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非正常”学生 | 小鹰 · 故事
小派背上整理好的书包,一句话也没说,或许嘴里又开始嘟囔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径直往校门口走去。
小派是化名,起这个名字是我觉得他有一种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快乐,像派大星那样。至今我都不知道这个男孩子的真名,甚至年龄等基本信息。
第一次见他是我来到初中的第一天。
午饭后,校长带着我和粉姐往办公室走,若不是小派喊了一句“校长好”,我的注意力没有被这个认真把垃圾桶摆弄正的学生吸引。我以为他只是个值日生。
小派身高在初中生里中等,头发稍长,没有经过打理显得有点杂乱。褪色的淡蓝色T恤衫里明显是一副瘦削的躯体,黑色裤管也是多有余地。衣裤虽旧,但干净。同样干净的是他的脸,小麦肤色配着有棱角的轮廓,倒有几分英气。他没有典型的广西人五官,高鼻梁尖鼻冠,薄平的嘴唇,眼睛中等,瞳孔明丽,但眼神总是向下或向上。这种躲避别人目光的眼神,在之后的见面中,我常常看见。
这时我仍未发现什么端倪,粉姐的提问才令我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是有智力缺陷。
(桂超所在项目地:百色市德保县)
校长说他还是主任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开始叫他校长。别的老师指正他,他做出惊疑的表情,类似尼克杨的黑人问号脸,但眼睛瞪大了,说:“这么高,怎么不是校长!”校长模仿出当时的状态,我转头看小派,他正往国旗那走,若不细看,他走路的姿势不会暴露什么问题。他步子很慢,但不是端庄的那种慢,像是左右脚不是很协调而特意放慢,左脚比右脚深一点点,细微的一点。
校长还说他常给家里打电话,问父亲周末是否来接他回家。如果得到否定的回答,他便很乖巧地说“爸爸放心,我回家会注意安全”之类的话。
碰巧晚餐后我看到他在办公室的座机边通话,便走了进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假意看书,听他说话。
他前倾着身子,目光看着座机显示屏上的号码。他讲的是方言,应该是壮语,我听不懂,只听得出他温柔和缓的语气。
挂掉电话后,他喊了一声“老师好”,屋内只有两人,我也被这声音吸引转过头来,便应了一声“你好”。他随即问我是不是姓周,我坦言不是。
我想接下来他该顺着问我姓什么,但他没有。他似乎有些犯错的尴尬感,抠着大拇指指甲往出走。我也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假装要往另一个门出。他已走到门口时,停住了,他被桌上一个类似遥控器的物件吸引住了,他拿起来,细细打量着,把玩着,没有看见在门口的我。
(项目地的雾天,能见度很低)
后来好几日没有见到小派,只一次是上课时间,他坐在楼外的树下,下午的阳光穿不过树荫,他安静地看着一张地图。这时候,校门口的幼儿园放学了,孩子们被家长们接着回家去。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同时把地图扔下,带着怒气望向校门。我从背后可以明显看到他的身体因气愤而上下起伏。很快,他慢慢弯腰把地图捡起来,一丝不苟地折对整,反复确认对整之后,他才坐下。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才终于在操场旁的树下见到了小派。当时我吃完早餐从食堂出来,已是第一节课的时间,室外无人,他的身影便很容易被察觉。
很巧的是,我在早餐时候一位老师刚好和我说起小派。老师说他上课时间基本都在外面晃悠,考试填答案把答题卡ABCD每个选项都涂满,其他区域都写满1234之类的数字。她说学校也没有办法,老师不知道怎么教,也不能把他绑在教室里,额外的时间都有政治任务,也管不过来。
他抠着大拇指指甲,好像他手上只要没有事情做或者物什,就是这样子的。在树下的草地上,他慢慢地走,看着青翠的草,像在找草地里什么东西。但他直直地走出了草地。在下操场的阶梯上也这么看着,仿佛地上有一条我们看不见的线,引着他这样走,这样看。他应该很快乐吧,我看到他嘴角有浅浅的笑容。
但我的突然出现好像打破了这种快乐。本来走过去的时候,他没有发现我,但我习惯性打了个招呼:“吃早餐了吗?”这句话把他从快乐拉了出来,他看我一眼,又把目光抬高,望着围墙外的山。清早,山上蒙着雾,绵延到天际,在风的吹动下,缓慢翻卷着。
小派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有五个音。我琢磨了很久,觉着像是“神仙在那吗”。他说完直直跑下阶梯,跑过操场,跑起来明显脚步深浅不一了。这个跑远的背影,像在逃离我,逃离这个陌生人奇怪的问题。
(所在的学校,校门有一些残损)
中秋节放假的下午,是我最近见小派的一次,他用三个塑料袋装着衣物,背着书包。在上次折地图的树下,他打开了书包,里面是崭新的教科书,新到完全没有折痕,甚至可能从未翻开。他按科目一本本整理,放得工整,把两只手放在书两侧,确保它们对齐了。当时我站在树下等同伴,就静静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整理着,嘟囔着说:“整理好书,要好看,不好看不得的喔。”(不得在当地是指不可以的意思)后面还有几句话,听着不像是壮语或者我所知道的其他语言。
其实小派的书本来就放得很整齐了,但他在进行一种庄重神秘的仪式一般,再三地整理和确认。我说:“很好看的喔。”他抬头看我一眼,很快又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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