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学炸药毁灭那个腐朽的世界|接力访问030 金特
接力访问
小鸟文学
到了我们找到彼此的时候。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二十八卷,为免费内容。
金特给自己储存了不少炸药。感觉随随便便就可以炸死文坛装模作样的家伙。问题出在一条朴素的处世哲学上:文坛,你行你上。金特往往在说得兴起时陡然降温,觉得自己凭啥,自己小说技艺还得练,也就把这破文坛暂时忍了下来。如果有一天,金特和他的小说爆得大名,突然口无遮拦张牙舞爪起来——不要质疑他的人品。他早就受够了。
那天早上,在宁波外滩的星巴克,金特气定神闲,在甬江畔的微风中开始炮轰文坛。
“我前几天看《生活与命运》,中国文学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这样的。我看到可怕的罪责感,没有能力再表现出对共同体对国家的责任感,被歼灭之后的罪责感。然后你再看中国小说,太落后了。”
“首先我就觉得,我们熟知的传统的文化,要有一个彻底的否定。这不是一下子就打死,但你对它的身段和姿态,必须打死。你不能让他抓住你的手和你的腿。你现代人嘛,现代人价值观还是要立住的。你不能说我太爱《红楼梦》了,所以袭人和贾宝玉的关系也没有问题。这个肯定不行的。”
“中国传统大部头我推崇《西游记》和《金瓶梅》。《西游记》讲救赎,很少见;《金瓶梅》里所有的人都是隔阂的,就是暴力,就是干。西门庆干金瓶梅,金瓶梅干西门庆,喷血了还是得干,暴力性地干死,两个极端的东西。不像《红楼梦》里,生活在一个腐败的贵族的大观园里。《红楼梦》里所有人都是共情的,曹雪芹控制所有人。”
“我觉得士大夫这些东西就是个屁。我对他们彻底完全的否定。当代中国文学不好的东西,都来自于他们。它们根本不是中国传统的东西,而是中国士大夫里面那些坏的东西。最坏的就是他们老是编造一个巨大的理由,过腐朽的生活。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怕别人听到,你要说为什么,有什么理由,没有。就是本能地讨厌,特别是那种落魄的,还走不进仕途的。”
“主流文学那些东西,那些腐败的味道,我一闻我就受不了。没办法,这个国家,这个文明。前几天看一民哲写的中国文化好处在哪,道啊,天人合一啊,我最讨厌这个。你知道吗。底下有个回帖,说中国文化是全世界所有文化中最腐败的一种文化。它的特性就是腐败。我当时就觉得说得特别好。语言到思维,啥都腐败。成天吹牛逼,儒家文化。我觉得儒家文化的东西就是黑社会,中国黑社会,不然还是啥啊。黑社会就是那么管理的。”
“还逍遥。就是投机。你凭啥逍遥啊?不就是有退路吗?不能有退路啊。逍遥这种文化是皇帝文化诞生之前封建文化的残余。任何一个知识分子,贵族,精英,都有自己地盘,朝廷上我做不了官,我回自己领地里去做老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它是同步的,不是进阶的,是平行的。这个盘子里我吃不饱,我就去那里吃。你郑国子产,是丞相,但你人格上不能欺负我。你作为国家丞相,你做了一个不道德的事情,你都不配跟我说话,这才是真正的逍遥。你现在还有退路吗?逍遥个毛啊?”
“我总觉得中国文学应该还是要把泛政治性的东西容纳进去。干涉性的。我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否则我们当代汉语言文学就不会真正成长,真正发生成长。”
“人嘛,人不是梦幻动物。像许多小说写的,都是写梦幻,泡影。社会都这样了。沈阳现在有个政策,生三胎给五百块钱,你说这不是侮辱我嘛?还只给三年,去你大爷的吧。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写那些干啥啊?”
我在整理录音的时候,去看了他的小说。每个出场的人物,规划局里科长科员……各个都是不世出的哈姆雷特,上来或者思考终极命运,或者思考国家,或者思考自己的猥琐与唯利是图。每个人都抢着说话。就好像他的自我评价:“爱呛呛,东北人。”(他有一篇短篇,《铜魂》,发在小鸟文学卷二十七“24 小时文学聚会”栏目)
他说自己写小说有一个问题,“总控制不住去写超出自己生活实际经验的东西”。“比如我生活里并没有多少知识分子,但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写……各种主义,自由主义,国家主义,我现实当中没有经验,只能虚构。”
此处有停顿。就是他那种说这么多有啥用,“凭啥是你说”的劲儿上来了。“缺陷非常明显,情节狗血。我就想赶紧写完。我自己知道自己写的东西怎么回事。突然间冒出一个金特,跟别人都不太一样。我对这个理解是,在一堆练传统武术的人里面,突然搞出一个练自由搏击的,套路不一样,我就三招,左钩拳,右钩拳,可以啊,这小伙挺彪啊。就是这样。”
“没有威力是不行的。你就得,谁是那啥就得干谁。你得找到谁是你的敌人,谁是利维坦。你的良知道德就应该是这样,要不你写他干嘛。干它就完了!”
所以代价就是在正式的出版物里,很少能看到金特的小说。他刚开始发在一个叫蓝黑的文学论坛上,都是写小说的人看,有人夸也有人批评。文学刊物里,《西湖》发过一篇,而且也是很早以前了。
最近有好心的出版社看他的长篇小说《罪与爱》。那小说里开始就写:规划局老局长跟下属科长聊天,天天思考国家命运,跟局长说合理的科学的制度体系。老局长说,你说市长让我干点啥,我干不干?下属说得干。老局长又问我让你干点啥,你干不干,下属说干。“孩子,这就是我们的科学。”
“我现在最大困境,我写小说可以找到一个汉语言可以参照的典范。找不到。我特别希望同辈人真的能写出来,我就可以站在他的肩膀上,我就可以把我更深的东西表达出来。比如你写了一个长篇小说。最重要的基石,我就特别希望有一个,传统的你也找不到。”
我理解,这就像普希金之于俄罗斯文学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整个现代派。金特总有一点把自己笔下的小科长刑事律师之类的人物都调教成“宗教大法官”的劲头。
“《冬民》写完以后,我意识到我不可能变成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没想过变成他,我对他没有那么大兴趣。但他的作品形式是开放的,是完全可以模仿的,但是呢,我写到最后,我发现中国人精神上缺少一个救赎的基石——这虽然很老套了,就是没有。除了堕落和自我灭亡。你可以在小说里说他信上帝了,但那也太刻意了,因为你写的是一个群体。你就明白我们那些小说为什么以腐败为乐,以奴为荣啊,其实都是为奴心得。”
疫情三年,他先在沈阳,2022 年的三四月份才回到广州,作息跟大家都差不多,不出屋,抑郁,他说也不是真抑郁,精神里面还是非常亢奋,完全不知道珍惜自己身体,眼睛一睁就在电脑上看书,哪怕只睡四个小时,“陷入到不加克制的奴役”。你一定看出来了,做奴隶和做奴隶的心态对于金特来说是件多么敏感的事,基本上一听就炸起毛来,随时准备着去干掉它。“无论你是知识分子还是企业家,都得有参与现实的斗志和意志,否则真的不行。”
聊着天,我突然想起来他叫金特,还是满族人。“你真的姓金?你是皇族吗?”他说扯淡。
金特真的姓金,从小就叫金特,出生在锦州。他们家大概率上不是皇族,金特的大爷(伯父)考证过他们家是八旗中的哪一旗,没有结果,但祖辈大约是清中期的时候从北京迁过来的,为什么反向迁移,不知道。
金特十一岁的时候,大爷在广东做军人。当哥哥的有大局观,果断相信东北未来堪忧,劝弟弟一家去改革开放的前沿,于是全家落脚韶关。少年金特因此出现在一个叫乳源的地方,那里有瑶族文化有客家文化还因为六祖有一点佛教文化,街上有很多和尚。客家文化不欺生,小孩子们也特别有礼貌,有金特在场的时候都不讲客家话。金特觉得客家人好。
金特后来考上广东民族学院。学习不好,还要仗着满族有加分才考上,学中文,开始看小说。
毕业了也算去过大厂,时装业的,没多久。后来在博尔赫斯书店做收银员。挣的钱不够花,去快餐店打工送外卖,那时还没有饿了么,就做一条街生意,骑自行车送。基本上够活。
那时开始写小说了。他觉得别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意思。文学感觉更刺激一点,“全面刺激你的精神世界,还可以逃避现实”,慢慢就开始写了。
一个人租房子,那时广州开放,没有什么地缘文化差异。火车站还很乱,孙志刚被打死那时候。开始的时候不写东北,就写那种“大都市里面渺小的年轻个体的状态”,很多人都这么开始的。
很久以后,有一回躺在朋友冯俊华的工作室里,看着墙上的世界地图,金特说那时他就像魏格纳一样,发现了世界的奥秘。那奥秘就是:原来世界的中心在东北啊。你看,它往东去是日本再远是美国,往西看,是中国大陆和俄罗斯……“别看中东之类的地方成天争来争去的,它不重要,谁都可以动,东北不一样,这一动就是大事啊。”
从此,他的写作与原生身份在一起了。他有了“东北写小说的”的标签。他说他可以把小说和现实身份分开,不会把东北人身份、满族人身份那么当真。写小说有民族意识,有对东北语言、文化上的原始认同,但那也不会成原教旨主义。不过,他并不排斥现实身份中的赞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看他高鼻凹目,恭维他长得像契丹人。他很得意。
从此,东北记忆被勾起。渐渐变得完整丰富。
但现在他眼里只有知识分子。想象着哪一天,用他的文学炸药毁灭那个腐朽的世界,重新再造一个。
Q: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A:不仅有趣,而且还是个悲剧。我还不上网贷了。
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经济压力。因为我的网贷突然关了,不贷给我了,一下子破产了,老不堪了。也不知道为啥。其实还款记录非常好。零收入。这期还完了,还可以立刻贷下一期。支撑一下,欠三万多。其实也不多,就是还不上。
只能说最有趣的事就是这个了。没有什么了。还网贷那几天,都要通宵写作,让时间过得慢一点。真是这样。
Q:这是困难啊。正常的有趣的事是什么?
A:现在构思一个小说,梗是什么呢。一群中产,大家一起坐在那儿,生活不好,没事儿就说,我想死啊!死神来救我吧!吃饭的时候总聊,各种病态抑郁症,病态寄生虫。没成想死神真来了。推门真进来了。虽然很刻意,但我想写出来。还没写出来,起头了,这个应该写得挺长。你都把死神都弄来了。
Q:推荐下一个有趣的人?
A:那潘赫吧。他也还不上网贷了。
(潘赫是金特在沈阳的房东,沈阳七二一二厂的家属区里。开过书店酒吧,搞过没有一个人会乐器的乐队,领各种人在各个城市里做各种城市探索,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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