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将分别按照“谈话与思想”、“非虚构与历史”、“新知”和“52种小说”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大多数我们都会给出一点读后感。顺祝阅读愉快。
本文已经得到“新经典”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作为一头狼,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计划和一条龙、他的伴侣小熊一起实践一个反高速公路原教旨的旅行计划:从巴黎出发,到马赛结束,在每个高速休息站点落脚,记录经历、观察和想到的一切,共同写作一本书。
路程很短,进程(如果能这么说的话)极慢,这个逆反旅行计划非常科塔萨尔。他向之前申请过他的小说《南方高速》授权的公路管理局递交了一份申请,因为后者说任何人在高速上不能超过两天时间,而他们的旅行很显然会违反规定。管理局无回应。于是他们就上路了。
如果你不是一个喜欢看前言或者旅行计划说明的人,直接进入他们的旅行日志的话,那么你要看一阵子,才会意识到他们不是要去往某个目的地,而是把高速公路本身当成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绝大多数人都能实践(能不能体会个中美感就不好说了)的旅行方案,但是狼和小熊(也就是他的妻子卡罗尔·邓洛普)在他们俩都绝不年轻、谈不上十分轻松的时候,来这么一场旅行,当然有追问“生活的意义”的意思——绝对不是出于中年危机——但绝不落俗套。科塔萨尔怎么会俗套呢。
这本书,正如它的名字《宇宙高速驾驶员》,有很轻松的一面,有点赤濑川原平“路上观察学”那个味道;当然,更有才华;还有突然插入的完整的小说;四封信(那同样是一篇霍桑《韦克菲尔德》风格的小说);还有告白。
因为某一页上迷人的照片,还有才华,你会从胡里奥·科塔萨尔转向卡罗尔·邓洛普。你选择读这本书,十有八九是为胡里奥·科塔萨尔而来,最后,你会陶醉在卡罗尔·邓洛普维纳斯一样的光之下。
关于爱,我们就不剧透了。后来科塔萨尔说:
“这一切让我们眼花缭乱,但让我们忍俊不禁,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潜在的意图,更不是因为什么目的才开始这场探险。这是小熊和狼的游戏,在美好的三十三天里一直如此。面对今人不安的问题,我们一直告诉自己,如果存在这些可能,探险就会变成另一副面貌,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但绝不可能带来如此多的幸福和爱,我们因此变得充实,以至于没有其他什么感觉。后来,就算是再美妙的旅行,再和谐的时刻,也不可能超越时间之外的那个月,那是我们内心明白什么是绝对幸福的一个月,也是最后一个月。”
我们挑选了其中一天的日志,发布如下:
我们知道想去往那个站点就必须离开高速公路,我们要避免落入陷阱。10 : 23 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只被轧死的猴子。11 : 12 站点:索莱茨休息区。恐怖中的恐怖。但是有自助餐。午餐:其中一个人的是鸡肉配炸薯条;另一人的是冷盘鸡肉、番茄和沙拉;两人份的奶油甜点。15 : 00 我们最终在接近停车场出口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有些阴凉的秘密小角落。我们搬到那里,法夫纳无法在被烈日(56℃)炙烤的水泥地上忍耐下去了。17 : 02 “公司”在插手吗?油罐车……(卡罗尔的这条笔记无法辨认)。晚餐:其中一人的是蔬菜沙拉、蛋黄酱鸡蛋;另一人的是生火腿;
有人献给米拉波伯爵一本相当无神论的书,我想书名应该是“色情圣经”,在我幼时读的加泰罗尼亚语版本中,它粗鲁地变成了(原文如此)“圣经中的色情”。现在为什么不构想一个“色情停车场”呢?我们在这片全是男人的土地上待了两个星期,完全没有感受到它的性感气息,两撇带有特权的括号在法国土地上标记出这条八百公里长的无尽脉络,男人和女人弯曲的性器官在高山和平原之间摩擦、打开,在来去之间一刻也不中断地给予和索取,无尽的高潮从奥尔良门开始,在马赛到达最后的痉挛,马赛诞生于腓尼基人的爱和希腊人的精心呵护,这是一条带有特权的通道,让深夜时在那么多站点开始的愉悦达到极点。我代表我们,代表我和小熊,也代表我们在停车场隐约看到的大部分东西。当人们追求实用的、机械化的事物,或自己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时,停车场的一切看起来也都是实用的、机械化的。我任凭游客和商人们经过,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的双眼紧盯着高速公路,嘴里塞着咀嚼不充分的三明治;我任凭他们过去,因为仪式、意外、会面和加冕礼都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特别是发生在卡车里,这些流动的空间几乎永远隐秘而性感。我们在最初的几天就学会了如何认出它们:它们到来时的鼻息几乎是旅途密码的一部分,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密码只有实用价值。下午时分,它们开始一辆接一辆或是并排停下,影子越来越大,其中交织着剪影和对话的秘密交易。在它们中间,法夫纳可以作为一辆小卡车获得尊重,有人友好地举手致意,也有来自同谋的微笑。大型站点里总是会有一间服务站、一家商店,大多数时候有家餐厅,每晚都会有一座转瞬即逝、不断变化的小城市诞生,它只会存在一次,第二天就被另一座相似但截然不同的城市取代。突然间,这座城市变得完整,变成全世界最国际化的都市,其中有保加利亚、法国、德国、西班牙、希腊、比利时的房屋,幽深的房子上挂着铭牌或者盖着大布,里面隐藏着奥秘;房子里有很多房间,有厨房、厕所、电视、灯;房子里住着一对夫妇,也可能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在那里独自生活,有时有狗,有时有孩子,总是有煤气小灶、瓶装葡萄酒和啤酒、汤或炸土豆的香味。在巴黎,时不时就能看到女人开重型卡车,但男人还是会猛然露出惊讶的神态,不过他们马上就隐藏起来,好像仍然将这件事当成越轨甚至无礼行为的想法让他们羞愧。然而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这一幕,他们几乎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到一个不知多少吨、后面还有同样巨大拖车的怪物停下来,方向盘上方突然出现一个金发身影,白皙的手臂和彩色的衬衫,看到一个比很多女人更有女人味的女人干脆利落地下车,开始用鞋子踢轮胎,检查蜡布的密封性和紧绷程度,装满一瓶水后走进厕所,洗完脸又走出来,甩着头发,因为能离开车厢散散步而心怀喜悦。几乎总有一只大狗陪伴她,大狗温顺而顽皮,但或许在车里就不是这样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同一家公司的第二辆卡车会很快到达,一个男人从车里走出来,这对男女停好车,在这里过夜。有时是两个男人。目前我还没有看见过两个女人。幻影之城建设过程的随机性将我们卷入几次偶然的相遇,它们也是密码的一部分,就像几天前我们看到那对年轻的卡车司机一样,他们只能用微笑、手势和共通的喜悦,以片段化的方式交谈。她开的是一辆瑞士卡车,他是法国人;毫无疑问,他们掌握的英语词汇在五十个左右,但他们仍然决定拍照,也去对方的车里互相拜访,开一瓶啤酒或某个罐头。一切都很短暂,一张专横的时间表让他们无法成为夜之城的一部分,除非他们已经决定在下一个更合适的站点重逢(现在这个并不合适,法夫纳是迫于探险法则的力量才勉强停留,一种悲伤蘑菇的气氛感染了我们)。
我们看着年轻的卡车司机登上各自的驾驶座,她先出发,伸出手致意,他对我们微笑一下,跟在她身后走了,好像明白我们不可能选择更好的地方,或者只认为我们是傻瓜。我们一直在回味那次短暂的相遇,它或许会在不久后给他们的夜晚带来长久的幸福,又或许永远不会。有时我们会看到他们一起在驾驶舱里,已经成了一对爱侣,就像昨天下午的两个德国年轻人那样,他们一边笑一边喝水,从卡车里上上下下,快活的心情让他们充满了阳光,仿佛他们需要这个该死的站点一样,就算这里只有两三棵光秃秃的树,阴凉处跟撑伞差不多。我和小熊在这样的阴凉里疯狂地工作,以忘记身边的一切,而事实上我们身边什么也没有。但或许因为我们忍受了如此酷热,下一站似乎是一片绿洲,还有餐厅(博若莱驿站,请务必注意),商店里会有本探险阶段急需的用品,还有一望无际的停车场,几个小时之后,一间又一间房屋将编织起那座幻影之城。像往常那样,我们把法夫纳停到了最糟糕的地方,虽然远离了高速公路的噪音,但靠近汽车回高速的道路出口。伴随着牛肉汉堡排配炸薯条(小熊崽)和咸猪肉配扁豆(狼)带来的愉悦,配上葡萄酒,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停留的站点,便上床睡觉。现在,在法夫纳里躺下比起床容易得多,因为床一旦被打开,就占据了白天用来站立和坐下的大部分空间,更不用说我们还有合理的裸睡习惯。(现在世界上还有穿睡衣睡觉的人吗?美国电影让人心存疑虑,但我们认为这一点是这个可怜国家失败的体现。)在紧急情况下手忙脚乱穿上衣服并未被列入赫丘利的事迹,都是赫西俄德和其他史诗作者的错。一躺到床上,我们就“像受惊的鱼那样滑入/一半满是火焰/一半满是冰冷”,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比起身给法夫纳挪车位更可怕,这项任务还涉及提前移动各种包裹行李和收起风帆,即龙的顶篷,它的黄色头顶此时正对着天上的星星。总而言之,我们仍然停留在原地,但五分钟后,受难开始:卡车、汽车和露营车一辆接一辆到来了,鬼知道为什么它们停在法夫纳旁边。它们的聚光灯穿透黑暗,直接照在我们身上,然后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和爆炸声返回高速公路。客观地说,这一切本该是地狱般的经历,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但与此同时这些征兆翻转过来,对站点之夜的晚间派对来说,机械的侵害、剧烈的闪光、行驶或停下的卡车的骚扰渐渐成了好事。我们慢慢发现,这个夜晚终于爆裂开来,我们赤身裸体,就在它的中心,在不断变化的水族箱里,在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谬的外星太空舱里,不明飞行物的两位驾驶员刚刚惊讶地降落到卡车之间,加入了这场被灯光鞭打的游戏,置身引擎和火光群魔乱舞的中心。在那种失重状态中,在灯光和声响不断变化的彩虹泡泡中,我们知道今晚是我们的派对之夜,经过那么多天的前进和探索,我们已经被其中一个转瞬即逝的城市所接受。不知情的卡车司机围着我们举办了一场入会许可仪式,把幻影之城的隐形钥匙交到我们手中。等天一亮,这个地方将变得灰蒙蒙、空无一人,法夫纳会像灰姑娘一样在空旷冷漠的水泥地上醒来。我们经历的奇迹是由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变成的,我们在一场缓慢而美妙的无休止的仪式中接受了曾在稳定且僵化的城市中一直拒绝的一切。仅存一夜的部落里的贝都因人,做几小时的游牧人,相爱时仿佛置身万花筒中,变幻不定的逃亡者,被星星的磷光覆盖,或者被快速移动的条条阴影包裹,落入寂静的井中。在那里我们的低语更像一种爱抚,直到刹车的刺耳声如鞭子打来,仿佛上古的恐怖回声,大地懒踩上蕨类植物的声音。然后我们睡着了,小熊,上午都过去一大半了你还在睡觉,只有我看到了站点之夜的结束,地平线上的太阳把法夫纳的顶篷变成一座橙色穹顶,阳光从侧帘里滑落照着床上的我们,我开始玩弄你的头发,你的乳房,你的睫毛,它们在你睡着的时候总是看起来更多、更浓密。在橙子、咖啡和冷水之前,我还玩了另一个游戏,这是来自童年的游戏:用被单盖住自己,消失在浓稠的空气中,然后躺着弯曲双腿,一点一点抬高,用膝盖将被单支成帐篷,在其中建立起王国,假装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帐篷以外什么也没有,王国只是王国,王国之内一切都好,王国之外一切都无必要。你背对我睡着,但当我说你背对我时,我想说的内容远不止这句所表达的,因为阳光渗进半透光的被单穹顶,呈现出水族箱一般的光晕,你的背沐浴其中,而被单上绿色、黄色、蓝色和红色的细条纹被分解成光的尘埃、漂浮的金子,在你的身体上刻下最暗沉的金子、青铜和水银,蓝色阴影的区域是水池和山谷。我从未如此渴望你,光线从未在你的皮肤上如此颤抖。你是站点之夜的莉莉丝,是希普利斯,你在阳光下重生,就像外面不断增多的低语,一个接一个启动的引擎,随着睡梦之后每一个站点车流重启而增长的高速公路噪音。我就那样注视着你,知道你将像往常一样在迷茫和惊讶中醒来,你什么也不会明白,无论是秘密帐篷还是我注视你的方式,我们会像往常一样开启新的一天,互相微笑着说:“橙汁!”互相注视着说:“咖啡、咖啡、咖啡山!”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