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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丨李学勤:“这辈子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

《书城》 古文字微刊 2020-01-01


初冬的北京,我们一行人前往清华叩访李学勤先生。李先生被当下中国史学界誉为“在他那个年龄里最好的历史学家”,他在甲骨文、青铜器、战国文字、秦汉简帛以及先秦史等研究领域建树颇多。这位集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献学家一身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虽已年逾古稀,但仍十分忙碌,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异常紧凑,接受完我们采访,第二天还要飞去长沙开会。尽管忙碌,他还是利用工作的间隙,对我们根据录音整理的访问稿作了仔细的审订。

——《书城》编者




 

一、有没有可能把中国古代跟外国古代做一个比较性的研究

 

《书城》:今天一个是想请您谈谈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您对中国早期文明或说文化的重新构建的想法,还有一个就是您一直关心的“国际汉学”问题,我们知道您是很早着手国际汉学研究的。

 

李学勤:好,从哪谈起?

 

《书城》:那就从您对中国早期的夏、商、周文明的研究开始吧。

 

李学勤:是。我接触这个问题,开始是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切入。前些年我曾在全国政协提了一个提案,建议成立口述历史的研究中心,口述历史,Oral history的兴起,特别在美国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我提的建议和一般说的“口述历史”不一样,我的意思,是去找各方面上了年纪的学者谈,不是让他回忆他的成果,而是谈他这辈子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这个建议真受到重视了,不但政协重视,还转到几个部,包括科学院和社科院。为什么我要提这个建议呢?因为我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肯定是做不了了,这是我内心的想法。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我学俄文,读了不少苏联出版的书,我是学古代的,苏联考古学方面的书不多,而他们的古代东方史、古典世界史方面的书很多,而且有些很有水平。他们有些很有名的学者,像斯图鲁威、阿普基耶夫、久明涅夫等等,我非常喜欢看这些书。它给我一个印象:世界的古代文明,就是人类进入文明的时期,是非常丰富多彩的。但我也发现,当时苏联学者研究古代历史,一般不是通过第一手的材料,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第一手资料,不能到埃及、到伊拉克等地去发掘,在当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多是用西方的一些材料加入他们的观点。至于中国上古的材料,他们接触得更少。所以我就想,那么,有没有可能把中国古代直接和外国古代做一个比较性的研究?可是,你知道做这个工作是非常难的,首先要对中国古代有充分的了解,其次对外国古代文明,至少外国的一两种古代文明,也得有同样深厚的基础。这个难度太大了,因为要学若干种外国语言。你们知道林志纯先生过世了吗?我前天晚上刚得到消息,他享年九十七岁,在老家福州去世。世界古代文明的研究,在国内是他提倡的,我们希望有人,能够做到两个方面,或者三个方面,最理想的是能研究古希腊罗马,再研究古代埃及,再研究古代中国,而这三个方面都做到的话,有一个前提,就是至少要会两到三门现代语言,再会这三个文明的语言。那时候我真想向这方面去做,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也许我至少能够做到一部分。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书城》:那时您是在哪里呢?

 

李学勤: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三年,我在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当时考古所在马市大街三十八号,大约相当现在三联书店的地方,新华印刷厂北面,后来不见了,很好的四合院,随后搬到王府大街。后来历史研究所成立,它是一九五三年筹备的,现在说是一九五四年成立,因为正式挂牌是一九五四年。一九五三年的时候决定要成立历史所第一所、第二所,筹备之初在干面胡同,就是我后来住过的地方,顾颉刚等先生也住在这个地方。正式工作后,迁到了东四头条一号——九爷府西边,它现在还是属于中科院的,现在是宿舍,那地方我们待了好几年,天天坐班,一直到一九五九年才搬到建内大街。

 

《书城》:坐班,现在想来是不是也有一个好处,使人每天都处在一个工作的环境里?

 

李学勤:对,而且因为在研究室,当时叫研究组,一个人一个桌子,一个书架,没事儿就在那儿坐着,任务做完了就可以在那儿看书了,当时读书的环境还是蛮好的。

 

《书城》:那李先生从清华出来后,怎么去考古所的?

 

李学勤:是这样,最初我进清华哲学系,是想学现代逻辑之类的,想学这个但没学成,那时我自个儿学甲骨文,―对殷墟发掘的甲骨做了一些缀合,当时做这个工作的人很少。

 

《书城》:您一下从哲学转到甲骨文,这个变化太神奇了。

 

李学勤:这也是大家经常问我的一个问题,昨天我给清华文科班学生上课,他们也问到了。其实这是出于我自己的特殊兴趣,从小就特别喜欢看不懂的符号。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有一回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书,是英国人印的,一看就特别可爱,样子像一个皮夹,用非常好的羊皮把整本书都包起来了,有一个摁扣,打开一看,三面开金,非常漂亮。可是一看就看不懂了,完全都是符号,实际上还是英文,是一本小说,只是把二十六个字母用键盘上的符号代换了,比如#号*号代替了字母。它是一个英国俱乐部印的,目的是练脑子,我就爱得不得了,常搁在书包里头,放了一年多。像我就特别喜欢这个,所以为什么我后来想学现代逻辑,就是因为看不懂,很好玩。小孩儿嘛,那个时候我十五六岁呀。学甲骨文也是这样,甲骨文难学,我就自己专门学甲骨文。

 

《书城》:所以对李先生来讲,逻辑和甲骨文是有共同点的,兴趣是您做学问的动力。

 

李学勤:就是小孩子的思路嘛。刚才说到整理甲骨,大家知道殷墟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经过十五次发掘,只有第十、十一、十二次这三次没有出土甲骨,其余都有,抗战爆发,就内迁了。这些甲骨文真正印出来,已经到了一九四八年了,《殷墟文字甲编》流传得还多一点,等到《殷墟文字乙编》上、中两辑印出来,史语所迁台了,下辑还没有出版,留在了上海,一九五〇年就在中科院内部发行,作价五十万旧人民币。

 

《书城》:五十万在那个时候大概是个什么概念?

 

李学勤:那时候五十万也是相当大一笔数目,相当于现在两三千块钱。当时我也买不起,得家里支持,才托人买了这部书。那时关于甲骨文分期的讨论正在展开,在这本书中我专门找有关讨论的东西,做了一些缀合工作。当时,上海博物馆郭若愚先生也在拼合,编成专书,他把书稿送交给郭沬若先生,当时郭沬若先生是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先生是甲骨文大家,可是当时太忙,就把它交给了考古所。当时考古所搞甲骨文研究的就是陈梦家先生,陈先生原来和闻一多先生一样,是清华中文系的,我旁听过一次他的课。他知道我在搞甲骨文,因为那时候全国搞甲骨文的很少,谁做这个事都知道。当时考古所所长郑振铎拿到郭若愚的书稿后给陈梦家先生看,陈先生看了后说,这个工作还值得继续做,把这个书再补充一下,还有两个专门做缀合整理的人,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老的呢,是当时北京图书馆金石部的负责人曾毅公先生,他做过外国甲骨文学者明义士(James Menzes)的助手,是他在齐鲁大学国学所的助手,他是专门拼缀甲骨文的,出有专书。还有个小的,就是我。郑振铎先生说:好,把他们找来。

 

《书城》:李先生当时好年轻啊,二十岁出头?

 

李学勤:当时我十九岁,那时候正在进行院系调整,考古所问我想不想去,于是我到了考古所,参加这个工作。这个工作进行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对书稿进行修改,再补充一部分,于是《殷虛文字缀合》在一九五五年出版了。书前面有郑振铎先生的序,实际上这个序是陈家先生起草的。

 

《书城》:像闻一多先生、陈梦家先生他们这些清华中文系的人研究甲骨文,这个传统和王国维先生有没有关系?还是受了那个时代风气的影响?

 

李学勤:肯定有些关系,王国维先生是一位大家,倡导了这方面的研究,闻先生他们也闻风而起。不过闻一多先生研究甲骨文,我的体会是,和王先生是很不一样的,他是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着手,神话呀,传说呀,陈梦家先生早期的路径也很相似。



《殷虚文字缀合》

郭若愚 曾毅公 李学勤 著

科学出版社,1955年 



 二、我总觉得我们中国的古代文明很多地方被贬低了

 

《书城》:早先甲骨文这个领域,不像现在这个专业这么成熟。

 

李学勤:对,甲骨刚发现时,没有考古发掘,有了考古发掘,就会看出要研究的问题其实非常非常复杂。今天学习和研究甲骨文需要专门的基础和训练,是很难学好的。我的好处是一开始就从考古学进去的,开始就看安阳发掘报告。

 

《书城》:您怎样去的历史研究所?

 

李学勤:我在考古所工作两年,那时有个机会认识了侯外庐先生。这个机会是这样的:当时我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我偶然认识一位先生,当时在外交部工作,他介绍我教一位华侨古文,念《尚书》、《诗经》,一直念到韩愈。这位先生认识侯外庐先生,他跟侯先生说有个小孩儿教人念古文,侯先生就把我找去了。他对我说:“我们现在要建立历史研究所,你愿不愿意到我这儿来?”我说:“我得和考古所商量。”于是我去找考古所,考古所说你先到历史所去,以后再把你要回来。

 

一九五三年冬天,我到筹建中的历史所报到,接待我的是办公室的吴宜俊同志,一位新四军老干部,他说你回家等着吧。我当时已经结束了考古所的工作,休息一段到开春,接到通知就去上班了,可是上班的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

 

《书城》:后来您在历史所一待几十年。

 

李学勤:对,我在历史所一直工作到二〇〇三年七月份,八月份我转回母校清华大学。

 

《书城》:李先生在历史所一直都做上古研究?

 

李学勤:并没有。因为当时成立的有历史所第一所、第二所。在那时候已经有近代史所了,近代史所是范文澜先生负责,他是从延安来的。一九五〇年中国科学院建立,文科方面就有近代史研究所、语言研究所、考古研究所。后来感到不能只研究近代史,还应该研究古代史,应该成立上古的和中古的所。这个大家有争议,究竟从什么时候分呢?于是分为历史所一、二、三所。近代史所是三所,一所是上古,由郭沬若先生兼任所长,实际工作是尹达先生负责,虽然尹达先生是考古学家,但是他在延安参加过《中国通史简编》的编纂。二所本来想请陈寅恪先生,陈寅恪先生不来,他推荐了陈垣先生,但陈垣先生极少来,实际上二所是由侯外庐先生主持。当时侯外庐是西北大学校长,就把他调来做副所长。我觉得我应该到一所,可是侯先生在二所,当然一所、二所实际上没有分,后来就并在一起叫历史研究所了。但是还是有点差别,比如买的书,上面盖的章还分一所、二所的,本来是准备分的,最后没有分。我跟着侯外庐先生,他干什么,我干什么。侯先生主编《中国思想通史》,建国前出版了前三卷和第五卷,建国后他想继续做,那就是唐宋至明,准备出第四卷,我就跟着参加这些工作。

 

《书城》:这也是李先生和一般学者不同的地方,讲专业的话,很专,可是面又特别宽。

 

李学勤:我这是杂学,我常说自己的经历不足为训,因为不会再有别人有这样的经历。我一直在侯外庐先生身边,直到“文革”期间,侯先生不幸患病。我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八年借调到国家文物局工作,整理新出土的竹简帛书,一九七八年回所,那时成立了个古文字文献研究室,由张政烺先生和我负责,后来又调整了。组织上希望我做先秦史研究室主任,先秦史室第一任主任是胡厚宣,这事我去问侯先生,侯先生同意了,这时我才专门做先秦史。

 

《书城》:所以后来好多年,您的工作就和上古时期分不开了。

 

李学勤:当然我在国家文物局就做这方面的工作了,马王堆汉墓帛书、云梦秦简等等,都是考古学的工作,回到我的本行。

 

《书城》:上古时代的文明,这个领域是够专的了,但是很多行外的人也都关心,都知道一点儿,这大概和李先生做的许多工作是分不开的。

 

李学勤:现在回到开头的主题上。可能我比当时一般学中国古代的人读的外国著作多一点点,我总觉得我们中国的古代文明很多地方被贬低了,与外国类似的文明相比,有些人给的评价不公平。比如说,许多书说中国的文明从商代开始,现在还有人这么说,甚至讲到公元前一千三百年的商代后期,可是外国同样程度的文明,起源时间就会被拉得很早。不仅如此,有的学者还把中国的商代说得很原始,可是无论从古文字学上还是考古学上都不能这么看,今天已经没人这么看了,可在过去很普遍。“文革”后,教育部很重视先秦史,曾经委托徐中舒先生在四川大学办个先秦史的进修班,大家都知道徐中舒先生是王国维的弟子吧,是清华国学院第一届毕业的学生。当时把好多学校先秦史的老师聚集起来听徐先生讲课,这是很必要的,因为没有人教了,学问要绝了。以这个进修班为基础,后来召开了两次先秦史学术讨论会,第一次在河南大学,第二次是一九八〇年在西北大学,那时我做了个演讲,重新评价中国古代文明,我就讲这方面内容。

 

这个想法我是一直有的,经过“文革”这段时间,实际上我的研究观点有不少改变。所以最近出版社要把我早年写的论著印出来,我原来一直不同意,因为后来我的看法改了。你们可以看,这也算点历史资料吧。那时的文章反映的很多观点,基本上是受《古史辨》影响的。有一次我说我很小时就读过《古史辨》,我买了本《古史辨》第三册上册讲《周易》的,看了以后特别喜欢,就把其他各册也慢慢凑起来读了。

 

《书城》:是不是接触到考古的东西就会改变?

 

李学勤:特别是我参加整理新发现的简帛材料,就觉得不对了。过去说的伪书,实际上不少是真书。

 

《书城》:这就是说,即使单从学问的角度说,一旦接触到考古,想法就变了。

 

李学勤:我的一些文章其实都是演讲,后来的《走出疑古时代》也是一样,当时开一小会,那时就六七个人,说话就随便了,可是后来整理出来,还加了个题目叫《走出疑古时代》,再后来就变成一本书的题目了,我并没有写过系统的东西。冯友兰先生讲过的三段论法:信古、疑古、释古,请参看清华中文系徐葆耕先生的《释古与清华学派》。“释古”就是按王国维先生的传统,王国维先生提出“二重证据法”,就是地下、地上,也就是狭义的历史学和考古学——古文字学也是考古学的一部分——互相印证。



《汉学发达史》

莫东寅 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



三、我对国际汉学一直很关心,并不只关注中西交通

 

《书城》:就像刚才您讲到,您的立场选择,是和不断地与国际对话有关系的。我们这一代人,印象里最早和国外汉学有真正对话的,特别是有批评性对话的就是李先生了。

 

李学勤:不,以前就有的。国际汉学这题目,我确实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注意了,因为我看外国人著作,有一个人的著作我很佩服他,是日本的石田干之助,他很重要的一本著作就是《欧美的中国研究》。在我们中国,介绍国外汉学那当然比较早了,尤其是在教会学校,像辅仁大学、齐鲁大学、燕京大学,但不是作为一个学科。中国最早的专著是莫东寅的《汉学发达史》,他日文很好,引用了很多著作,主要是石田干之助的,加上张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合起来编成了《汉学发达史》,最近再版了,我很早就有这本书了,我的那本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在北京出版的原本,我一直保存着。后来我又读青木富太郎、后藤文雄这些人的书,通过他们了解了汉学的一些知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第一次到美国,是美国汉学家邀请的,这个组织叫ICA,翻译成国际交流总署吧。ICA请我去,他们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就靠这本书,要求去美国的各个大学看他们的古代文明研究。而且我找到了一本日本学者对各国汉学的调査报告,这个报告是日本人到欧美了解汉学的发展情况,有哪些系,哪些人开哪些课,藏书情况等等。我就靠了这个,要求去访问一些美国大学,看一些著名学者。所以我对国际汉学是一直很关心的,我并不是只关注历史上中西交通的研究,我觉得研究国际汉学,重点应该放在当代,这点和葛兆光先生的看法很一致,不只是去研究沙勿略、利玛窦,那个当然可以研究,可主要的不是这个。当然,这不是我的本行,我多年以来就是这样,不是本行的事情,却也费了很多心思。

 

《书城》:但其实是很有意义的,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应该也关心別人在做的汉学研究。

 

李学勤:国际汉学研究现在成为一个学科了。十二月初在郑州还要开一个叫“国际汉学研究回顾与展望(1977-2007)”的研讨会。今年教育部有一个重点科研课题,题目就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经典在国外的传播”。

 


 

四、国学本身热不热.和我们自己的国势有关

 

《书城》:说到这儿,不知您对现在包括办孔子学院在内的这股“国学热”有什么看法?还有,当古代经典进入大众媒体、进入娱乐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李学勤: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国学热”不是一个暂时的现象,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当然“国学”这个词是相对“西学”而来的,没有“西学”就没有“国学”,在“西学”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从来也不说什么“国学”,因为那时候我们认为自己是主体,只有出现可以和我们文化相当的文化时才会分出彼此,所以有“西学”,才有“国学”。国学本身热不热,和我们自己的国势有关。现在中国好一点了,外国人就会注视中国,希望了解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是怎么回事。我在外国也跑过一段时间,多数外国人真不了解中国,当然汉学家、中国通例外。他们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不太清楚,他们总搞不明白,就跟中国人不了解外国一样,中国人只懂麦当劳,这是不行的。可是外国人,一般社会上的人,包括商人和旅游的,对中国的了解从哪里来呀?他们从汉学家那儿来,从他们汉学家写的书那里来,所以我们要研究外国汉学家到底怎么说的。况且,从学术研究来说,汉学家是我们的同行。

 

《书城》:我们杂志的读者大多是年轻人,他们会很关心学术专家、学界权威怎么看待现在社会上的那种国学热。

 

李学勤:就外国人来说,他们现在会比较重视中国。以前我在美国东部教书的时候,每天看报纸,上面都没有什么中国的消息,有时国际版上也就那么一小块,说中国两句话,也是无关紧要的。可是在目前,就要关注你了,你看什么东西都是Made in China,他们怎么能不关注你呢?很多人想了解中国文化,中国人是怎么样的人,中国到底是怎么回事,历史、文化有什么特点,为什么今天会是这样的,将来在世界上会造成什么影响……等等,所以外国人要注意中国文化,中国人也应该注意自己的文化。前两天《读书》上有篇文章说,中国人对待西方文化就像到香港捧星的杨丽娟,对西方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跟着跑。当时中国人确实是跟着西方跑的,甚至章太炎、刘师培这些国学大师,都承认中国文化从西方来,因为当时缺少文化上的自信。现在社会上的“国学热”不是培养起来的,而是因为现在中国人有了点自信,是社会大众的需要,不是我们这些教书的人能左右的。不管它用什么形式。比如小孩背诵难懂的经书,我就不认为有什么好处,可是认识、了解自己的文化传统这点是必要的。

 

《书城》:有人要念书,有人要穿长袍马褂,都没办法。

 

李学勤:实际上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至于国学将来变成什么样,这就不清楚了。作为学者,我觉得应该引导这个潮流,因势利导,也许还能提点什么意见。


 

五、我的观点是,教授不上课这不像话

 

《书城》:李先生真的非常博学,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只是有一点,从来谈话都不脱离学术。好像没听到过李先生讲什么闲话,唯一的,就是听说您特别喜欢看动画片。

 

李学勤:对,喜欢看,比如喜欢看《机器猫》,里面有种小孩的机智,就是wit。好莱坞的动画片像《狮子王》之类的拟人性太强了,不太有意思,我小时候就不爱看这种。我小时候看过一个迪斯尼的拟人动画片《彩虹曲》(Make Fine Music),说的是有一条鲸会唱歌,最后它悲伤地死去,给小孩提高提高可以,不适合大人。

 

《书城》:李先生现在在清华需要上课吗?

 

李学勤:我有一门课的,是我自己要求开的,教授不上课这不像话。我这学期讲甲骨文,以前讲了一年青铜器,讲了一年金文,这学期是甲骨文。

 

《书城》:您以前也在清华求学,您觉得清华在五十年前跟现在有什么不同?

 

李学勤:那当然变化大了。可也有不变的,清华的人有一种风格,是没有变的。大家总拿清华和北大作比较,我觉得没有什么可比较的,风格不同不是更好吗?清华和北大从来不大一样,而且差很多。北大怎么说呢,更开放。而清华比较有效率。我念书的时候是一九五一年,院系调整前的最后一年,所以后来我跟清华中文系新招的第一届学生说,你们是新清华文科的第一班,我是老清华文科最后一班。

 

《书城》:您觉得清华现在这些学生素质怎么样?

 

李学勤:学生素质相当不错,超出我的预想。包括我讲甲骨文,当然很多是外面来听的,可是大家素质不错,提的问题很多,这周我们开讨论会,觉得不错,昨天对本科生讲演,他们提的问题也很好。和老时期的学生特点不一样,各有长短,总体说来,清华学生的学术水平是不错的。

 

2007年11月23日

本文由王水涣根据录音整理

 


文章来源:《书城》2008年第1期(收入戴燕主编《陟彼景山:十一位中外学者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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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刊小编: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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