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社会的标准是什么?这是 16 位学者心中的答案
我们或许应该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心心念念所追求的?什么是我们应该更坚定的?
“有时候,关键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去解释世界。”
在某个关键时刻,关于如何解释这个世界,如何与未来相处,我们需要听听睿智、独立的声音。
我们邀请了经济学、法学、社会学、传播学等领域的 20 余位专业人士,回答了我们的问题。
问题纷繁而且复杂,但与年轻一代的未来生活息息相关。被访者希望,留给未来年轻一代的这个世界运转良好而且文明进步;在复杂而且迷茫的世界中,保持独立与理性。
为什么我们不相信医生了?为什么医疗改革问题成为几乎所有人都很难满意的事情——而且不论在医患哪一方来说都是如此?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斌在聊起医疗问题的时候,他说医疗是一种特殊的服务:
“我两千块钱买一台电视,这个电视大概什么质量、性能,我心里有杆秤,很容易判别出来是不是朝我多要钱了?收费是不是合理?但是对于医疗来说,相对于它那个服务来说,他有时候坑了我,我都觉得他对我很好。他有时候其实对我很好,我反而不理解他。这是很正常的。比如说有一些老年的癌症(患者),本来其实就无药可救了。但是,有的医生可能告诉你无药可救了,回家吧,你可能觉得不好;有的医生可能让你再花个 100 万,浪费(钱)撒进去,你反而觉得这个医生很尽责任。正是因为有这种信息不对称,医疗行业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不知道对这个服务怎么定价?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怎么办?这会有什么结果呢?”
张斌并非医疗改革方面的专家,但他从经济制度层面替我们分析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它很自然地会带来一个比较强的管制需求,需要一个第三方力量。而这个第三方力量介入了之后,监督医生超额收费。你朝我多收钱了?我不知道,但这个监督性力量可能知道。这个第三方力量可能形成制约。
——这种管制力量可能解决了(医患之间)的信息不对称,让我们达成交易。但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呢?它吃完原告,吃被告,最终陷入恶性循环。它对医生也形成了管制,对我也带来了很多不便措施,让(医患)之间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它成了一个独立利益群体。第三方这种利益群体的存在,好像又让人们觉得离开它不行似的,它是在帮我们俩。事实上它是在帮我们俩吗?实际上是它让我们俩的情况搞这么糟的。我们本来 100 块钱可以达成交易,(变成)它要收我 50 ,我要出 150 ,你得不到 100 ,你也要给他交租金,可能就变成这种情况了。
张斌说遏制管制欲望的办法有多种,其中一个就是建立信任。
这就不止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和社会评价体系的问题。
“日本很缺医生。相对于需求,它的医生数量不多。从医学院开始,它供应出来的医生,数量非常有限。然后每个医生特别敬业,日本医生比其他地方医生工作时间要多得多,但是日本的患者去医生那里看病,从来不怀疑医生。它通过它的行业自律,通过它其实很奇特的一些规制,让大家对医生这个职业有很强的信任。你信他就行了,别想那么多。他通过他过去长时间声誉的积累,让(患者)觉得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不会欺骗你。(日本)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了(信息)不对称的问题。”
我们这个系列专题接近尾声。我们几乎留给每一位对话学者一个开放式问题:你觉得一个好社会的标准是什么?
张斌讲述的故事已经逼近我们这个问题的本质:在制度、价值观、意识形态这些庞大问题背后,我们最终要指向的还是那个健康社会是否存在,是否被鼓励,是否促进了每个人——我们每个人都身处于社会之中——具备更多的向善之心。
马勇,在 2017 年秋季经常乘坐高铁出行,他从自己的自身体验出发提到了管理制度与公众心态之间的一种权衡。“你本来是开个会嘛,应该是开个很温馨的会。两千多个代表加上服务人员,和会议直接有关的,我相信不会超过一万人。(但)安检太恐怖了,我都不知道会出现这种状况。那么这样(结果)实际上是什么?是很多人对政治厌恶,甚至走向反感。因为你扰乱了他的生活。我关心那种状况。我觉得一个好的政治,一定要让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比较温馨的状态,”
他说:“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才是最稳定的?什么样的社会运行成本才是最恰当的?一个社会的存在,实际上对绝大多数人来讲,政治不是他生活的全部,而且对中国 13 亿人来讲,可能 10 亿人,政治是和他无关的。”
如同社会由每个人所组成,好社会也是每个参与主体共同营造的结果。没有人能准确地讲述出未来会如何,哪怕我们所对话的这些学者有如此丰富的学识,他们实际上并不能告诉我们如何面对未来。只有当未来已至,我们不管是欣喜、焦虑、失望还是愕然,我们才会真正了解“如何相处”。
但有一些东西是确认的。
我们或许应该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心心念念所追求的?什么是我们应该更坚定的?
但愿他们的回答能够启发我们更多的思考。
1.好社会的标准就是有社会
雷颐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好社会的标准就是有社会。中国自古以来,社会就不发达,尤其是现代民间社会。只要有底线,有基础,后面(都好说)。这方面我写过很多文章。
2.最低标准是不用在说话之前做自我审查
王晓渔 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一个好社会,最低标准是不用在说话之前犹豫半天,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能说,要做那么长的自我审查。
3.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能不受干扰地读书,能跟三五同好切磋讨论
洪涛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
作为一个读书人,我觉得好社会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能不受干扰地读书,能跟三五同好切磋讨论。这要求并不高,不需要实现共产主义,但很难。因此,我理想中的好社会,是一个有助于、至少容忍每一社会个体变好的社会。也许有人要问,读有毒的书也要容忍吗?一定程度上是的。因为是否有毒,人们从来不能很好判断。我认字的时候,孔子的书被认为是大毒革,我读研的时候,钱穆的书被认为是反动的,可见,人们的判断往往也像时尚一样流行。
由此可见,一个好社会的前提是,那有权用各种方式强制别人的人能承认他们的有限性,要给别人自由,要相信别人。自由是人能变好的必要前提。用强制的方法求好,结果更可能是坏。历来的权力者往往表面上强制人变好,实质上诱使人变坏。他们真正关注的是他们的强制权力以及得以强制的借口。如果承认人有自我完善的本性,能够在社会的自治活动中得到完善,他们的权力多半就没有意义存在了。所以,权力者往往败坏人民。亚里士多德早就指出,成就人,还是败坏人,是区分政体好坏的标准。
4.正常就好
郭于华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其实我对好社会标准特别低,正常就好。我本来有一本书,已经 3 、 4 年了,都出版不了。书名就叫《正常就好》。
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有一个《中国与世界观察》(杂志),每年会有几次组织学者讨论中国问题。一般都是他们会出一个话题,然后让不同立场的学者来参与讨论。
2016 年年底的讨论就叫“中国方案”,你心目中的中国方案应该怎么着?然后,我发言说我心中的中国方案没有特色,而且非常简单,就是这社会要走上正常。
我觉得还是应该坚持一个宪政民主、依法治国的理念,按照这个去做。既然已经提出来依法治国、依宪治国,我说就应该按照这个去做。执政者也好,普通人也好,都要遵从法律、依法行事,我就要把它当真。所以我说我那个方案很简单,也没有特色。
5.只要有言论自由、表达自由,就是好的社会
盛洪 经济学家
只要有言论自由、表达自由,就是好的社会。为什么?因为坏的事情会通过言论自由、表达自由,被揭露出来,被批判,被批评,被改正。这是第一位的。张千帆好像说过一句话,表达自由是宪法王冠上的钻石。它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没有表达自由,那别的宪法原则得没得到实施,是不是被违反,你都不知道。你强调别的都没有用。
6.个人的自由
贺卫方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
个人的自由。这是最重要的尺度。个人的自由离不开对权力的严格限制。通过分权、通过外部的民主,通过地方自治,控制政府权力的扩张。与此同时,又要想方设法地去通过类似于司法制度的这样一种中间角色,对它所任命的权力进行妥帖的、更符合法律、法治理想的一种限制。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
7.法治社会、自由社会
韦森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法治社会、自由社会。我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 24 个(字)都很好,自由、公正、民主、法治……这都很好。关键是不仅仅口号。
(“自由”)一句话讲完。回到穆勒,严复把《论自由》翻译为《群己权界论》,用法治划定了每个人的权力界限。我只要不违法,你就不能干涉我。法治和自由是同一的。没有法治,就没有自由。
8.好社会是一个特别多元化的社会
张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在我看来,好社会是一个特别多元化的社会,多元化的共存。它一定要有多元化。任何一个系统里面,多元化就是生命力最根本的保障。对生态来讲,多元化是第一位的。
9.好社会的标准就是大家各司其职
马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好社会的标准就是大家各司其职,不会越位思考。我不会考虑中南海的事情。大家见面谈的话,肯定是谈专业。我们到美国的学校去,你跟他去谈中国政治,他觉得很无聊。你一个历史学教授给我谈什么政治啊?大家应该是各司其职,每个人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职业、自己的家庭,不会去关心那种天下国家大事,更不会关心中南海如何如何。这才是一个良性的社会。心情不紧张,没有恐惧,就这样的状态。
10.每一种生命的形态都受到尊重
吴飞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
如果用一个最简单的词来讲好社会,就是每一种生命的形态都受到尊重。这是我对一个好社会的标准。不管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观念、生活方式、生活形态和生命本身都得到足够的尊重了,这个社会就是好的。当然这个是比较武断一点,我也没仔细去考虑这个问题。
11.非常有安全感,还有互相彼此尊重
严飞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非常有安全感,所有生活在里面的人是彼此受到尊重。安全的意思是说,今天回家,不会担心在自己的家里第二天被轰出来;走在路上,不会因为我过绿灯的时候会被车撞;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不会被打针被喂药。大家遵守这种最基本的道德规范。
除了安全,还有互相彼此尊重。尊重的意思,不会因为自己性别弱势,或者经济、其它地位弱势,受到歧视或者骚扰。
12.每个社会成员的机会比较均等、有最基本的保障,之间还能对话,形成伦理道德和社会规则
何帆 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教授
机会相对来说比较均等,这个社会对每一个社会成员能够提供最基本的保障,社会成员之间能够有机会共同对话。在这个对话过程中,能够形成一个良性互动和演化出来一个自己的伦理道德和社会规则。这就是一个好的社会。
13.自由、秩序、活力
王建勋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副教授
首先这个社会必须是自由的,然后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和自由受到良好的保护,可以自由地发表言论,自由地结社,自由地信仰任何宗教,财产非常安全,等等。我觉得这是一个基本前提。同时,我希望这个社会是一个有秩序、安宁、和平的社会,这是最起码的。
另外一个,我也希望这个社会是一个有活力的社会,不是一个死气沉沉、没有创造力的社会。每个人的创造力都可以最大限度地得到释放在社会当中。
这可能是我对好社会的一个理解。不仅物质方面,而且精神、灵魂方面都能够有所寄托。这是一个我所向往的社会。
14.自由的价值、三个权力分化的结构、社会生活的相对宁静和理性
任剑涛 清华大学政治学教授
其实对一个现代国家来讲,它起码三大类指标你要强调。
第一,在观念上,它以自由的价值为最高的价值。以自由的价值作为最高的价值,展开民主、法治、宪制,那么这样一个诸价值体系,它是现代价值体系。如果这个国家是反这些现代诸价值体系,它就不可能是现代国家。比如我们还在设想,拿出儒家态度,我们就可以成为现代国家,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或者说我们返回古希腊的古典方案,我们就成为现代国家。这基本上都是汇入了反现代国家的价值组合洪流当中。
第二,现代国家基本指标就是在制度建设上,可以说叫三个权力分化的结构。第一,国家与社会要分流。第二,权力结构上就是立定规矩,执行规矩和裁决规矩纠纷的机构要分流,不能有一个垄断性的权力来支配国家机构。第三,在控制资源上,资源的掌控者,我们以前称为资本家,跟管理者和经营者也要分离。这三大分流过程构成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结构。这当然是个理想模式了。任何国家只能向它逼近,而不成为这一个结构本身。
第三个现代国家的基本指标,就是社会生活的相对宁静和理性。国家与社会分流之后,社会不再崇尚革命,不再希望一步登天,不再希望一锤子买卖解决所有难题,不再希望人成为神。今天,我们人既不可能成为圣人孔子,也不可能成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我们就是正常人。这是个兜底的说法,但是这个兜底的说法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追求卓越,这是公民在社会空间的个人努力,我们要倡导,但是不能强行让公民成为伟岸的历史人物,或者由人变成神。
那么,要建构这样一个基本的现代国家,非常艰苦。在某种意义上,各种相关条件相互匹配比较难。
这需要一个什么?你相应提到了一个好社会的建构。 good society (好社会)是来自于进步运动时期的美国,罗斯福他们要建立伟大社会、好社会。那么一个好的社会,当然是一个谨守良序、敦风化俗的社会。但是好社会的建构则在社会诸方面力量的渐进推进下,让社会有道德善行,有互助行动,有相互关爱氛围,有扶助弱者的善心,等等。它是不来自于国家领袖登高一招。好社会需要公民们不断地去努力,去建构,然后缓慢地去逼近好社会的目标。一个社会具有蓬勃向上的正面精神,也有一个相互关爱的社会气氛和同胞情谊,以及得到良好的物质生活的同时,有向上发展的伟大志趣,追求卓越的伟大冲动和英雄冲动。当然这就是所谓好社会的一些基本象征、基本指标。
但是,在基本的条件即使具备的情况下,好社会也好,现代国家建构也好,还有运气的问题。所以,在当今世界的 200 多个国家和地区,能够建成现代国家,尤其稳定的现代国家机制和好社会,而且比较稳定延续好社会的,不多。所以这些伟大国家和伟大社会或者好社会,它成为全世界心仪的典范。这证明这个国家还建不成,很难,所以成为典范、理想、灯塔。但是,这些国家确实愿意去把这些现代国家和好社会确立为灯塔、目标和理想,就证明一个社会、国家建立现代国家和好社会,它是一个深刻社会土壤。它就不愿意这个社会是个堕落社会,也不愿意这个国家是个失败国家。
所以,这是两个端点,一个理想化的现代国家、好社会,一个糟糕的失败国家和混乱社会、堕落社会之间,你这个国家怎么办?如果我们能够达到一个中不溜的状态,那已经就很令人满意,要通过我们多少代际的艰苦努力。一方面,我们要维持理想;另一方面,可能要付出非常绵长的时间代价。
一个现代国家和一个好的社会建构,它需要每个人在自己的职业岗位上,或者在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下,尽力做到最好。伟大国家和伟大社会不在于每个人都要成为伟大人物。如果是每个人都成为伟大人物,而没有一个现代社会——亚当·斯密的基本原则,就是分工与交易、分工与合作的原则——那这个社会简直是灾难性的社会。因为大家互不合作,相互冲突,彼此敌视,甚至是相互仇杀。
因此,它要我们做的并不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做好日常,尤其对我们中国人来说,这个是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立志,从古至今从不欠缺,但是我们从来很少能够把自己的志向兑现为自己的日常生活,我们在吃喝拉撒睡之间,去逼近我们的人生目标,这才是真正艰难的地方。不要把伟大的冲动变成一个空泛的行为,天天在幻想自己如何成为伟大,那简直就是伟大的灾难。
15.人人都比较满意
张千帆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
“好社会”的标准,说深一点就有点本体论了,比较表面化的标准是人人都比较满意。我们也经常提“让人民满意”,如果这个国家有很多怨恨,甚至不时发生极端的激进行为——征地拆迁引发的暴力事件、农民工拿不到工资以跳楼相威胁的、看守所里被“自杀”的……一个社会每天都在发生这种现象,恐怕不能称之为“好社会”。
16.没有标准
张彦(Ian Johnson) 记者、作家
没有(标准)。我觉得西方社会里,德国比较好一点。因为德国人还是比较认真严谨(serious),起码他们不会选一个特朗普。过 10 年可能会,但他们目前不会。
(后续报道,陆续更新)
本篇报道涉及访谈对象:
制图:冯秀霞
题图为电影《烈日灼人》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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