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模特出面指控荒木经惟,他的神话面临崩塌危机
“对你来说,女人到底是什么?”
荒木经惟的作品目前正在纽约市的性博物馆(Museum of Sex)展出,这是一个名为 “不完整的荒木:荒木经惟作品里的性、生活以及死亡” 的展览,一直展到 8 月 31 日。
一如既往,荒木经惟(Nobuyoshi Araki)的作品在国际上受到欢迎,人们热切地讨论他,以及他的那些 “离经叛道”的作品。对于西方的观众来说,这位来自日本的摄影师,某种程度上,又再一次满足且印证了他们对于东方世界里的情欲想象。
荒木经惟有着众多摄影师终其一生追求的盛名,像是天才摄影师、情色摄影大师、当代艺术家,以及日本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摄影家之一。
2015 年,全球在线艺术品交易和研究平台 Arnet 公布艺术家关键字排行榜,荒木经惟排名第三,仅次于英国涂鸦艺术家班克斯(Banksy)以及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
在当代的摄影界当中,荒木经惟以一种近乎神话的方式定义着情欲艺术。
1963 年荒木经惟从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广告公司 “电通” 担任摄影师,他在工作之余拍摄作品《阿幸》,并于 1964 年发表,同年获得第一届“太阳赏” 摄影奖。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来说,这无疑是莫大的肯定,因此开启了荒木经惟的摄影生涯。
现年 77 岁的荒木经惟,无论身体状况是否良好,依然以一种惊人,甚至非常人的速度,快速累积了大量作品,至今他已经出版了一共超过 500 本的摄影集。
“私写真” 的概念因为荒木经惟而发扬光大,同时也是他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把摄影带进人们的私密空间,尤其是女性。他的作品存在大量的女体、性器官、性爱、捆绑等超尺度的画面,尽管是拍摄花或是地上的水泥地,依然可以透过他精心设计的视角当中看见男性的阴茎或是女性的阴户,也就是说,性是构建他作品的很大一部分。而这些大量关于性的画面,以及他大方谈论对性欲的理解,种种都构建了人们心中的荒木经惟——这人可能懂性,他甚至试图定义何谓情欲。
然而,当他的作品在纽约受到热烈讨论的同时,横跨太平洋的另一个国度——日本——也就是他的家乡,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声音,且不只一个。
“对你来说,女人到底是什么?”
4 月 9 日,日本知名模特水原希子以这句话公开询问荒木经惟。这是她发表在 Instagram 限时动态里的贴文,这些动态阅后即焚, 24 小时之后自动下架。但依然引发许多网友关注,他们开始截屏,并且转发到其他社交平台上。
在这几则已经撤除的动态里,部分内容是这么写的:“KaoRi 很痛苦,我只能想象她真的痛苦了很久,我感谢你勇敢地分享这个故事。希望从事模特这份工作的人,请阅读这篇文章,模特不是一个物品,女性也不是性工具。”
水原希子口中的 “文章” 是 10 天前一位名为 KaoRi 的模特在个人博客所发的一篇自白文《这种知识,真的正确吗?》,这篇文章讲述她与荒木经惟合作多年的真实情况,当中许多涉及到摄影伦理,或是一些谎言的部分。
KaoRi 强调自己的故事其实与 #MeToo 无关,但确实是受到了 #MeToo 运动的启发,她看到去年十月爆发的这场运动,有许多女性跳出来说出自己的故事,让她备受激励。在此之前,她与多数日本女性一样,面对不公平的事件,最先的反应是选择沉默。
“我不想指控他(荒木经惟)什么,我只是对这个‘写真狂人’感到失望”, ”如果让喜欢荒木摄影的粉丝们幻灭的话,我在这里先说一声道歉”。她的独白是以日文撰写,目前已经有网友主动将内容翻译成中文。
荒木经惟曾说:“我并不是什么伟大的摄影师,但我有非凡的主题,像是阳子和 KaoRi。”
在他所拍摄的大量女人当中,最知名的莫过于已经死去的妻子“阳子”。1991 年,阳子因癌症病逝后的隔年,荒木经惟出版一本《感伤的旅程·冬之旅》摄影集,内容除了精选 1971 年记录他们蜜月旅行的私写真之外,还加上阳子病逝之前的记录,以及死后丧葬的过程。这本摄影集推出后受到相当高的评价。
KaoRi 是在阳子逝世后,与荒木经惟展开合作 16 年,从 2001 年到 2016 年,她是荒木经惟少数公开承认的 “女友”。外界说 KaoRi 是其缪斯,当然,荒木经惟本人从未否认过这件事。
荒木经惟作品当中的 KaoRi 形塑了人们对「真实 KaoRi」的认知,若引述 KaoRi 在自白当中的原话,她在众人面前就是一个 “神秘的、什么都愿意做的女人”。
这种因为荒木经惟的镜头,所形塑出的形象令 KaoRi 痛苦万分。她在文章中写道,自己一直跟荒木经惟单纯就是工作关系,从来就不是恋人关系,也没有破坏过他的私人生活。
她在文章中提及几个让她感到不满的事(撷取自网友的中文翻译):
作为他中意的数名模特中的一人,过了几年后,有人开始把我称作他的缪斯,每次有展览、采访还有公开活动,我都与他共同出现,时间上也增加了很多限制。拍出的照片,没有事先告知,就被出版成了写真集和 DVD,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并开始在全世界展览和售卖。
可能是被什么给麻痹了,我被要求做一些意想不到、不寻常的事情,渐渐地,这些好像也都变成了理所当然。一边作为荒木的缪斯,一边要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这二者之间有巨大的鸿沟需要逾越,那个时候只能将自己隐藏起来,过着隐形人一般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生活非常不健康。
拍摄时,一到摄影棚,以为是拍自己的宣传照,结果现场出现很多无关人员,被强迫拍裸体照片,这种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即便拒绝,最后被逼到不得不拍的境地。
2016 年 2 月,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写了一封信要求改善工作的环境,结果只接到一个电话:“我会联系你的”,一连几个月都被忽视。有时都不允许我给他打电话,一次打电话,他说他想见我,但后来居然做了一份文件上面写着:“今后保证不会做出一切有损于荒木事务所名誉和妨碍其营业的行为”。
3 月,我得到回复:“你是因为想被拍,所以才到事务所来想当模特而已。”“私写真“已经是被评论界承认的一种我个人的表现手法,这不是做生意,本来就没有规则,也不需要同意,全部都是由自己决定。
KaoRi 的文章发表的当下,并没有立刻获得高度关注,反倒是因为水原希子出面声援,才使得这个风暴开始发酵。
水原希子以自身的半裸拍摄经验,讲述现场会面临哪些环境压力,以及毫无提出改善要求的无力状态。过去水原希子也曾与荒木经惟合作拍摄,她强调自己并没有受到荒木经惟的侵犯。
实际上,荒木经惟的争议并不是第一次。90 年代,当荒木经惟的作品开始斩获许多摄影大奖的同时,他的作品也会因为争议性过高而遭到部分地方禁展。以 1992 年来说,他的《疯狂图片日记》展被控告有淫秽照,遭到当局罚款 30 万元,同年他的展览《荒木的东京》却在纽约、澳大利亚等地备受好评,而这些具备冲突且矛盾的待遇,又让荒木经惟在国际的关注度又大为提高。
过去就有评论认为,荒木经惟的作品本身就伴随着争议。但这次的争论与过去的差别在于,荒木经惟的专属模特现身指控荒木经惟作为一名知名的摄影师,在拍摄过程当中,那些涉及伦理的问题,且由于是与女体摄影、私密摄影、情色摄影有关的工作,必然存在更为幽微、模糊的地带。
如果细看 KaoRi 的指控,还是有个清楚的主旨,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被摄者,明显感受到被物化以及被剥削。
“我一点都不惊讶,他会这样做。荒木经惟的创作里肯定有这个部分”, 现任政治大学广播电视学系教授郭力昕补充 “荒木经惟的神话已经太久了”。
郭力昕是台湾知名的纪实与报导摄影评论学者。关于摄影,他曾写过《书写摄影:相片的文本与文化》《再写摄影》《制造意义:现实主义摄影的话语、权力与文化政治》等书。
郭力昕告诉《好奇心日报》,他在《再写摄影》一书中,就已经探讨过荒木经惟作品存在的问题。他说道:“作品是骗不了人的。作品会准确地映照一个艺术家在想什么,企图是什么,以及他的取向、兴趣,重点,就算一两张没办法判断,但透过一个人半生的作品就可以。”
荒木经惟拍摄 KaoRi 长达 16 年,累积许多作品,包含大量裸露、性爱场面,捆绑等主题。当人们观看这些超尺度的静态照片时,看见的通常是一个结果而非过程。
照片的问题不在于裸露,而是在于隐含着侵犯的过程。“其实你看照片,就知道他快门是怎么按的,我看过他拍摄一些女人的拍法,霹哩趴拉就直接上去拍,这种影像暴力非常清楚,可以从结果看出” 郭力昕说。
与荒木经惟一样,主要以情色摄影为主题的摄影师米原康正,此前接受访问时也说:“在日本,女生被拍照其实是没有自主权的,这反映了日本的父系霸权主义,女性就应该百依百顺,就像诅咒一样束缚着日本的女人,即便到了现在,依然存在着这样的观念。有时候把女生拍得太有个性,反而会被那些女生的粉丝讨厌。”
这是 KaoRi 事隔多年之后意识到的问题,晚期,她说自己在拍摄当中就表达过拒绝的意愿,但依然是“被逼到不得不拍”的情况。
郭力昕认为荒木经惟是个非常懂得制造艺术意义与话语的摄影师,时常谈论自己对摄影艺术的看法,他的说法通常相当坦白,近乎于直接粗暴,告诉大家自己对女体的欲望。郭力昕提醒这种存在于双方在艺术知识与权威性的落差,可能会使得被摄者无法轻易说出自己真正的感受。“好像总觉得我不是太懂艺术”,尤其面对的是一个被社会大众认可的 “大艺术家” 。
“有些艺廊会被唬得一愣一愣,说他戳穿、揭露了人类的情欲,直视根本感官性的东西”,郭力昕补充说荒木经惟的作品,让人们正视「欲望」本身,客观上来说,确实有其价值,他也不否认每个人都有欲望,也有伪善的情形,但欲望并不是只有一种,更不可能会只是站在巩固异性恋男性的这种单向欲望的角度。
在郭力昕看来,荒木经惟的作品的问题之一在于把男性的动物性欲望作为单一价值传递并且正当化,尤其是以一种普遍的日本男性看待女体的方式——觉得女性身体可以轻佻以待的,可以做某些逾矩的侵犯。他长期的行径,对日本男性来讲是有代表性的,好像文化授予这样子的一个特许执照。当然,从荒木经惟作品里面,"你会看到他做这些事情,并不认为是有什么太大问题的"。
荒木经惟过去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曾说到自己如何看待摄影,他说摄影机之于他就是阴茎,而拍摄过程就是性爱。他也不讳言自己会跟部分模特,在拍摄之前或之后做爱。
VICE 也曾在采访时询问荒木经惟“如何拍出上千张有光彩的女人照片”,他的回应是:“你想要和她们做爱吗?我是很严肃的,这一定有效果的,如果你那么干。比如说,联系到她们并且和她们有身体上的接触。今天的人们忽视了肉体接触的意义。他们总是试图保持一段距离。他们和城市不发生联系,和女人也一样。他们甚至不用他们的眼睛去感受。我的情况是,如果我接触到某个姑娘,我会立即变硬的,你明白么?”
荒木经惟对于性欲与理解摄影的直接,以及透过无数张的照片开发大众对情色摄影的认知,不管是惊世骇俗还是前卫大胆,都掩饰不了一个事实是,人们确实被他所传递的价值影响,某方面来说,也被吸引着。
性爱本身没有问题,尤其两情相悦之下,但涉及在拍摄过程(他所谓影像行使性爱)中,当中若有违反对方的意愿,或是事后令对方感到不舒服,似乎又进入一个灰色空间。
KaoRi 的自白文章,明白揭示这种过去被推崇的 “私写真” 拍摄过程(尤其长期进行),那些应该被讨论的模糊地带。
知名法国文学批评家罗兰·巴特,他长期关注摄影,并于晚年著作《明室》(Camera Lucida)一书,讨论观看本身,照片所带出的符号意义。当中,巴特提出 ”肖像摄影” 的独特性。他认为拍照会让这个行为,变成四种想象的交会,“我同时是:我自以为的我、我希望别人成为的我、摄影师眼中的我,还有他借以展现技艺的我”。另一方面巴特认为被拍照时,“在此时此刻我既非主体亦非客体,我历经了一次死亡的微缩经验,我真的变成了幽灵。”
美国艺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也曾用开枪比喻拍摄,按下相机快门就有如扣下枪枝的板机,当按下的那一刻,被摄物就死亡了,成了可被收集的对象。她也曾说在摄影机发明之后 “摄影便一直与死亡结伴同行”。
被摄者与摄影师之间的关系,存在许多复杂且幽微的层次,这是自从摄影发明到现在,依然是被持续讨论的问题,由此可见这当中的复杂程度。
郭力昕认为确实很难有个普世的标准与规则,正因如此,“创作者要更常规范自己,他们如果不能规范自己,舆论应该要发声、要谴责。道德考量的确不能落入泛道德,那样会有道德法西斯倾向, 或者变成美国那种清教徒式的道德观,我觉得艺术的判断复杂麻烦就在这个地方。”
距离 KaoRi 发出自白文之后,目前已经是第 12 天。荒木经惟与他的事务尚未对此发表声明与回应。
有的只是其他模特的同声谴责,以及,部分日本摄影师开始在 Twitter 上讨论 “私写真” 的问题:“私写真包括弱者他也是共犯的成分,因为观者在观看的同时就能彰显他比被摄者更有权力,特别是在家庭跟私领域所拍摄的照片。”
题图与文章的照片来自荒木经惟作品、 KaoRi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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