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大多数我们都会给出一点读后感。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译林”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西西2022年逝于香港,这本《石头与桃花》是她的遗作合集。既是合集,风格题材皆有不同,但是纯真朴质的西西一如既往。西西是对人类有耐心的作家,她的语言和她缝的熊一样,乍看平淡可爱而已,其实有铁杵成针的意志:这些单手缝制的布熊,所着衣装都经过了服装史的考据,西西在锻炼自己患癌之后的行动力时,依然灌注了思想。
扯远了。我们选摘的这篇《桃花坞》,写作于2020年10月。故事的背景看起来一目了然,几乎让人不屑这种暗指,不过西西有自己的打算。她有半天的时间回到武陵源,替过于现代的人类返回历史现场,应该保持有怎样的态度和坐标?西西毫无疑问不是目的论主义者,也不是“古就是好”的原教旨主义者,她借桃花源里的人审视当代生活,态度竟是模糊的:我们和他们,他们和我们,都一言难尽。世上哪有桃花源。
以下为《桃花坞》全文。
坐在书桌前,没事可为,因为受一种不明来历的病毒袭击,全球有三分之一人染病,五分之一人死去,另外五分之一人,正在太空漫长地漂泊,在星际之间寻找可以安顿的地方。我们留下来的,被禁足外出,必须外出的话,要佩戴全套防毒装备,包括氧气筒, 穿得像航天员,笨重,行动缓慢,而且易累;在自己的星球,反而像到了其他的星球。同事小王告诉我,这跟去明星没有太大的分别。明星是十年前发现的,一直躲在月球的背面,因为不受光,所以可以长期避开人类的眼光。小王去旅行过,发誓以后再也不去, 即使再次抽到环宇旅行的大奖;这人就有这种运气。花花,我说。计算机的屏幕立即展现高山流水。花花是我的计算机的名字。大半年来宅居在家,一切都依靠花花,它是我的管家,我的娱乐,我的厨师,我的老师,我的朋友。它已有六百岁了,但会到时到候,只需一个晚上充电,眼睛闪着光,就自动更新了。几年来,我都在观看过去的中国历史、中国文学,从远古的夏商周,一直看到汉末的三国,看的是 24K 全息影像,而且可以选择身临现场。不过我们不能改变历史的进程,绝对不能改,否则你改我改,岂不天下大乱?球体受不了,会呵欠一声化为黑洞。如果在现场拍了照片,回来时也会化成一阵烟,乌有了。一般来说,我浏览一下就算,遇上有趣的事件,才再仔细观看。毕竟是太远古的事,好奇会害死猫。一次,我就因为好奇走进赤壁之战的现场去, 兵荒马乱,在连环船上,几乎也被大火烧着了。屏幕出现魏晋南北朝,各种事件的专题选项,包括重要的文学艺术。忽然我看到“晋人的‘乌托邦’”六个字,眼前一亮,这 “乌托邦”是有引号的。这其实是花花对我的推荐。于是说,就这个,乌托邦。我犹豫了好一阵。你可以有大半天的时间,晚上十二时前回来,不然你会变冬瓜。现场?
我站在一条溪涧的岸边,缓缓的流水,从远处低唱,水上浮 着一片又一片花瓣,粉红色,是桃花,我认得它们是桃花。我在童年的时候到过它们的出生地龙华,那里是桃花的一处故乡,就种下了桃花的印象。桃花真是艳丽,有白,有红;有的重瓣,有的半重瓣,花朵丰腴,树干扶疏,灰褐色,有孔,不太高,也不太矮,却长得密密麻麻,一大片一大丛,漫山遍野。偶然一阵微风拂过,它们就随兴起舞,这一朵那一朵,翻飘着,旋舞着,细雪似的,散满天空。然后轻柔地降落,在水上舒展,睡一会儿吧,由流水把它们带到远方。我踩着粉红色的软泥,摇着头,拍拍衣服,抖落身上头上的花 瓣。空气太甜美、太清新了,我的肺很久很久才适应。我朝前面一 个小山洞走去,有一点光从圆洞中透出来。这时,前面走来两个人,从前方一条狭隘的田间路上出现,本来是两个黑影,走近了,却飞也似的奔跑起来,跑到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穿着及腰的短衣,及膝的短裤,草鞋,双腿都沾上泥泞,肩上荷着锄头。我也只好停步,彼此都静止不动了。他们对我上下打量,两个人都张大口,下颚垂了下来。因为我穿的是一件短袖子的对襟衬衫,纽扣扣上领口;穿着牛仔裤、白袜子,一双休闲运动鞋,绑着粗鞋绳。我还背着一个背囊。我短发,发也不多,不像他们,头发在头顶上打了个结,用布包着。我对他们是见怪不怪,我在书上见过,都是一个样子。我可以告诉你们,大约是北纬 22° 08′至 22° 35′、东经 113° 49′ 至 114° 31′之间,在中国极南的沿岸,北靠广东省,西背珠江口、 澳门,南望南海。太复杂了吧。你们住的地方,有黄河、长江。黄河黄,长江长,都是世界闻名。我住的,有珠江,可不要以为珠江有珍珠。你们当然还没有听过,也不怪你们。但我们至少有一样是相同的,对吗?我们都是汉人。你们或者不知道魏晋,但总应该知道有汉吧。这时我才看清楚,他们一个皮肤黝黑,想是下田的结果,另一个, 却出奇的白皙,长着胡髭,他难道不下田么?有些东西不加深究,本来很清楚,再仔细想想,就没那么肯定了。我可能是南蛮,可能是楚人。楚人也不错,这就和屈原是同乡。你们呢?我们,从田里来。奇怪,现在正午,你们不是该努力工作,然后才戴月荷锄归么?喔,那阁下就有所不知了,那是老规矩。我们的确本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我们这里土地肥沃,稻米收成很好,每年可种三期;我们的后山,经过改良,看来也可以开垦种山坡稻。我俩在交流、研究。粮食足够了,就不用全日下田,我们改为两班制。每人只需下田半天,上午一班,下午另一班,不用太辛苦。余下的时间,可以自己使用,钓鱼、运动、绘画、读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吃茶、喝酒、晒太阳。我们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姓陶,也有一些别姓的,他就姓陶,我呢姓胡。说来话长。何先生,这样吧,我们今天工作完成了,阿陶有事要到村长家,我正要回家休息,有兴趣到舍下坐坐吗?钟表?我们的田垄总竖有一支木棍,太阳的影子本来是斜的,影子不见了,就是正午了。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智慧。先生看来是读书人,大概不下田。来,到我家坐坐。
阿胡带路,在田间小路走,走过了一道小木桥,再转了两个 弯,他沿途为我介绍路上的风景。只见土地平旷,屋舍简陋,但俨然。草屋八九间一组,然后是另一组,再又另一组。也有的,半砖半草,比较漂亮,仍很素净。田间除了水稻,还看见棉花田,朵朵白色的棉花绽放,从褐皮外壳裂出白雪也似的花朵。棉花长得不高,伸手一碰就采到手了,只觉柔柔轻、绵绵软,就像抱住了小绵羊。棉花朵中有黑色小粒种子,放手向空中一挥,棉花飞上天空, 漫天飘荡,好看极了。在我居住的地方,早没有农夫,只有地产商,开垦的是楼房,借口土地不足,就把楼房建在岛上的半空,一个个蚊型的宇宙飞船,由钢索互相捆绑,构成浮船的网络,每个船 舱里再加以分割,出租或者出售。他们自己呢,住在十四星的超级豪华船里,泳池、高尔夫球场,什么都有。可病毒一来,生意大减,他们的眉和嘴都像哭丧似的弯了下来。我们经过甘蔗田,阿胡顺手折了一根,在衣服上擦几下,递了 一段给我。两个人像孩子般边咬边走,甜美极了,蔗渣就向田间乱吐,真是爽快。途中,我看见一个童子趴在牛背上经过,他原来睡着了。不久,到了阿胡家。他家是一个大草庐,有院子,阿胡的妈妈和他的女儿在门外的 竹架下采葡萄。祖孙一老一少,皮肤都很白皙,眼睛深邃,不过母亲连头发也花白了。她们都穿汉服。胡家女儿十四五岁,袍服显得 与众不同,我看过一般的襦服都有一条束腰的布腰带,她呢,腰上却多束了一条,而且是皮革的材料,这腰带才特别,带上穿了七八个圆洞,每个洞都挂了一条绳子,系着小饰物,啊,不是玉佩,而是工具。我看了好一会,姑娘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爽利地说,我们族人都挂工具在身,方便随时取用。就取出几个说,这是手帕,这是打火石,这是小刀、糖果、荷囊,囊上饰有兽头纹。胡家原来养了两只黑色的大狗,拴在院子一角,吠了好一阵, 阿胡叫:阿普、阿富,这是客人。果然就收了声。他说因为后山上有野猪,会下来觅食;可能还有老虎。但阿普阿富看门,老虎也不 敢来。我走近去看,原来是两只藏獒,很威猛,大头披着厚毛,像狮子。虽然健壮高大,但样子其实很谐趣。它俩立即站起,对我虎 视眈眈。安静,坐。它俩就坐下了。阿胡说阿普阿富看起来凶巴巴的,对认识的人畜可友善祥和,从不追鸡逐鸭,还会看羊呢。虽然 乖乖坐定,两只大狗仍在观察我的动静,可能是因我奇异的衣着, 我奇异的气味吧。进入客厅,多么特别的客厅,家具不多,不过是几把椅子、三两张茶几,都很特别,是我在屏幕或者书本上从未见过的。桌椅都是木制,构造很简单,木条和木板清清楚楚,没有花纹,坚固结实,而且是罕见的高家具。朋友都喜欢到我们家来,他们喜欢我家的椅子、茶几,因为坐在地上久了会不舒服,尤其是老人家。胡妈妈说。也欢迎你来。是汉人所说的羯胡。我们的祖父母把我们带来,这之后,我们就自己做,直到现在我们还在做。许多汉人家也有我们做的家具, 他们叫作胡床。哎呀,没有什么可以招呼你,吃一点葡萄吧,也是自己种的,还有羊奶,也是自己养的羊。后来回到家里,我问花花五胡的故事。它告诉我,胡人自己排了次序,是“一胡,二羯,三鲜卑,四氐,五羌”。大约公元三○○年,五胡十六国时期,羯族的石勒在中国北方建立了后赵政权,重用汉人,设定各种政治制度,但同时刑法严苛,明令本族人 可以任意抢掠汉人。“胡”字是禁说的。不过这民族的来源,众说纷纭,始终不能确定。他们皮肤白皙,鼻子高,毛须多。屏幕上这 时出现几个高加索人。有学者认为他们是来自中亚地区的白种人。后赵的政权很短暂,继承的石虎,凶悍残暴,简直是野兽,他和将士抢掠汉女,淫虐之后宰杀烹食,称之为“双脚羊”。 好。后来,后赵内乱,有一个汉人叫冉闵,乘机起来反抗,夺得政权,改国号为魏,这一次,冉闵颁布“杀胡令”,屠杀羯人报复。这种民族之间互相仇杀,要灭绝对方,在中国历史里不是唯一的一次。不过,人类就是这样,会因为不同肤色、生活习惯、思想形态,而不容对方。幸存的胡人被迫迁徙,向漠北、中亚流亡。有些,成为了汉人的奴隶。到汉人自己受汉人迫害,跑到这里,就带了他们到来。
老人家问了我许多问题,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外面怎样了,有没有胡人,有没有白皮肤的人?我说,外面本来有许多人、许多国家,不过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有许多离开了。至于白皮肤的人多着呢,笼统地称为洋人。还有黑皮肤的人,有的黑得像炭,有的因为通婚,变成浅黑,都美得像牡丹。我说,许多年来,外面的世界,变得天不断翻地不断覆。而且瞬息万变,不要说你们不认识,我们自己也不理解。我们有亿万样的发明,是个后而又后的科技世界。什么是科技,他们摇摇头,我只好简单地从日常生活上说。例如交通工具,我们可以坐车,坐飞机、飞船,可以到处去,甚至回到古代。这就不好说了。又譬如,我在途中看到有人在河边浣衣,就说煮饭、洗衣等等,全由计算机包办。我的计算机,叫花花。什么是计算机?又不好说了。又例如,我们的医药很了不起,过去的癌症、艾滋病、超型沙士、 COVID—42、丧尸病狂等等,全有解药,都不成问题。当然,八个桶七只盖,总漏盖一个,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制造了另一个问题。 又例如,我发觉,她听了,似懂其实不懂,只是不停点头,重复地说,这很好,这就很好。我没有说,新时代的新问题。没有花花,我根本不能生活。有时想,它才是主人,只是个宽大为怀、乐善好施的主人。而科技解决各种问题,另一面又带来许多新问题。我们正受到一种不明来历的病毒袭击,何尝不是科技带来的?而不同民族之间,何尝吸取历史的教训?她一直眯着眼看着我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你的眼睛前面挂着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眼镜,就除下给她看。我的眼睛由于自小长期看屏幕、玩电玩,年纪轻轻早已深度近视,再然后黄斑裂变、青光眼,可都一一治好,到头来,实情是换过一双眼,又重新开始几百度近视的历程。我替她把眼镜戴上。咦,奇怪,她说,怎么看东西清楚了?真的很清楚了!我告诉她,眼睛病了,这是帮助眼疾的工具。她听了很羡慕,说,有这工具真是好极了,这些年我活得像盲人,以为自己瞎了,不敢上街呢。这时,阿胡的朋友阿陶来了,说村长要他捎来口信,说难得有外面来的客人,今天晚上,想请客人赏面到他家吃饭,并且在他家留宿。屋子外有驴车等候。我当然答应了。向阿胡等人告辞时,老 人家紧握着我的手,依依不舍。一再感谢我告诉她外面白皮肤的人的消息,好像听到久别的亲人的近况。很好,这就很好。她一直送我到院子的门口,我发觉门外早有一大群人闻风而至,男女老幼, 都笑容晏晏,友善极了。我从背囊取出一副眼镜,交到老人家手 上。她惊喜万分,那么你呢,你看得清楚吗?我说这是我的后备,我可以再去配,配多少都有。他们和我挥手道别,祖孙俩哭了。好些人跟随着驴车跑,尤其是小孩。我老远还可以听到两只大狗的吠声。到了村长的家,村长一家亲朋戚友已在门外欢迎。那是个半砖半草的四合院。我想跟他握手,他却双手抱拳。我们寒暄了好一阵,就带我走进屋里。大家坐定,晚宴立即开始了。我很留神吃的是什么,以及怎么吃。我的祖母,告诉我她幼年时还可以吃到裹蒸粽、馄饨面,那些味道长年不散,成为了她记忆中的家乡。如今我吃的,因为疫情,大半是各种配置好的维他命药丸,足以饱肚,且加添了各种口味, 其实是假味。首先厨房端出来的是汤水,盛在碗中,放在托盘上,由村长的 儿子和女儿一起端着送到客人的食案上,托盘里一碗汤,还有一个碟子,内有六件煎饺,餐具是一双筷子、一只汤勺。原来是豆腐芫荽汤和韭菜煎饺,简单,却很清鲜。这是头盘。主人说,煎饺较燥热,豆腐则寒凉,可以中和,这是食疗的配合。我端详眼前的餐具,都非常漂亮,既非陶器,也非青瓷,而是漆器,轻巧,两种颜色,外壳是黑色,里子是朱红。眼前的漆器, 除了托盘、汤碗、筷子、勺子,连食案也同一色调,如今已很罕见了。想不到,我们的祖先,无论走到哪里,总不忘生活的情趣。这时,村长向我指示大厅,厅中铺了一幅棋子方褥,一名年轻女子出来,手持一管很特别的笛子,行了一个礼,坐在方褥席上,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我不知道吹奏的是什么曲子,音色悠扬婉转,很好听。表演完后,我们也刚好喝完汤。主人说,这是羌笛,羌族人的乐器。噢,羌笛,对我来说,早已是陈年古物。他让女子把笛子给 我看,原来是两根细竹管用丝线连结在一起,管长十三四厘米,有 一个吹孔,五个音孔,竖吹,双簧共振。我禁不住说: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好诗,好诗,村长鼓掌赞叹。他以为是我作的,我当然也不会破坏他的雅兴,说明这是后来一位诗人的作品。喝完汤,年轻人把托盘移走后,厨房又端出另一个托盘来,这次是米饭,一碗花花绿绿的米饭,一碟栗子焖鸡。米饭为什么花彩斑驳呢,原来除了白米,还有杂粮。杂粮?村长解释,有红豆、白扁豆、赤小豆、粟米、绿豆、紫薯等等,不单有益,好吃,还好看。主人说,这是我族人的传统,最初为避难而来,粮食不足,禾稻还没收成,长辈为了节省白米,就混杂了其他,难关渡过,发觉这做法很好。五色饭非常好吃,真是吃得津津有味。紫薯甜美,豆类有质感,米呢胖胖圆圆,颜色并非一般的米,就向主人请教。是糙米,它保留外层,富含蛋白质、纤维等,比白米更健康。但比白米硬,不过只需烹调久些就行。其间,年轻人又端过两次小菜,有虾仁炒蛋、清蒸鲤鱼、菠菜。普通家常,粗饭淡茶,主人说得客气,可都 是从自己的田中、鱼塘里来的。我吃到了许久许久遗忘了的滋味。最后还有甜品,是莲藕糯米糖食。据说晋人喜欢喝酒,案上也有酒,村长说是石榴酒、梅花酒, 都比较清淡,人们也喝的不多。村长告诉我他们一个很受尊敬的祖父辈,当年在外面做官,太喜欢喝酒了,公家的田都用来种秫,秫是有黏性的高粱,可以做酒。他的妻子一再劝他种稻,他才一顷五十亩种稻,留下五十亩种秫,无酒不欢。结果辞官后,晚年一贫如洗,要亲朋接济。他的遗训是,酒可喝,却不可多喝。这时候,两个年轻人搬了一张长案来,放在大厅中的地席前, 面向堂中的尊位。接着,出来一名抱琴的中年男子,把琴平放案上,自己则坐在席上,凝神庄严,气度安和,然后弹奏起来。咦, 这琴我从没见过。别的古琴,我见过不少图片,比较考究的古装电影也有不少,大都是七弦琴。琴身高近似一个普通人,琴体扁平, 头尾差不多宽阔;弹奏时两只手的手指,按在琴弦上,节奏急时, 像翻飞的蝴蝶。它是一尾会低唱的鱼。我还想到,那世间还有那么 一张无弦琴,琴主边抚边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可眼前的琴,一半像鱼,另一半却又圆又窄,像海豚的嘴巴, 更奇怪的是,弹奏时不是指按弦线,而是用竹尺敲打。村长见我一 脸是问号,只吐出一个字:筑。后来,花花告诉我,筑是一种敲击乐器,像五弦琴,在战国时流行于山东一带,筑体为木质,实心。中国古人说的宫商角徵羽这五音,相当于西乐的 do、re、mi、so、 la,即是简写的 12356,却没有半音递升的 fa 和 si。不过徵音和宫 音可以变调,徵变为 4,即 fa;宫变为 7,即 si。羽声昂扬,而变 徵的音声则显得悲凉。我只见演奏者左手按弦,右手拿竹尺敲击, 动作很大、很快,筑音清越、优美,演奏完了才醒悟我其实停了竹筷。见我对饭菜赞不绝口,终于有人问,外面的人,如今还这样吃吗?真是好问题。我说吃呀,直到现在我们还是爱吃米饭,吃面, 吃饺子,希望可以一直吃下去,但过去人口增长是几何级。什么是几何级?总之是一倍一倍地增长。食物怎可能追上呢,只好扩大食源、品量,又要保证生产,于是人工快速培植,缩短收成期。凡事 有得有失。我看你们的大鸡小鸡,村前村后自由走动,啊,鸡鸣桑树颠。我们呢,鸡只成千上万住在工场里,光秃秃的没有羽毛,五天内长成,还下了几次蛋。接着运到输送带,成为烤鸡,或者白切鸡、油鸡。其他畜类,大概也是这样,都是不会走动的怪物。结果我们自己制造了病毒。为了对抗病毒,全都加了工,加了什么工, 说了他们也不会明白,总之,其实是以毒攻毒,食物完全没有真 味,所以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宁愿吃各种各样的药丸,因为幼时有幸吃过一两次真味,希望保持那种真的记忆。而江呀河呀,严重污染,空气呢,充满病毒。我见他们忽然愁眉不展,不知是不明白我的话还是什么,尝试安慰他们说:近年,人口的压力减少了,由于疫症变本加厉,死亡无数,加上大量外流。但说了,看来丝毫达不到安慰的效果。
吃过晚饭,饭具收了,再把室内一半的席子也收了,最后把席前的凭几也一一搬走。众人可没有散去。而是坐在余留的竹席上。原本一席一人或二人,如今一席四五人,有些还坐到我们的矮榻上,挤在一起。气氛非常热闹。因为坞人仍想听我讲外面的生活, 我喝了点石榴酒,也很兴奋,多年来难得有人聆听,就不停地讲。我说我们的世界,和坞内的生活,有相同的地方,不过衣食住行,已完全不同。我如今的衣着,是家居的衣服,外出要穿戴的是防毒衣装,当然,我补充,我已很少外出了。食物、药物可以通过管道,或者全息影像送来。我这套便服,我站起来,像猫模狗模, 转了一圈,并且在所有人灼灼的目光下,把短袖子衬衫慢慢脱下。这是上衣,不用布带连接,而用纽扣。像舞台演戏那样,我的手指 夸张地绕了个大圈,然后降落在衣服的扣子上。我把衬衫给他们传看。无不啧啧称奇,传了一个大圈才传回来。我知道他们对我的背 囊很有兴趣,背囊需按我的指纹才能打开,我拿出备用的百慕大及膝裤,告诉他们穿着的方法:打开拉链穿进去。他们男的女的,都嘻嘻哈哈地笑。又看我身上的牛仔裤,其中一个更不客气地伸手摸摸裤料。当然,我身上的这条拉链可万万动不得。 说到行,我们要是外出,交通工具可不是牛车马车,而是电动的机器,可以在地上走,在水上走,还可以在空中飞,直飞上空中九万里。空中飞?大家都很惊奇。这时一位长者说,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外祖父在《南康记》里就记载了一把会飞的青竹杖。一位在外地做监工的人,懂得通灵术,晚上就偷偷地乘龙回家与妻子相聚。后来妻子怀孕,婆婆怀疑她与人私通,于是留心偷看,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晚上乘龙回家。那条龙,到了家就化为青竹杖,放在门外。不是扫帚么?这次反而是我问。不是,长者继续说,这位老婆婆好奇,拿起青竹杖,结果马上飞走了。青竹杖失去,这位监工以后回家,就改乘两只天鹅。你们,长者语重心长地说,都会通灵,会做青竹杖吧?是电动,我说。我们是机械的世界,简单地说,日常煮饭、洗手......全用电子机械,不用人手。我们的手,再过若干年,大概就退化到可有可无的枝条。什么是电呢?都是好学的群众。电大家都见过,每当天气恶劣,雷雨风暴,那时雷声隆隆,电就在天空中出 现了,那么一闪一闪,在黑云中飞出,从上空直杀到地面,把大家吓一大跳,这就是电,天然的电。我们的科学家,像你们说的通灵,把电逮住,驯服之后,加以利用。我们看不见,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我试做给大家看。我从背囊中取出三件事物,梳子、小剪刀、薄纸。看我表演通灵术,要电现身吧。我把纸剪个细碎,落在几案上,我拿起梳子, 擦了好一阵后发,因为早年长期佩戴头盔,额发早已退谢。然后我把梳子伸向碎纸,发生了什么呢?碎纸仿佛有了生命,跳起舞来。有些还粘连到梳子上。我说,梳子不是青竹杖,也不是天鹅,而是摩擦之后,唤来了电,我们叫静电。电会发光、发热,还会发力。大家都听得呆了,我知道,我是个失败的教师,他们可以投诉我不知所云。我真怀念花花,要是花花在旁就好了,由它解释。我说,外面的人,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有一样我们人类千百年来追求的东西,是越离越远了。在他们要追问我什么东西之前,我反问:你们呢?住在坞堡里,可好?他们说,大致是:很好。对你来说,我们没有青竹杖,好像 什么都没有。我们逃离战火,这里没有争斗。和平、自由,大家互相尊重,彼此帮助。我们没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村长是义工,由大家推选,两年选一个新村长。这里也很安静,没有车 马喧哗,没有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我们最关心的,是怎样耕好稻田,怎样种好桑麻。一个人忽然站起来,仿佛有感而发:我们没有催税的酷吏,没有抽壮丁,没有奴仆,人人平等,不管汉人胡人。说到汉胡,我想到一个问题,他们通婚,可是人口不多,千多人吧,又多为同姓,年月久了,就有近亲繁殖之虞。我提这问题,原来世乱流离,坞堡众多,有的大有的小,散布各地,往往两三之间 有隐蔽的通道,一年选定几次互通,交换物品,以至于相亲。另一个青壮又继续什么都没有的话题,说:我们没有曲部,没有检籍。什么是曲部,什么是检籍,我其实不知是什么,反正不是好东西吧。有时候,有等于没有,没有才是真有。那真是乌托邦了,我说,立即发觉,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村长大概也猜想到我的意思,说:我们可不是不用努力工作,我们可得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我们,其实也有隐忧。说时几乎所有人都低下头来。我追问,什么隐忧呢?村长犹豫了好一阵,只说:不足为外人道。太阳下山了,屋子幽暗起来,年轻人忙着点灯,那是用灯芯点 燃的高脚豆灯,当然比不上电灯了,我不习惯,所以仍觉昏暗。这时,许多来客都起身告辞了,他们习惯早眠早起。好几位还热情地邀请我明天到他们家去,吃饭,留宿,继续我们的话题。于是大家挥手道别。村长毕竟也多喝了石榴酒,倦了,要回房休息,吩咐自己的儿子带我上客房。我的手表发出绿色警号,是花花提醒我,距离变成冬瓜只还有半小时。我正收拾背囊,发觉年轻人一直留在房里,没有离开。他有十六七岁。终于这样说:你走时,可以也带我到外面去吗?他直瞪着我,眼睛闪着灵光。我想了一下,然后告诉他听来的一位王子的故事,这位王子生活在无愁谷里,谷外面有围墙环绕,安全,而且无忧无虑。但日子久了,觉得沉闷,就想到要逃出墙外,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以为外面有他要找寻的幸福的生活。他得朋友的帮助,到了外面去,经历各种磨难,发觉幸福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他终于还是回到谷里去。外面,年轻人,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有趣。我还是想去看看,不看看,怎么知道要回来。他说。我的手表亮出红色,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我只好说,我们明天再想想这问题。我把他送出门外。歉疚得很,我竟然对一个后生说了谎,因为呼噜一声,我已经回到家里,回到花花旁边。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