦。
翻译：糖醋冰红茶
题图版权：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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