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小鹰杨阳：我在村里做了一次水况调查 | 小鹰·故事
本文共计5300字，预计需要7分钟
一、
村庄对于“水”是渴望而敏感的。
从我的住处往村下走，大概四里路，有一眼泉水，叫做龙泉。
很多郝堂人已经记不起来名为龙泉的泉水是何时存在的。
这是一眼普通的山泉，澄澈清凉，不带任何一丝杂质。透亮的泉水印出四周景色，带着远山山色融化在薄云之间。
行走在山色云雾中，我从一大早开始采访到现在，能干的事情便是坐在每家的小院子里和村民闲扯，顺带尝一口这家的井水和那家的茶，感觉一早上想聊的都没聊到。
本想花这一天去和村民们谈一些关于村庄污染治理的东西，结果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唠家常。农家的茶水很甜，很多人给我说是自家打的井，说比村里自来水要好一些。
（龙泉，村里的一处从石缝中流出的小山泉水，周围村民都会在这里打水）
从村民家出来，看见一位平时很熟悉的老人，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老人身体健硕，精神饱满。
陪老人走过龙泉，沿着河道来到那座孤零零的大堰，一棵将死的枯木之下的流水溅起白花。这里是半面枯色半面春天，两岸新开的花和村里其他地方比也显得更稀薄一些。
老人问我去做了什么事，我说去村里和村民们聊聊天，要做一些垃圾分类和环保的东西，老人操着本地口音说了一句好。然后指着河里的水对我说：
“你看看这水呀，原来都是清亮亮的，现在没原来好了。我今天要再找个石头去腌菜，从前的石头黄澄澄的，现在都是黑石头，找了一天不敢用。”
“石头不都是黑的嘛？”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老人说我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的，然后转身回去了。
二、
从前在西北的时候，黄土地上村落的水都是来自于黄河和雨水。水窖中的水上飘着几根稻草，人们用水桶从窖里打上一些水来，沉淀完泥沙后煮开，里面放些冰糖茶叶枸杞，便可去掉水里的土腥味。这过程看似是种享受，但本质上来说确实是对缺水现实的无奈而已。
较于水少的黄土高坡而言，这个山水相依的村庄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村子里的水从前不是问题。
2011年整村改造后，村民开始用上自来水。相较于原先打一口井之后接管道、安水塔的费用，自来水的成本低了不少，对于中心村组的村民来说，自来水不仅仅是方便，更重要的是便宜。
改造初始，井水的使用确实是减少了很多。井水使用存在的问题，也不是村庄村民真正能关心到的。我询问了很长时间，发现并没有村民知道集中连片的打井会导致地下水的积压和部分山体的塌陷。但对于不是中心几个连片居住的村组，其他村组的大多数人家每家都相隔好几十米，从前每家一口井，也不会对环境造成什么影响。
14年开始，村庄所在的区政府也开始对村庄周围进行水土巩固的整治，曾经的山洪和滑坡等地质灾害对于村里人来已经渐行渐远，原来的水井为如今的生产生活提供了不小便利。另外据村民透露，导致水土流失，山体滑坡等地质问题的原因，主要还是当地的矿业开采，现在已经被政府明令禁止了，而水井的使用对这些地质问题的影响微乎其微。这一点，也为在地水土保持高标准提供了有利条件。
（人工湿地的用来对邨内的生活污水进行净化）
村庄的发展在继续，整村改造解决了水土和水使用的问题，一些技术部门也带来了治理村庄生活用水的水处理技术。除却各家基本处理污水所需要用到的排污管网的铺设，自然系统对水污染处理的想法也在这个村庄开始被落实。比如村里被建起了一些人工湿地，或者通过荷塘进行过滤沉淀处理污水，这些都成为了村中重要的污水处理方式。
总体来说，对于这片土地的水土，在建设发展过程当中，政府和各个援建单位组织都是具体前瞻性和规划性的。
那些年，山好，水好，人好。
三、
从那天晚上开始，内心一直会有一丝疑虑，到底老人口中说到的清亮亮的水应该是什么样的？那河里黄澄澄的石头又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猜生存在这里一辈子的人肯定会对此更为敏感。他所理解的水应该有的样子，对于从小生在西北缺水之地的人来说可能是遥远的。
我想去问一下村里人到底怎么看现在的村庄里的水，进一步去调查村里的水发生了什么。
最初开始谈有关于水的问题，大家普遍是不能接受现在的水。因为在从他们来看，认为水比原来差远了。不接受的原因在当地村民看来一共有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水质。他们认为自从开始村庄发展旅游以来，农家乐的日益增多和村民大范围的囤积鱼塘，导致水质每况日下。不少村民开始反应说河道和池塘甚至是大堰的水里有异味，水开始变黑变浊。而第二个方面则是针对水的使用。被村民给予很高期望的村庄自来水管道，实际反而带来了一定麻烦。村民说村内的自来水管道每逢冬季和夏季都时常会出现停水现象，而且停水都是半天以上。很多时候一些家里有农家乐的住户，因为停水直接影响到了自己家的生意。更有村民和我说这里自来水管里的水，有时候流出来的都不是纯水，而是带黑褐色的泥水。
当然，村民的话并不能完全代表真实情况，询问后需要进一步调研。
（开满油菜花的村庄，风景秀丽）
首先是自来水流出来带黑褐色的泥水这种话，就我而言只是一个特别情况，并没有代表性。走访了一路走到马湾的水源地，水源地的自来水都要经过严格沉淀和过滤系统，至少从外表看不出来水源地水及其相关处理装置有什么问题。虽然村庄的自来水供应地设备不先进，达不到城市大自来水厂的处理标准，但起码附近的相关设备有在正常运行和维护。
所以黑褐色的泥水即便是真的存在，但那也是极个别情况（比如经过大雨或者水管修缮可能导致的情况），整体自来水的水质是没有问题的，平日里流出来带有泥沙的水都是极个别情况。
但除此之外呢？
不止是村民，水使用和水质的好坏也让住在村里的我感到了一些不安。
四、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愿意告诉一个外来者真相，只有自己在这里生活才能体会到村民的一些感觉。
陪同村民生活的整个冬天，开始慢慢理解村民所说的用自来水之苦。
村子在国庆迎来了我驻村以来真正的一波游客高峰，而在这波高峰里，有三天都有停水的情况。
随后的冬日，频繁的停水开始越发明显。
村内的讨论群里，时不时会有一两个人发一句“停水了“的字样，冬天的有一段时间里，全村变成了限时供水。那段时候觉得村委会的人很辛苦，整个冬天有一半时间都在和村里那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自来水设备斗争。
后来我也开始把停水当成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甚至有了随时在水壶里留一壶水以备万一停水的习惯。
综合来说，冬天水压小，水管容易被冻结，水量又少，自来水使用就会有问题。天热游客多，供水量跟不上，自来水使用就也会有问题。
（冬季全部枯掉的荷塘被雪覆盖）
村民会说这一切都源于最早的建设规划没做到位。当时的村庄的规划者并不会想到这个普通的小村庄如今会每天有如此多的游客和农家乐，用水量激增。发展到了现在，基础设施承载的压力要比原先承载的压力大得多，也导致了现在自来水使用的尴尬情况。自来水的使用效率降低自然会让不少村民重新用起井水，住户也开始讨论为自己家的生意而重新打一口井的想法。
但即便会有频繁的停水，每天村中也依然是有水供应的。深冬停水最频繁的时候，村里即便白天停八到九个小时，晚上也一定会恢复供水。特别是到了入春以来，几乎村内的自来水都是正常供应的。
所以总体来说，自来水的使用是会有一定问题。但除了农家乐住户的需求，村民日常使用方面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麻烦只要一出现，负面效果传播就会越来越严重。
大家从抱怨水的使用到抱怨水质，这个问题开始升级。
设备问题是生活质量，而水质会直接影响生存。
五、
村民会害怕。
每天生产的污水究竟有没有被处理？用那水浇的菜能不能吃？河里塘里的鱼是不是都快死了。
不顺心的水使用会和散播的病毒一样，直接影响到他们对水质的怀疑。
应一些村民的请求和对社区环保工作考虑，水质检测工作纳入了的考虑。
随着冬雪融化，水位上涨，雨水开始频繁起来。我们购入了一款基础的水质检测装置，对于村内的水进行非专业的测试。这确实是一个不专业的简单检测，因为根据植被情况，季节以及设备限制，我们只能做一些基本的检测。这里面需要测试的水包括了荷塘水，河道水，大堰水，自来水，水源地水，还有经过污水处理过后的水。
在测验之前不少村下地势低的村民会对即将开始的测验持悲观态度。
“他们上面的水都污染完了，啥都往河里倒，肯定我们这边的水被污染了。你都不用测的。”
“测下来估计也没用，这水已经不行了，但你检测完也没人管，你信不信？”
村民的心情我也很能理解。
经过连续五天，从整村采样，试剂对比，水电解，以及其他基础的内容分析，我们大致了解了全村所有取水点的水质的基本情况。
（采购的简易的水检测装置）
首先是自来水和自来水水源地水。
整体自来水是完全符合标准的，我们对自来水水源地的水和自来水进行取样对比，从一些物理条件来看，两者均无杂质，水的颜色也没有太大问题。但相较于自来水而言，自来水的水源地水不够透亮（由于取时未经过沉淀和过滤）。水源地水和自来水均无任何异味。酸碱度测试结果，水源地水和自来水的ph值均为7.6；TDS溶解性固定测试自来水为112ppm，水源地水为121ppm；矿物质含量测试两者均为80ppm；水电解色别测试两水颜色均为黄色（正常水体电解颜色）。综上，各个指数表明两者符合饮用水标准，村民担心的自来水问题可以打消的。
接下来是未经过村内自然系统处理的水，主要针对村内的曹湾珍珠堰和张湾大堰。
两处堰中，最早我们会觉得张湾大堰的水质可能会差一些。因为整村的水系都会从上游汇聚到张湾大堰，这水里面有鸡鸭鱼养殖造成的污染，有些是日常污水的排放，还有村里的农家乐的一些油污，极有可能对下游的水产生严重影响。
而曹湾珍珠堰和张湾大堰水样对比的结果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张湾和曹湾两处堰的水，指数都是正常范围，符合饮用水的标准。两处水均无异味异色。酸碱度测试结果显示，曹湾水ph值均为7.6，而张湾的水ph值为8.0，张湾水处以更易饮用的碱性标准；TDS溶解性固定测试显示曹湾水为113ppm，张湾水为125ppm；矿物质含量测试两者均为80ppm；水电解色别测试两水颜色均为黄色（正常水体电解颜色）。两者水在电解过程中，张湾水明显颜色的黄色更加清亮。电解中两个大堰的产生的杂质并不明显。证明两处大堰的水没有问题。特别是张湾水的碱性是全村唯一达到ph值8.0的水（适宜喝弱碱性水ph值在8.0~8.5）。
（电解完的曹湾大堰和张湾大堰的水，右边曹湾左边张湾）
那么为什么作为下游的张湾大堰的水质反而要比上游的曹湾大堰的水质要好呢？
进一步了解以后，我发现虽然村内的水都会汇总在张湾，但每部分的水都是会在上游先经过严格的分层，过滤，沉淀过后，最后流入张湾大堰。而且由于张湾大堰本身水深要比村内其他的堰和河深度要深的多，上游水开始流向下游时流速明显放缓，河水的沉淀过滤更有效果。这也证明最初村庄河道的设计对下游饮用水安全有一定的照顾。
我想经过这一次的测验，至少可以让村民们对下游的水放心一些了。
六、
最后一组水，是经过过滤后的两组荷塘水。
这两组水过滤水有典型不一样的地方。一组是经过自然的荷塘过滤的，另一组是经过人工湿地过滤的。
这些过滤水不同于村内正常的自然水，取水的两处虽然也是流入最后的水道里。但两处水的来源并不是自然水，而是生活污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村里农家乐排放有含有大量洗洁精的水。
我取到的两瓶水，颜色还算正常，但明显其中一瓶有异味。这瓶是经过荷塘处理过过滤的。
（村内取样出来的部分水样，被标了标签）
酸碱度测试结果表明，两处的ph值都是7.6，属于正常标准；；TDS溶解性固定测试显示经过荷塘过滤的水为99ppm，而被人工湿地处理过的水为125ppm；矿物质含量测试荷塘处理的水为80ppm，而人工湿地过滤水为120ppm；水电解色别测，人工湿地的水颜色电解后为深黄色（水中有未处理的杂质），荷塘处理过的水为淡蓝色。
这是全村我为一处电解出淡蓝色的水的地方，我翻看手边的指导手册，上面显示说蓝色的水里含有有机磷，花费，洗涤剂，农药等。
（左边是人工湿地水的电解，右边是荷塘过滤水的电解）
各项数据看来，人工湿地的处理效果还是有效的，起码从人工湿地最后排入河道的水流，除了杂质过多之外，其他都是达标的。
做完测验的下午我回到最初我取荷塘处理水的地方，很认真的看了一圈。大片荷塘包围着整个村庄，几乎每一家的农家乐的污水口都通着这片荷塘。相当于没有荷花生长的阶段，荷塘里和普通的水塘没有任何区别，处理能力几乎为零，所以整个冬天和春天的池塘内的水都是污水，也没有进行过处理。这便是荷塘过滤会直接电解出蓝色的原因。
这之后我试图进一步想设计一些方法，解决一下问题最严重的的荷塘过滤水，想了好几天，感觉凭简单的社区环保运作，可能没有办法药到病除，便不想去想也不敢再想了。
七、
漫长的水质检测结束了，我拿到的数据让询问我的几个村民安心了一些。
我们的饮用水整体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村民所说的造成了污染，是有一些，不是村民喝的饮用用的水。
但，这难道就是最后的答案？
我又回到了龙泉，龙泉边上有人打水。
“你们是过来打水的嘛？”
一个年轻的村民问我。
“我们就盛一小瓶，想过来看看这个水怎么样。”
“啊，好，对了。这个水不能直接喝，一定要烧开喝啊。”
我笑着答应了村民，舀起龙泉水往瓶子里少灌了一点。忽然想起来走村时有一家喝茶的老人曾给我说，原来的山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
有一丝伤感。
（龙泉边上的樱花）
了解了这么多关于村庄里水的问题，我发现这一刻，我会像这些打水的村民一样，渴求更高品质的水。我很期待去见一下原来好水是什么样子。而对于整个郝堂村来说，村民眼中的真正的好水，只剩下村里一眼细微的山泉。
实则即便是村里最好的水，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它虽然没有被污染，但却在一点点发生变质。
有一天，它从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变成需要烧的水，再变成需要杀菌消毒才能喝的水，再变到没有没法饮用的水。
回想起来荷塘口经过电解后变蓝的水，我就不免难受起来。很明显，塘水里混入的味道熟悉而又恶臭，洗涤剂油污全部都在里面。而村里的各方面因为没有良好有效的处理，全村上下每一个地方积累的有机物在水中的含量愈发增高是不可避免的事实。这里面有发展的问题，有监管的问题，也有大家观念的问题...
现在，就要当作没问题吗？
走回去的时候，再一次见到那个告诉我黄澄澄石头的老爷子。
“爷爷，你回家去啊？”
“啊，是啊。”
“你找到腌菜用的黄石头了嘛？”
“没啊，我原来的那块石头，用了三十多年了。”
“哦哦。”
“你有时间的话，帮我找一下吧，谢谢小伙子了。”
作者：2018小鹰杨阳
编辑：2018小鹰杨阳
审核：耿向顺
往期精彩回顾：
友成基金会小鹰计划2019级学员招募正式开始！（点击图片开始报名）
小鹰计划是友成基金会发起的青年发展项目，旨在发现和支持具有天下襟怀的青年，沉潜中国乡村，用一年时间，开展社会创新实践，从而超越自我，认知社会，成长为行动力和影响力兼具的领袖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