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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记住普通人呢?一场讲述城市记忆的展览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2018-02-22 徐雪晴 好奇心日报

“菜篮子工作站”展览持续到 3 月 2 日,如果你在上海,不妨去看看。

定海桥互助社的“菜篮子工作站”开幕时,浅绿色外墙上贴了一张老虎海报,画风鲜艳质朴,还用毛笔写上了几个大字:“菜篮子老虎灶”。

路过的一位妈妈以为这里复原了上海特有的老虎灶,特意领着小孩来看。不过除了那张海报,她没有在展厅中找到任何与老虎灶相关的踪迹。老虎灶,这个围绕弄堂热水供应而生的居民社交场所,于 2013 年在上海市区彻底消失,成了一段难以复原的记忆。

“菜篮子工作站”是为了讲述许多消失的记忆而设立的,从形式上说,它是在上海一个五岔路口办起来的展览,从内容上看,它颇为斑斓:这里展出的是发生在上海不同地区的事情。

展厅设在衡复微空间,一间紧贴徐汇区延庆菜店的小房子。这里经同济大学童明工作室改造,成为了上海“衡复历史文化风貌区”中的一座微型展厅。定海桥互助社是第二个入驻者,3 月 2 日活动结束之后,香港大学上海学习中心将在这里举办下一场展览。

衡复微空间外观(摄影/徐明)



人们在展厅外下棋(摄影/徐明)


“老虎灶”海报(摄影/徐明)


定海桥互助社的发起人陈韵,从 2017 年这处空间还在装修时就开始酝酿,什么样的活动适合在这里举办。紧邻的菜场给了她一些灵感。最终,她与互助社的成员确定了“菜场”主题,因为“谁都可以讲”,且“每个人都会经历”。

展览的筹划与布置在两周左右完成。

湖南路街道办事处牵头的首场展览,遗留了一件互动展品:你可以走进去,在墙上一面地图上按上属于自己的图钉和小纸条,写上任何你想表明自己存在的话语。很多人写上了自己记忆中的旧址,或者让自己记忆深刻的地方——每张纸条都充满了私人气息。

“菜篮子工作站”的展品,则包括杨浦区的海鲜摊贩、曾在锦江饭店担任大厨的缪老板制作青团的过程,原上海机修总长钳工、“全能妈妈”王阿姨钻研的鲜肉月饼秘方,定海桥互助社带着定海桥本地价廉物美的食物前往静安区东斯文里串联的故事,以及唐家湾菜市场与爱国路“社区食堂”的最后一日。这些内容被分别编成五个纪录短片,挂在展厅外墙的几个显示屏上循环播放。

一并展示在外墙上的,是艺术家吕德生《夜市》系列绘画中蹲在地上吸溜着面条的男人们、闪烁在小龙虾摊位上的霓虹灯和食客们模糊进夜色的背影。

循环播放的纪录片(摄影/徐明)


展厅的两道旋转门正对着街道完全打开,20 平方米不到的展厅内,挂满了三座菜场的照片。

现已拆除的铜川路水产市场被摄影师徐明定格在凌晨 5 点最沸腾的时刻,小贩们忙于卸货,鱼在半空中扑腾,被装进一个个塑料筐中搬离卡车,又被倒入尺寸更大的塑料箱,等待被运入市场。

来自全球的货品吸引了全上海不同的饭店前去进货。售价 80、90 元的澳洲龙虾,经附近的餐厅加工后,可以翻身卖出 300 到 500 元,而到了更高级的饭店,这个价格可能上涨到上千元。

2016 年 10 月 31 日,铜川路水产市场正式关闭,这里曾被誉为上海的筑地鱼市。


铜川路水产市场繁忙的清晨(摄影/徐明)



商住两用的布局(摄影/徐明)




铜川路水产市场的最后一天,小贩们的脸上仍挂着笑脸,他们中的许多人将迁往宝山区的江阳水产市场(摄影/徐明)


定海路马路菜场则在徐明的镜头中走入夜色,一户三口之家在店门外的走道上吃着晚餐,餐桌用几个叠成一摞的塑料桶和一块砧板拼成,小男孩站在低头吃饭的母亲身旁,吮吸着手指。

唐家湾菜市场的菜贩们被城市研究者王昀排列进两组照片里,在同一扇墙面上完成了时空与身份的转换。一侧是这座“上海市中心最便宜的菜场”在 2017 年 2 月 24 日终结 100 多年历史的记录,另一侧是 2018 年 1 月菜市场被完全夷为平地后,散落在各处的菜贩们开始的新生活。

唐家湾菜市场被夷为平地后,菜贩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展厅的一个角落里,还摆了一个纸盒,里面有几颗腌制中的咸鸭蛋,到三月初展览结束时,它们就能变为合格的食物。

最特殊的一件展品,则是一张寻租贴。

在内江路经营小宁波面馆的竺国庆,受定海桥互助社的邀请,用工整的毛笔字在彩宣上写下了“急寻店面”的需求。它被当做一件书法作品,张贴在展厅内的墙上。


竺国庆卖宁波风味黄鱼面。两条新鲜的小黄鱼当场煎好熬汤,加入蛏子、花蛤,最后下面。一碗卖 25 元。定海桥互助社的联络人赵伊人是这家店的常客。不过这段关系因店面拆迁,不得不终止。

竺国庆或许早已习惯了不断搬迁的命运。他与他的家人因 80 年代东方明珠的修建,从现在的泰东路渡口附近的拆迁开始,先后经历了三次搬迁;这是第四次,只是搬迁通知发得太过突然,让他无法迅速做足准备。

为方便让更多路人看到,这张帖子原本被贴在“菜篮子工作站”展厅外的玻璃门上。不过因湖南街道工作人员的反对,不得不转移阵地。其实在“菜篮子工作站”之前,湖南路街道办事处也曾牵头在这个空间做展览,名字叫“历史街区的崭新日常”。

“他们觉得这个看上去像上访户的告状……他们是让我们撤掉,但是我们没有撤,拿到里面来了。”负责布展的徐明说道。

竺国庆的搬迁困境,与铜川路水产市场、唐家湾菜场的命运在展厅中相撞。定海路马路菜场,则因地产开发商与政府的动迁遗留纠纷,成了暂时的幸存者。

上海市中心几乎消失殆尽的风貌,在那里得到保留。街道两旁低矮的老房,一楼开满了不同的店铺,商贩们不受一套严格的规矩约束,不时会越出店门摆放商品,并根据节令的变化灵活推出不同的商品。

而从定海路上的一个小岔口拐入定海港路,则能捕捉到珠三角城中村的气息:棚户区旧楼与违章建筑交错在一起,走道极度狭小,人们坐在家门口吃饭,小孩在地上玩耍;不远处,则是抬头可见的高楼。

“我刚去定海桥的时候蛮意外的,但是也觉得很熟悉。意外是因为你同这样的生活分隔了,熟悉是因为这不过就是昨天,而且并不是如它被摒弃时那样糟糕,甚至有根本的意义和价值你并没有留意,也没有尝试理解,就匆忙地与之告别。”陈韵在采访中说。

如果你要去陈韵设立的定海桥互助社,你一定会经过定海路马路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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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夜色的定海路(摄影/徐明)


陈韵生长于上海,是印中交流项目“西天中土”的研究员和项目执行人,组织展览、讨论和出版是她的主业之一。

2013 年,因组织孟买和上海的城市研究工作坊 Same-Same(中文为“彼此彼此”),她才知晓定海桥的存在。这片社区于上世纪初期建成,是著名的国棉十七厂旧址所在地,吸纳过并在继续吸纳不同时期和地域的上海新移民。如今国棉十七厂已化身为上海国际时尚中心,锯齿形的厂房内入驻了星巴克,但往日十七厂及其周边的工人聚居地定海桥社区,仍是不少来沪打拼的小业主的落脚处。

受对“以前的生活状况”吸引,陈韵开始了对定海桥区域历史的调研,并在 2014 年入选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首届“青年策展人计划”,策划了《定海桥:对历史的艺术实践》的展览。

展览的工作据点选在了定海港路 252 号,一栋三层高、单层面积不足 20 平米的民居内。展览结束后,利用结余的经费,她续租了这处民居,并在 2015 年夏天正式成立了定海桥互助社。

对于定海桥互助社究竟是什么,其微信公号的功能介绍中,有一段抽象的解释:一个自我组织的学习、沟通、反思和服务的活动现场,寻求社区文化、价值建设同艺术、知识生产相结合的行动和创造方式,以互助的原则同在地社区和广泛的同道者互动、协力与合作。

定海桥互助社的参与者徐明有一个更简洁的概括——“一个人际网络”。去年上半年,他因拍摄上海流动摊贩的纪实摄影项目,需寻找相关的素材,经人推荐结识了定海桥互助社联络员赵伊人,随后成为了这个组织的一员。

互助社的其他成员,有不少和他一样,“因为自己也在琢磨城市历史、生存正义与底层生态等议题 ”,或参与了互助社组织的各种活动,而加入进来。每个人参与的程度取决于其可支配的个人时间以及对所做之事的兴趣。他们不会收获经济报偿。互助社的活动资金则主要从每次活动的募捐和出版物的出售中获取。

整个组织的结构由此显得极度灵活又较为松散。每一个项目的执行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项目主推人的意志与能力。

“我后来发现其实一个事情还是需要一个很有力的人呢,才能做成,其他人是辅助的,参与的。主推得有一个非常强的意志……相对有灵活的时间。我们如果正好有谁这段时间有这个意向的话,就组成一个小组,来推进这件事。”陈韵解释道。

陈韵通常是那个主推者。这次关于“菜市场”的展览,也是她推动的结果。

“我们一起讨论,看有谁做过和菜场有关的报道,观察或者记录,以这些人为主要的核心,加上一些在定海桥互助社一直参与关于菜场关系的人,你抓住几个案例作为初始的动力,然后把人带进这个现场,并展开进一步的工作就好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会是这里的主体,因为他们关心这个问题。”陈韵解释道。

从这个岔路口进入,沿着窄窄的小巷一直走,就能找到定海桥互助社的小楼,“双汇冷鲜肉”成为了互助社成员帮助新成员找到据点的标志物(摄影/徐明)


除了展览,定海桥互助社有许多日常活动。

“定海谈”主要以讲座的形式,通过连接往来于上海的学者、艺术家等资源,讨论定海桥及范围更广的城市及历史话题。

与定海桥居民紧密关联的短期项目里,“晚托班”算是一个,还有为期一个月免费照相的“定海桥照相馆”。而从去年开始推出的驻地计划,通过招募能参与定海桥项目且认同互助社工作方法的研究者、艺术家、写作者等,力图吸纳更多元的人员参与到互助社的项目中并提供不同的方法和视角。

定海港路 252 号的老旧民居,成为了维系这个“人际网络”的重要场所。驻地学者、艺术家等可以暂住在二楼,一楼则可以组织讲座、放映会与聚餐会。

在陈韵看来,因为驻守在这个现实中的场所,在与邻里、社区的互动中,他们拥有了一个“略为底层的视角”,其中最实际的意义,应该是记录所有这些看似最普通不过的日常情境与故事。

定海桥互助社直接策划和执行了去年上海双年展“51 人”项目,“雕刻味道的人”、“保存叫卖声的人”、“冥想中的交易员”、“从橱窗内向外窥探的商场工作人员”、“持香的人”等有趣的个体故事,以文字、影像、音乐、戏剧等形式被呈现出来,作为正统城市历史之外的一部分为人所知。

这项挖掘个体历史的工作,被延续到了“菜篮子工作站”中。

陈韵组织了一个十多人的值班群,设定的任务之一是对往来于展厅、愿意以菜场为切入口谈一谈个人城市生活体验与记忆的观众进行访谈。她还在展厅中留下了一台摄像机和一支录音笔,用来记录访谈的过程。

陈韵在展厅中(摄影/徐明)


布展中的展厅(摄影/徐明)



展厅内的观众及互助社成员(摄影/徐明)


总有人在展厅门外踌躇两秒,然后探进头来张望,再说出同一句话:“这里以前是个轮胎店。”

在衡复风貌区的城市更新中,轮胎店没有了痕迹。它与政府语境中的风貌不符,因为它既不整洁,也不美观。

那些被认可的地点,比如巴金故居、邬达克设计的建筑,则被特制成微缩建筑模型,贴在保留于展厅墙面上的衡复风貌区规划图中。

来展厅玩耍的小朋友,他们身后是那张衡复风貌区地图(摄影/徐明)


“其实一个城市的成立和论述是很有关系的。如果你只有一种论述,比如名人故居的、海派文化的论述,那你被人记得的只是这些人,他们的局部会被放大,变得极端重要,不是说他不重要,他有他重要的地方,但是还有其他很重要的面向使他们的记忆成为可能。是谁在记住他们呢?那还不是普通人去记住他们吗?那谁去记住普通人呢?”陈韵在采访中说。

她想记录更多普通人的历史,以及隐藏在普通人的生活史中、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消失的,或仍幸存的。

这一切绕回到了定海桥互助社设立前的原点——以定海桥社区居民的口述史建立而成的对定海桥历史的研究。

在回答“为什么认为这些历史被人了解是重要的一件事”时,她说:“因为否则的话就是这样的一张地图。这些——柯灵故居、巴金故居、孙道临故居——会突出来。其他的人,使这些成为可能的芸芸众生就不重要,活过、没活过好像没什么差别。如果说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历史观,我们是可以接受的话,那我们可以接受所有的暴政。”

题图及文内图均由摄影师徐明拍摄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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