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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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截至今天，已经过世半个多月，而这期间，我虽时时想到父亲，但却总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让父亲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很哑然于这样一种情况。或许是父亲感觉生前太多的连累了儿子，走后就不想再次打搅搅扰了儿子的生活么？我不得而知，但我却依然怀念着父亲。
经常的，我可以拿出那张写好父亲“七斋”的纸，默念一下其中的日期，随后到日子就立刻回家做各种需要做的事情。这已经成了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种必然习惯。尽管我和弟弟并不想在人前显露，我们也只是悄无声息地带着孝帽出门，坟上归来就又放下。仿佛只是尽一份责任，但其中的淡淡哀伤依然不免溢于言表。
父亲的去世，是我们每个人早已经预料之中的事情。甚至我们包括我的所有亲戚朋友都不约而同地说着同样的话“早走就不受罪了”，但真正临了，人却依然都希望父亲能够尽量活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父亲走后，母亲俨然成了最大的问题，她总觉得父亲似乎依然扳着她，她的心中实际上是充满着疑惑的。而帕金森并无疑更加重了这种疑虑。去了一趟西安，回来以后，母亲的精神显然不及以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辞了前一个帮工，找了第二个，却未料还不及第一个，最终千寻万找之下弟弟又一次找到第一个阿姨，希望她能够再次来到家里帮工。我们总希望能够让母亲尽快从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毕竟在这世间，我与弟弟最大最直接的纽带就是母亲了。
对于父亲的离世，唯一感到最大遗憾的就是父亲的衣服。
我依然还记得，我上高中以前，父母亲总省吃俭用，每到过年总会想法设法给我和弟弟买新衣服。而第一次上高中，而后上大学的时候，破天荒的，父亲为我买了新衣服，他总希望在外人看来出人头地的我能够在外面过得让别人看得起。而事实上，这种光鲜亮丽似乎并没有带来父亲所希望的那种光彩。我木讷的性格就已经决定了我内心中的小自卑。而父亲却注定是舞台的中心，他所到之处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父亲有着极强的口才，他的表达能力总是为他赢得许多朋友。父亲不会骑自行车，他虽然很早就买过自行车，但学过一两次，终于没能会就干脆彻底放弃，从此他只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但常常，路上遇到熟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父亲就可以直接搭个顺风车。
但父亲还得走路，大舅告诉我父亲虽然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但祖父却丝毫没有怜惜，他总是被催促五点多就起床，挑担子，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后来，父亲多次撇下我们一家老小，独自一人去山里“送财神”、卖对联，走街串巷，甚至被无赖之人打得鼻青脸肿，他常常需要边说边卖，而这竟也成为他回家向我炫耀的资本。实际上，有一年，大约是一九九七年春节前，上大学的我推着自行车和母亲一路，父亲则独自一路，我们一起在寺坪卖财神和对联，我那时才感觉到了所有的艰难，刚刚下过雪的山路特别难走，经常每走一步就有摔倒的危险。我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有时还要碰上几个山里的嬉皮笑脸的“光棍”，他们一起哄笑着，让我说送财神的顺口溜，而我这个所谓的大学生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只好在他们的嘲笑声中狼狈走开。
父亲就是这样，干了一样又一样，不论是否喜欢，只要能够赚钱，养活一家老小，他就认为值得。他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一连好多年，最终没有转正，他就离开了；他骑不了车，就背着背篓，里面装上几十条香烟，在山里卖；他也试图和会开车的堂叔一起到山里去贩卖酱油；他更是野心勃勃和邻居三个人合伙侍弄粉条，希望打个翻身仗，结果赔个底朝天，一连好多年才还完账；他和山西人弄资料，肩扛手提，总希望能够多挣一点是一点；五十八左右的时候，他做了村里的文书，每次沾沾自喜于别人求他的快乐，但却也最终加重了病情。
父亲唯一能够向别人夸耀的就是两个儿子，研究生的光环背后的辛酸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外表的靓丽却足以让所有他过去所受到的耻辱得以洗刷，但父亲却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变化。他节俭依然，他不愿意让儿子太多花钱，甚至在姑姑提出弟兄二人每月承担生活费的当儿，父亲依然坚定地对我和弟弟表示，从自己的折子中取。
父亲因此常常捡拾我和弟弟的衣服穿，尤其是我的衣服。弟弟因为长得高，脚也大。而我和父亲身材差不多，而脚刚好都是40码。从我退下来的衣服到鞋子，父亲无论新旧，无论破全，都一一上身。反倒是真的给他买的衣服反倒留了下来。有一次，母亲说父亲因为大便到了线裤上，没有多余的裤子穿，我立刻从网上给父亲买了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秋衣裤，两套拿回去，父母亲立刻嫌我买多了，只需要一套就够了，而我依然坚持让父亲换着穿。而后父母亲都因为右肢体偏瘫，无法提起系裤带的裤子，我好多次说买松紧带的裤子，但临了却又总是忘记。
我终于耐不住去县城地摊上给父母亲各买了一条裤子。父亲却最终似乎没有怎么上身，他还是常常只穿着线裤，甚至最后换无可换，还换上了母亲的线裤。父亲的脚经常浮肿，过去的鞋子都无法穿了，他无论是热冷的天气就只能穿一双拖鞋了。而这双鞋也因为经常肢体不便，而小便在上面，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父亲出院后情况就很不好，我听了好多亲戚的话，早早在纸扎店为父亲购置了老衣，580元一套，算是父亲今生所穿最贵的衣服了。而这次，父亲再也不能说“花那么多钱做啥”了。
父亲生前就为自己和母亲早早准备了墓穴，还给母亲做了药木的棺材，给自己则买了一个窄小的桐木棺材，他总以为自己一生福薄命浅，只配睡一个不值钱的木头了，而没有为父亲在生前购买下好衣服的儿子，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尽一份孝心，让父亲在再一次别人认为的体面中睡一个柏木棺材了。但愿父亲一路走好。
前来吊唁给父亲收拾衣物的亲戚都感慨，父亲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甚至于大多数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我还清晰记得父亲得病倒数第二次住院的时候，他穿的线裤裤裆已经裂口，后来想给他换，但查出食道癌后竟最终也没有换，直到父亲出院。
父亲的衣服，甚至父亲睡过的褥子，我和弟弟最终都坚持在父亲的坟前焚化，而父亲的鞋子则最终扔进了垃圾箱中，我们希望已经走远但却依然近在身边的父亲能够感受到所有走后的幸福和荣光。
只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遥远。
刘力，1978年生，一级教师，陕西省丹凤县人，现就任于陕西省丹凤中学，教学之余，喜欢创作，有数十篇文章在《羊城晚报》《短篇小说》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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