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大多数我们都会给出一点读后感。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南大·守望者”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总是能听到有人说不喜欢汉娜·阿伦特,比如说她不是一个崇尚平等的人,她歧视黑人等等。估计看过《我想理解》,不喜欢她的人会接着罗列她的罪状——她还是一个迎合男权社会刻板印象的女人,她说女性发号施令起来可不好看。不过,喜欢汉娜·阿伦特的人,就好比我,最开始觉得这是一个犀利而且深邃的女人;后来看到照片,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在看过这本书之后,就会看到她率真的本性——像所有率真而且智慧的人一样,当他们率真时,会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这很迷人。
本文摘自《与君特·高斯的电视访谈》,不是全文。
高斯:阿伦特女士,您关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受审的书今年秋天在联邦共和国出版了。自出版以来,这部作品在美国一直是被热烈讨论的话题。特别是犹太人群体,有人对您的书提出了反对意见,您说这些异议部分是由于误解,部分是因为受操控的政治运动。人们的不满情绪很大,主要是因为您想要解决的一个疑问,即犹太人曾对大屠杀采取了消极默许的态度,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应该为此受到指责,或者说不论如何,某些曾表示配合的犹太委员会在多大程度上几乎可以被视为共犯。且不管结论是什么——在我看来,这本关于艾希曼的书中产生了许多关于汉娜·阿伦特的形象的问题。请允许我先说说这个:偶尔会有人指责您的这本书缺乏对犹太民族的爱,这是否会让您感到痛苦?阿伦特:首先,请允许我善意地指出,您当然也已经成为这场运动的受害者了。我没有在书中任何地方指责犹太人民缺乏抵抗意志。这样做的另有其人,就是艾希曼审判中以色列检察官办公室的豪斯纳先生。他对耶路撒冷的证人提出了这方面的问题,我称这些问题是愚蠢又残酷的。高斯:我已经读了这本书。我知道这一点。只是人们对您的一些指责是基于一些段落的语调。阿伦特:嗯,这是另一件事。我没什么好反驳的。我也不想对此发表观点。如果人们认为只能用感伤的语调谈论这些事情……您看,有些人讨厌我说的一些话,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理解。也就是说,我仍然可以笑着谈论它。但我真的认为艾希曼是个小丑,我告诉您。我读了他的警方审讯报告,三千六百页,我读得非常仔细。我不知道笑了多少次,但都是大声笑!人们反感我的这种反应。我对此无能为力。但我确实知道一件事:假如我确定要死了,那我可能会在死前笑上三分钟。而他们说这就是我的语调。当然,这个语调主要是嘲弄。而这是完全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语调才是人的反应。他们指责我可能是在谴责犹太人:这是一个恶意的宣传谎言,仅此而已。但是语调,这是对我这个人的异议。对此我无能为力。阿伦特:哦,很乐意。不然还能怎么做?我不能告诉人们:你们误解我了,其实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是那个!这很荒唐。高斯:联系到这一点,我想回到您的一份个人陈述上来。其中提道:“我从未‘爱’过任何民族或集体,无论是德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或者工人阶级或其他什么人。实际上,我只爱我的朋友,完全没有能力进行其他的爱。”但最重要的是:“这种对犹太人的爱会让我感到怀疑,因为我自己就是犹太人。”请允许我就此提几个问题。作为有政治行为能力的人,难道不需要与一个群体建立联系吗?这种联系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为爱?您不担心您的态度可能导致政治上的无果吗?阿伦特:不会。我想说的是,另一种才是政治上的无果。群体的归属首先是一种自然的既定事实。人们一出生就属于某个群体,总是如此。但您所说的是第二种意义上的群体归属,即让自己加入某一组织,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这种组织总是在与世界的关系中。这意味着,能让人们以这种方式组织起来的共同点就是通常所说的利益。直接的个人关系,那种可以谈起爱的关系,最大程度上肯定存在于真正的爱中,某种意义上也存在于友谊中。在这种关系中,人们直接表达自我,不依赖各自与世界的关系。通过这种方式,来自不同组织的人仍然可以成为私密朋友。但是如果把这些东西混为一谈,如果把爱带到谈判桌上,我说得难听一点,那会是非常大的祸患。阿伦特:我认为它是非政治性的,我认为它是非世界性的。而且我真的认为这是非常大的灾难。我承认,犹太民族是非世界性的民族联盟的典范,它历经几千年而不衰。高斯:“世界”在您的术语表中可以被理解为政治空间。阿伦特:我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公社在某种程度上当然也是政治性的。犹太教是一种民族宗教。但政治的概念受到非常大的限制。犹太民族在离散中遭受了失去世界的痛苦,这种失去感在归属于犹太民族的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温暖,就像所有被抛弃的民族一样。这种情况在以色列建国后发生了变化。高斯:是否有什么东西随之消失了,而它们的消失让您感到悲哀?阿伦特:是的,人们为自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失去世界”这一点所展现出的犹太人的人性是非常美好的。您太年轻了,您完全没机会体验了。这曾是非常美好的:这种处在所有社会关系之外的状态,完全没有偏见的状态,我在我母亲身上强烈感受到了这种无偏见,她在对待犹太人群体时也是如此。当然,所有这些都遭受了重创。一个人要为解放付出代价。我曾在我的“莱辛演讲”中说过……阿伦特:是的,我那时候说:这种人性在解放的日子里,在自由的日子里,存活不了五分钟。您看,这也发生在我们身上。阿伦特:不想。我知道人们必须为自由付出代价,但我不能说我喜欢付出代价。高斯:阿伦特女士,您通过政治哲学的预测或社会学分析获得见解,您是否对此很投入,觉得有责任公开您的见解?还是说,您认识到了允许隐瞒已知真相的原因?阿伦特:是的,您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在关于《艾希曼》的所有争论中,这基本上是唯一让我感兴趣的问题。但直到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才出现。这是唯一严肃的问题。其他一切都只是宣传。那么就算世界毁灭,也要说出真理(fiat veritas pereat mundus)?这么说吧,《艾希曼》事实上并没有触及这些问题。基本上,没有谁的合法利益真正受到这本书的影响。只是人们这样相信罢了。高斯:而您必须公开讨论什么是合法的,您一定会这么做。阿伦特:是的,对。您是对的。什么是合法的仍然有待辩论。不过我对“合法”的理解可能与犹太组织不同。但现在让我们假设起作用的是真正的利益,这种利益我也认可。阿伦特:我是否会做这种事?会的!不过我可能会写出来……您看,有人问过我:如果您能预见这样那样的事,您难道不会用另一种方式写《艾希曼》?我回答说:不会。我本来就面临着写或不写的选择。人们可以选择缄口不言。阿伦特:人并不是总要开口的。但现在出现了以下情况: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在18世纪被称为“事实真理”(Tatsachenwahrheiten)的问题。毕竟它只关乎事实真理,而非意见。这么说吧,大学的历史科学是这些事实真理的守护者。阿伦特:对。它们崩塌了。它们接受了国家的指令。有人跟我说,某位历史学家这样评论某本关于“一战”起源的书:我不会让它毁掉我对那个振奋人心的时期的记忆!这就是一个不清楚自己身份的人。但这并不有趣。事实上,他是历史真理、事实真理的守护者。我们知道这些守护者有多重要,历史往往会被改写,而事实仍然不为人知。我们想往这个方向走吗?政府对此有兴趣吗?阿伦特:他们有权利这样做吗?他们似乎自己都不相信有这个权利,否则他们根本就不会容忍大学存在。不过国家绝对也对真相感兴趣。我这里指的不是军事机密;那是另一回事。这么看吧,这些故事可以往前追溯大约二十年。为什么不该说出真相呢?阿伦特:有些人是这么说的,但也有人说,二十年后根本无法挖掘真相了。这意味着,无论怎样都有人急切地想要洗白自己。但这并不是合法的。阿伦特:我可能会说公正——很早就降临世界,当荷马……阿伦特:对!“当歌声对战败者缄默,那便让我为赫克托耳见证”,对吗?这就是荷马所做的。之后是希罗多德,他说:“希腊人和野蛮人的伟大事迹……”从这种精神中产生了所有的科学,甚至是现代科学,还有历史科学。如果一个人假装很爱他自己的人民,又不停地“谄媚”人民,那他就没有能力做到这种公正——嗯,那他什么也做不了。我认为,这种人民不是爱国者。高斯:阿伦特女士,您在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论积极生活》——中得出结论,现代已经废止了公共精神,即政治至上的意识。您认为现代社会现象就在于大众的去根和弃置,而且在这个社会中,获胜的是那些在单纯的工作和消费过程中能够获得满足的人。我对此有两个问题。首先,这种哲学洞见在多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经验,毕竟是个体经验启动了思维过程?阿伦特:我不相信没有个体经验还能有思维过程。所有的思考都是细细思虑,对事情的仔细思虑。不是吗?我生活在现代世界,我的经验自然来源于现代世界。顺便说一下,许多其他人也确认了这一点。您看,关于只工作、只消费的事情之所以非常重要,就是因为它再次显示了“失去世界”的一面。人们不再关心世界的模样。阿伦特:现在这个空间比事物公开的空间还要大——这个公开空间是人们生活的空间,必须看起来体面。当然,艺术也出现在其中。一切可能的东西都出现在其中。您想想看,肯尼迪试图完全拓展公众的空间,他邀请诗人和其他无所事事之人到白宫。所有这些都可能被归入这个空间。然而,人们在工作和消费中的的确确被完全抛回自身。阿伦特:抛回生物性和自身。在这里您可以看到与弃置的关联。一种特殊的弃置在工作过程中产生了。我现在不能在这里讨论这个,不然就跑题太远了。而这种弃置就是被抛回自身,这样一来,消费就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所有本来相关的活动。高斯:第二个问题就关于这个。您在《论积极生活》中得出的结论是,“面向世界的实际经验”——指的是最高政治级别的见解和经验——“正日渐退出普通人的生存经验范围”。您说,现在“行动的能力被束缚得更厉害”。这在实际政治中意味着什么,阿伦特女士?在这种情况下,一种基于所有公民的共同责任——至少在理论上如此——的国家形式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一种虚构?阿伦特:是的,我想稍微限制一下。您看,首先,不仅广大民众缺乏这种根据现实确定方向的能力。这种能力缺失也存在于所有其他阶级中。我觉得可以说,即使是政治家也一样。政治家被包围了,被一支专家组成的军队团团围住。实际上,政治家和专家之间是存在行动这一问题的。毕竟,政治家必须做决定。而他几乎不能根据现实来做决定。他不可能知道一切。他必须从专家那里获取信息,而这些专家原则上总是各执一词。不是吗?每个明智的政治家都会听取相左的专家意见。因为他必须从不同方面来看待问题。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必须从中做出判断。而这种判断是一个极为神秘的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公共精神得到了体现。现在,关于大众,我想说的是:只要人们聚集起来,不管多大规模,都会形成公共利益。阿伦特:公共领域也就形成了。美国仍然存在着这些自发形成的联盟,它们之后又会解散——托克维尔已经谈论过这种“协会”(associations)——在美国您可以清楚看到这种组织。现在,有些公共利益涉及某一特定群体、一个街区,甚至只是一栋房子,或一个城镇,或另外一些群体,然后这些人就会走到一起,他们有很好的能力公开对这些事件采取行动。因为他们可以通观这些事件的全貌。这就是说,您的疑问只适用于最高级别的最重大决定。而且请您相信我,政治家和普通人之间从原则上来看并没有多大区别。高斯:阿伦特女士,您与您从前的老师卡尔·雅斯贝尔斯保持着密切关系,他是您永远的对话伙伴。您认为雅斯贝尔斯教授对您产生的最强烈的影响是什么?阿伦特:您看,无论雅斯贝尔斯行至何处,言至何处,那里都会被点亮。他有一种毫无保留的态度,一种信任,一种无条件的言说方式,我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这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将自由的概念与理性结合起来,我刚到海德堡时对这个概念是非常陌生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尽管我读过康德。可以说,我是在实践中看到了理性。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我在雅斯贝尔斯那里接受了教育。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想让他为我负责,但如果有哪个人成功地让我恢复了理性,那么肯定是他。而这种对话在今天当然是非常不同的。实际上,这是我在战后最强烈的体验。就是这些对话!人们可以这样说话!高斯:请允许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您在致雅斯贝尔斯的一篇赞词中说:“人们从来都不是在孤独中获得人性,也不是通过把自己的工作移交公众来获得人性。只有把生命和自身付与‘公共领域的冒险’的人,才能获得人性。”这个“公共领域的冒险”——我再次引用雅斯贝尔斯的话——对汉娜·阿伦特来说在于何处?阿伦特:公共领域的冒险对我来说似乎很清晰:在公众面前暴露自己,而且是作为一个人暴露自己。即使我也认为,一个人不能以自我反思的形象在公共场合出现和行动,但我知道人在每一次行动中的表现方式都和其他行为不一样。演讲也是一种行动方式。这是其中一种冒险。第二种冒险是,我们开始做一些事情,我们将自己编入一张关系网。我们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只能完全寄希望于这种观点:主啊,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适用于所有行动,确凿无疑,因为人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种冒险。而现在我想说的是,这种冒险只有在信任他人的前提下才有可能。也就是说,要信任所有人的人性——这种信任尽管很难准确把握,却是最根本的。没有其他办法。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