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生活本身也是一种观念艺术?|接力访问015 欧飞鸿
接力访问
小鸟文学
到了我们找到彼此的时候。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二十六卷,为免费内容。
2022 年广州海珠区封控 20 多天的时候,欧飞鸿和几个朋友决定离开。他们之前已经有了几个成功翻越“边境”的案例,又恰逢村里批准“只出不进”。一切只剩下离村之后怎么办的问题。
“我们那边外面有个高架桥,把桥拦住就整个封住了。当时我们一下子到了外面,感觉很强烈,大马路上没有人,警车开来开去但是又不理你,然后走了一公里左右就看到有拖家带口的农民工,拿着桶、被子和各种行李在走。高架有一些地方比较矮,只要爬上去就可以步行到另一个自由的城区,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但是那边都有警车看守。对,就好像是战区一样。”
中间的过程可以略过,大致是拦车把自己运输到了某段“边境”周围,在半夜开始突破。他们要突破的障碍物是两层水马——你可以理解为灌满了水的巨大塑料盒子,高约两米——以及一层铁皮。铁皮之间用塑胶带紧紧捆扎连接。他们等候时机、判断周边局势、被人看到之后为了缓和气氛还聊天并撸了街猫……如此一番之后,荒谬时刻到来了:钻出水马,铁皮连接处需要有东西剪开。此时同行的朋友说,我有一把指甲钳。
“扎带崩太紧,一剪整个就松了。然后我们一冲过去,就回到了自由世界。就这么简单。你也不怕警察过来,他们不会过来。这就是一个很荒诞的过程。然后我们就打车去朋友家。大概是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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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飞鸿很懂描述场面时的节奏感,寥寥几句,气氛诡异的午夜行动就会像电影回放一样呈现在你面前。如果把这算做他人生第二刺激的午夜,排第一的可能是 2016 年的一小段时间,他夜里开着小摩托在广州犄角旮旯各种地方喷“烂涂鸦”。看起来就是拿着喷漆乱涂文字和符号,但据欧飞鸿说,这是一种观念艺术。他每次都会规划好路线,有时还会“众筹”烂涂鸦的内容,然后把这个过程用相对理性的方式整理出来,发布到公众号上。“做涂鸦就是(探讨)个人跟城市空间的关系……当代艺术都是观念艺术,东西好不好,其实完全在于艺术家的内心是否清晰、强烈。”
这个叫做《夜巡》的艺术项目给欧飞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让他和身边的朋友告别了某种政治上的天真。在这之前,他自称是文艺青年,看很多书,很多电影。不过他更显著的特点应当是“懒散”。他出生于 1978 年的粤西山镇,从广州美院毕业的时候,正遇到 2000 年前后广东经济高速增长,人人向往中产生活,力图奋发。更何况那时候本科文凭含金量还没有被稀释,就算不能一夜暴富,踏实谋生逐步小康肯定不是问题。
他大学时候受班主任影响颇深,此人说过,“做人就是要游手好闲”。应当承认,班主任的个人魅力涵盖了诸多方面,包括开了东南省份最具影响力的书店,这句话给当时的欧飞鸿带来的心理暗示不可小觑——要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仅仅是一句审美化修辞,因为班主任本人实质上为了赚钱忙得不行。
无论如何,他当时的确没有忙着把自己塞进常规生活。“我毕业之后就不想回家,我爸其实给我找了一个本地中学还是什么的职位,我没去,留在广州装模作样找了一下工作。我是有可能做老师的,校长都天天打电话过来,但我还是没有去。”
当时北京圆明园的艺术家们也是生活模版。“看到他们那种可能,然后广州生活很便宜,又有一些简单的工作可以维持,你就一直在这个状态里,摇滚乐、电影、书……你不想进入艺术系统,但你会看到自己有东西在那里。”
在一个人人生出现某种标志性事件或者机会之前,似乎生活都是模糊琐碎的,尽管这种状态才是基本的日常。欧飞鸿在几个画室教人画画教了好几年,后来又在广州海珠区的一个村子里开咖啡馆,也会接一些商业绘画维持生计。大约在 2008 年的时候,他通过一个叫做《想象阳台》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确认了自己的创作支点;2011 年,他开始做纸模涂鸦,在住所旁边一个服装加工村的工厂白墙上。附近的打工人和家属常在江边绿道休闲,他把他们的肖像做成等大的涂鸦,等到数量越来越多,还会有人“看样订做”。他的很多壁画作品会伴随建筑物的消失而消失,比如《入废墟》系列,其中一组画在上海郊区碳素厂房里,如今早就连废墟也不存在。
这样的“懒散”其实像某种抵抗,不愿意进入某种规则明确、结果明确的制度,也不愿意成为某种权力结构的一部分。“懒散”最大的问题并不是收支,而是当一个人希望独自寻找某种游戏规则的时候,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要如何评判自己做的事?如果个人的生活意义没有依托在子女、财富、行业前途等等之上,到底应该放置在哪里?
其实从艺术市场的角度来说,广州本身就有异于上海和北京之处,它始终没有特别发达的艺术商业化氛围。这个城市似乎总有一群半生不熟,又有表达欲的艺术家,想要让自己和自己的作品进入社群、获得讨论,更明确地找到个人风格。广州时代美术馆旗下的“黄边站”一度扮演了这样的孵化角色,在 2015 年前后,有更多的非盈利艺术空间出现。欧飞鸿在其中一家叫做“木马咖啡馆”的做了一年策展。这一年,他“跟人的接触一下子打开了”。
倒不是说他之前社交闭塞,而是从创作的角度看,他始终是孤独的。而做策划人意味着他进入了一种媒介身份,无论是视野还是社交都大大活跃起来。”你找到了一个更舒服、更轻松的跟世界联系的方式。这是很棒的,因为孤身一个人奋斗很痛苦。我是一个没那么要强的人,当然我作为人,还是希望能够被看见、被重视。(木马策展人)这个身份太舒服了,而且你在服务别人的同时,也在吸收别人,最后一起呈现。”
那一年,他策展、做访谈,同时操作线上的媒介传播和线下的作品发布。他发现了更多表达的可能。这可能是欧飞鸿人生最重要的心得之一,和“流动”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在总结很多艺术机构的疲态时都会提到“内循环”——当一个模式被反复应用多年,必然会进入程序化的疲惫期,熵值增加,活力下降,成员离散。此后他和很多朋友希望寻找的东西,就是是否存在一种模式,可以让新鲜的想法和参与者不断流通,彼此启发,并且不会屈从于某个固定的中心人物或者机构。社群是重要的,圈子不是。
这几乎是个哲学话题。当然,欧飞鸿会引用朋友的话说,这也是一个伦理话题。2019 年的时候,他遇到了实践类似模式的机会。当年他获邀参加一个美术馆展览项目,不同的艺术家认领整个美术馆里不同的空间。欧飞鸿选了厕所,并邀请朋友陈逸飞做编辑,一起制作名为《刺纸》的杂志。他用细绳把自己做的杂志挂在厕所里,让人随便翻看。杂志是手工做的,融合版画和手工装订的种种痕迹。有一些地方故意模糊不清,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障碍,是对注意力涣散的阅读者的无声挑战。
就这样,欧飞鸿的“社会”身份多了“《刺纸》创办人之一”,即便不了解其他艺术作品,通过这份小众杂志也可以间接地了解他的理念。陈逸飞小他 18 岁,《刺纸》的很多变化来自两人的合作,互相的激发和默契超越了欧飞鸿以往的经验。
《刺纸》是全手工制作的,本身就是艺术品,但乍看上去,倒像小时候劳动课做的那种作业,只有仔细翻阅,才会发现创造力和工作量惊人,“每期封面由不同的朋友用版画印制,内页则用家庭打印完成,以粗粝的手工风格呈现内容,稿件征集和排版形式会因主题而改变”。因此它不定期生产,通过少量售卖来维持日常运转。这份刊物有个口号,“做期刊是连结朋友的一个途径。”欧飞鸿会给这段形容补上最后半句,“包括还不认识的。”
这样的流动性构成了欧飞鸿和他很多朋友们的生活意义——直接表述会让很多人觉得难以理解——“与每个时刻遇见的人相处”,或者说,“无差异的个体连接”。
到目前,《刺纸》一共出品了 5 期正刊,3 期号外,3 期报纸。主题涉及快递员生活、监狱生活、月经用品、女性自慰、更年期等……这些内容不会审查来稿,只是会作必要的编排。谁也不知道下一期内容会是什么,至少在上一次接受访问的时候,欧飞鸿说他在“换毛期”,没啥想法。
他有的时候会零散出售自己的艺术作品,生活似乎始终处于“可维持”的状态。在政治抑郁最强烈的时候,哪怕身边有诸多来自朋友的慰藉,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会觉得沮丧和溃败。但这些都和钱没太大关系。关于钱,他有一个如今听起来颇为微妙的童年记忆——他从小学的时候就认为,自己不会发财。
“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早上起床,阴天,微微有风的样子,我站在老家的晒场上望向远处,就觉得远山的尽头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以后不会在这里,会去另外一个世界。多年以后,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他也写他站在家乡看远方,觉得山之外有山,山之外有另一个世界。我就觉得,哇,原来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我们在 2022 年底聊过一次,彼此提及无论是社会还是身边的个人,都没有太多好消息出现。对于一个生活公共性极强的人来说,社会的困顿和个人的困顿同时放大,想要不压抑都难。农历新年之后,他似乎多少挣脱了一点点。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在各种困难下,“重新在自己的工作路径里面找到新的可能和活力”。
Q:最近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A:在魔都约一起练功,推手。
Q:要怎么一起法?
A:每次练功我都做一张海报,发朋友圈,大家就来。不过这次在上海,因为种种原因,海报上面没有写出地点和时间的,都是朋友们私下联系我一起敲定。我会选一些小公园,比如之前绍兴公园,还有高安路和衡山路交叉的一个小公园,还有朋友的书店。
Q: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哪里?
A:推手本身最有魅力那部分就是接手,就是两个人的双手要粘在一起互推。这是一个身体互动游戏,又一点有竞技,但是又不会伤人。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技能。练习推手就会认识新朋友,朋友带朋友,就会有好玩的事发生。
Q:推荐一个你觉得有意思的人?
A:两个朋友吧,张涵露和冯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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