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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涛原创】黑 蛋

2017-08-15 流涛 丹凤论坛

黑    蛋

作者丨流涛

原创作品

“不得了呐,黑蛋爹滚坡了——”一个豁牙老汉变脸失色站在当街道给一个脸色黝黑的老汉嚷嚷。我们一伙子小娃正在街道边玩甩烟盒游戏,听到了这条爆炸性新闻,撒腿就往黑蛋家跑,跑在我前面的石虎性子急,脚下一滑,啪啦,跌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又接着跑。

黑蛋家院子里外拥满了人,嘤嘤哭泣的、交头接耳的、蹲在脚地上一声不吭的,我从人窝缝隙挤进去,只见黑蛋爹脸色惨白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缠着白布,一动不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腿脚吓得僵住了。我看见黑蛋跪在他爹跟前,眼泪哗啦啦顺着脸颊往下淌,哭得一塌糊涂,我受了感染忍不住也想哭。紧挨我的石虎更甚,我感觉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心里寒碜得慌。

黑蛋爹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回家务农,他勤劳简朴,一天见他不是杠着农具就是挑着粪尿担子,一年四季穿着那身颜色褪得发白的黄军装,仔细一看,屁股上还缀了个补丁。贫困的生活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像旋转的陀螺一样,停不下来。但他并没有被贫困压得抬不起头,他一天笑眯眯乐呵呵,谁能想到会突然遭此祸端?一个老人满脸悲戚地说,唉!粮食不够吃,早上背着背篓上鸡冠山挖石榄子,失脚从崖壁上摔下来,我们见他时,他浑身是土,满头是血,早没了气息,唉,脊背上的背篓还在——大伙儿唏嘘不已,黑蛋妈身体不好,病恹恹的,已经哭晕了几次,被人搀扶着。一些老人和妇女也哭成了泪人儿。

埋葬了爹,黑蛋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吊儿郎当,把自家的承包地种完后就到处找活干挖抓钱。黑蛋皮肤粗糙黢黑,像没洗净一样,人蔫耷耷的,好像魂不在身上,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在我们一帮子小娃眼里他算是老男人了。其实,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黑蛋家里穷,就不停地折腾,也不知咋弄日鬼弄棒槌,东挪西凑,借钱赊账,弄了个二手拖拉机,常常开到半路上熄火,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捣弄车, 把自己弄成油手,衣服上满是油污,脸上痒痒,用手去蹭,自己就把脸上弄得像花豹子。他本来脸黑,这样一抹,人看着就更邋遢。

冬天,黑蛋常歪戴一顶露出破绽的狗皮帽子,黑布棉袄一撸,用布带一扎,活像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滦平,手皴裂的口子像小娃的樱桃小嘴,让人看了寒碜。大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黑蛋这娃可怜,没少受苦。

我和石虎等一帮子小娃最爱看黑蛋发动拖拉机那阵势:他先把裤带撸紧,取了摇把,慢腾腾把摇把塞到拖拉机前头一个窟眼里,然后,往手心上吐一口唾沫,握住摇把,胳膊抡圆猛地连转几匝,呼噜噜,拖拉机冒出一股子又一股子黑烟就突突突嘶吼起来,震得地皮抖。

黑蛋舍得出力,靠力气辛辛苦苦挣钱,除了还账和给妈治病,剩下的钱全花在自己嘴上。他劳累回来,从不亏待自己,在西环路口拎上一只烧鸡腿、一斤猪头肉,再打上半斤散酒,边走边品咂,不等到家就把自己灌得脸红脖子粗,一高兴,就吼几声“吃饱了,穿暖了,咱和皇上一样了——”。黑蛋有一句口头禅常挂在嘴上:“他大的,钱是身上的垢痂,花完了再挣。”

黑蛋曾跑到山里倒腾过山货和木料。山里人憨厚,待城里人实诚,一来客人就烧煎水,下荷包蛋,但城里西街来的黑蛋刁野,常趁人不注意,偷拿山里人挖回来晾晒的天麻和枸杞子,也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捡拾一些小便宜。捏人家小媳妇的屁股蛋子。人家女娃骂他,他死皮赖脸满不在乎,还嘟嘟囔囔说,哪有啥么?摸摸又不折啥?摸你是看得起你。

黑蛋成了西街有名的赖皮,有钱时花钱如流水,没钱时就到处赊账。西街口的瓜子摊子花生摊子卖油茶的卖烧鸡的卖猪头肉的还有卖醪糟的卖炒油粉的他几乎把钱赊遍了。看在拖拉机份上,大家都给他面子,都盼他拖拉机天天嘟嘟嘟冒着一股子黑烟劲气十足地忽闪而过,只要拖拉机一响,大家脸上就好看,心里就舒畅。

夏天,地里麦子黄了,杏子也黄了。街口来了一个买杏子的老汉,被没活干闲逛的黑蛋瞄见,他专门回家一趟把身上的衫子换成了背心,背心用皮带一扎,就是一个大兜兜。他瞄见有人买杏,就凑到跟前,磨磨蹭蹭,佯装挑杏子,一低头就往嘴里塞一只,然后,手把嘴一抹,杏核就攥到手里,一眨眼,杏核顺着脖子溜到背心里,他这一套动做得娴熟利落,老人眼瓷,根本看不出破绽。他吃够了,才摸出一毛钱,挑够数再在手里攥一把。

秋天,山里的树叶红了,蛋柿也红了。卖蛋柿的老婆婆来了。黑蛋自然又蹭到柿笼子跟前,他圪蹴时间不长,拿一毛钱柿子走了,柿子少了半笼子,等柿子卖完,老婆婆迷惑不解,今天怎么才卖这点钱,柿子跑哪儿去了?想来想去想起刚才那黑小伙子在这儿磨蹭了一阵子,他偷吃也不至于连柿把子也吞下肚吧?老婆婆把笼子底翻过来一看,柿把子全在笼子底沾着。老婆婆哭笑不得,说城里人真刁野,连我这个老婆婆也欺负。

黑蛋一朋友结婚,黑蛋心里惦记着,当然要行情,可那两天他手头紧,求爷爷告奶奶转了一圈也没借到钱,无奈,朋友婚礼那天,他鼓足勇气跑到上礼桌子跟前,结结巴巴说,很想上礼,但手里实在没现钱,先写上黑蛋暂欠礼金人民币十元整,行不行?写礼单的人犯难了,不知该咋办?黑蛋一本正经说,这有啥难肠的?这叫吊礼,礼钱先吊着,待我结婚时,朋友把吊礼还给我就行。写礼单人做不了主,去请示主家,主家听了嘿嘿干笑着说,行,行!亏他狗日的做得出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喜事不挡上门客呐。

黑蛋行了吊礼,大大方方从礼桌上捏了两根纸烟,一根当场叼在嘴上,另一根别在耳背上,先储备着等坐完席再抽。宴席开始,黑蛋坐在席上只顾埋头吃饭,别人问话也不应声,满桌人就数他筷子抡得欢。饭吃完,没见主家来敬酒,他干脆自己斟了半碗酒,一口干了。

黑蛋年轻时曾有过一年短暂的婚姻生活。那一年,黑蛋从北山娶了个媳妇,结婚当天,现金没收下多少,却收了不少吊礼,在西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作为笑料,广为流传。黑蛋结婚不到一年,爱情还没结果子却离了婚,这在西街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新闻,那时候离婚尚是新鲜事,人们都说黑蛋是个二杆子,脑子缺根弦,找个媳妇不容易,花了不少彩礼钱,却不懂得珍惜。黑蛋丢了媳妇,折了钱财,落下一屁股债,还捎带一身臭骂。

黑蛋媳妇是山里娃,见人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羞答答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实人。她离婚后,也许嫌回娘家丢人,也许是在西街生活了快一年,和周围邻居熟识了,舍不得走,想先在城里找个活计干,就租住在我家后面的小院里。刚离婚那段时间,黑蛋和媳妇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是,时间不长,有一晚上,听见一女人在后面的小院里哭嚎,我随大人们进院子去看是咋回事?只见黑蛋对前妻拳打脚踢,众人齐声呵斥,黑蛋才住了手,他浑身酒气,骂骂咧咧,东倒西歪悻悻走了。那小媳妇向大家哭诉,黑蛋要进人家屋子睡觉,人家不让,他就动手。大人们劝说安慰了那小媳妇,让她把门关牢。然后咳声叹气各自散去。

随后,那小媳妇又哭嚎了几次,我知道是黑蛋又喝高了。我也懒得再去看热闹,大人们也懒得再去挡架。那媳妇歇斯底里地哭嚎,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黑蛋胆子越来越大,他一喝高,就来缠媳妇睡觉,人家不愿意,他就在院子闹腾,闹得鸡犬不宁。我当时年少,还不明白黑蛋为什么和媳妇离婚了还要缠着人家,强逼着和人家一块睡觉。我又见过那小媳妇几次,她眼睛总是红肿着,一副悲戚的样子,我同情她,因而,我见了黑蛋,总要故意在地上啐一口唾沫。后来,那小媳妇走了,再也没露过面,黑蛋倒是来过几回,在我家后面的小院子里踅摸,见人家门上锁,又趴在窗沿踮起脚尖向里瞭望,最后气呼呼把门踹几脚后嘟嘟囔囔骂骂咧咧走了。

一年后,别人又给黑蛋介绍了个对象,对象在乡下,家穷,也不在乎黑蛋的家道和人样,说只要是城里人,家里有房就行,也没有别的啥讲究。初次见面,黑蛋很慎重,把自己收拾打扮一番,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媒人,一路有说有笑,快到对象村口时,拐一个弯,是一段下坡路,一放牛老汉吆喝几头牛在前面走,黑蛋突然车闸失灵,惊慌失措,躲避不及,直接撞入牛群,撞到一牛屁股,黑蛋人仰马翻,车子摔倒,把媒人摔得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牛被撞受惊,撒腿奔跑,放牛老汉跟在牛屁股后面追赶喊叫。黑蛋起来,恼羞成怒,扶起媒人后,去追赶放牛老汉。等老汉把牛收拢住,黑蛋一瘸一拐撵上,骂了老汉几句,老汉憨厚老实,没理他。几个荷锄而归的山民却看不下去,指责黑蛋无理,惹恼了黑蛋,又骂山民多管闲事,一山民气愤不过,上前欲扭黑蛋手臂,黑蛋可不是省油的灯,迎面给了山民一拳,这下激起民愤,山民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黑蛋挨了一顿乱捶。一山民扯住黑蛋衣领,却不料一把将衣领扯了下来,原来黑蛋穿了一件假衣领,黑蛋无钱买衬衫,便宜卖了假衣领冒充斯文,不料被人无意戳穿,惹得众人耻笑。多亏媒人过来劝阻,好说歹说,山民才罢手。黑蛋羞得无地自容。

黑蛋情绪平静下来,重新整理好衣衫,与媒人来到对象家门口,对象母亲出门殷勤迎客,寒暄未了,放牛老汉却从屋里出来。一见黑蛋,脸色大变,当即牵了老婆手,闭门谢客。黑蛋连对象面都没见上,就被人家断然拒绝。黑蛋白白打扮了一回,摔了一跤,挨了一顿揍,还白白给媒人花了50块钱,媳妇没说成,回来还要给人家修理自行车。可怜黑蛋一肚子辛酸,不知该向谁倾诉?黑蛋在婚姻问题上连接受到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提讨老婆的话了。

时光荏苒。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去了外地。有一年回家探望父母,和发小石虎闲谝提到黑蛋。石虎说,黑蛋快四十了,终于从乡下讨了房老婆,还捎带了两个半桩子男娃,西街人都说黑蛋这赖皮做啥都不吃亏,买一赠二,捡了个大便宜。那乡下老婆是个老实疙瘩,带了拖挂,总觉得欠黑蛋的,自然对黑蛋嘘寒问暖,百依百顺,一心一意和黑蛋过日子,黑蛋有人关心了,心里舒畅,脾气磨蔫了,也不耍赖皮了,像变了一个人。黑蛋贷款又买了一辆拖拉机在西街砖厂拉砖,拼命挣钱,一家人相处融洽,互敬互让,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村里那年买地,黑蛋家多了三口人自然多分了好几万块,把老宅拆了重盖成三层楼房,让村里人羡慕不已,议论说,黑蛋这家伙哈人有哈福。好在过继的那两个娃都懂事,爱学习,几年后都考上大学,黑蛋把两个娃供养出来。两个娃知恩图报,大学毕业后相继有了工作,对黑蛋也孝顺。黑蛋终于过上了舒心的好日子。

上周,发小石虎儿子结婚,我赶回来行情。酒桌上有人无意间聊起了黑蛋,说黑蛋中风了,成了抽嘴,在医院住了半年,刚回家里静养。我眼前立即就浮现出当年那个开拖拉机的黑汉子,那个喝醉打媳妇的无赖汉。我临走前一天,从黑蛋门口路过,见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扬着脑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悠闲地晒太阳,一个老妇人在旁边耐心地给他擦脸。这温馨的一幕很让我感动。我仔细端详,那老头分明就是黑蛋,皮肤黢黑——他老了,老得我几乎认不出了。

【作者简介】陕西省丹凤中学  刘涛  邮编:726200 电话;13992489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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