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酸基地里的医生:我们都是免费的耗材
近些天来,编辑部的同事相继病倒;期间,也听闻了一位医学院研究生因劳累过度而猝逝的消息,医疗体系长期以来高负荷运转、医护的糟糕处境被揭露了出来。
一位医生朋友向单读投来了一篇稿件,写于当地政策放开的前夜,他记录下自己在核酸基地工作的见闻和体验,虽然后来提倡“非必要不核酸”,但这样的核酸基地依然存在,需要公立医院的医务人员前去支援。
他一面处理原本岗位的工作,一面随时接受任务派遣,在核酸基地,他遇见为“浪费时间”而忿忿的医学研究生,为无法照看孩子而自责的检验科医生,还有那些在流水线上、白色躯壳里已然麻木的人。
核酸基地
撰文:马德罗
正值周末降温,当天我的任务被临时从“紧急支援核酸采样点”改派为“紧急支援核酸基地”,这几天接到的通知里,“形势严峻”、“情况危急”等字眼出现的频率再度高起来,不难猜测出市内的疫情呈卷土重来之势。在疫情反反复复的这一年时间里,我已经习惯了被安排去这去那,去广场上的小屋采核酸,去高速公路和轮船码头守夜,在医院门口看门查码,像进了一个圈子,在这些任务之间来回梭巡,偶尔回到岗位,客串当几天医生。
照例是先把病房里的事宜处理好后,才赶到核酸基地,此时距离进场还有段时间,换好衣服后,我来到休息室,休息室原先应是一处练舞房,木地板,墙上贴了全身镜,如今四面靠墙排列着上下铺铁床,厅内横七竖八置了些躺椅,天冷,无数条白色的绒被芯就这么裸着塞在各个铺位和躺椅上,像连绵的山峦覆盖着积雪。窗帘完全闭阖,室内昏暗如洗片的暗室,借几簇微弱的手机光线仔细辨认,才发现房间里实际上躺满了人——他们都蜷缩在白色的绒被芯下面打盹或玩手机。
我寻了个空的床铺躺下,脚头却遇见了熟人,是即将毕业的研究生H,我向他打招呼,他向我诉苦水:“妈的,又派我来这里,没有报酬不说,我还得自己付来回的打车费。”我听了直呼过分,然后压低声音问他:“你快毕业了吧,毕业课题怎么办?”他说:“随便弄弄吧,能毕业就行。”见我没搭话,他又接着说:“没课题没经费能做出什么花来,现在更好,我连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了,他们早上还假模假样问我,是选择去乡下上门做核酸,还是来核酸基地,没等我回答,替我选了来这里,说来这里至少不用风吹雨打,我真的谢谢他们为我着想。”我说:“按道理这些活怎么也不该轮到你的,你是来读书学习的,太过分了。”他苦笑着说:“你猜我研究生三年学了啥?就三件事,掏核酸、看门、倒垃圾。”我无言以对,只好问他:“今天又排的你倒垃圾?”“对,拆包装,倒垃圾,无非这两样。”
倒垃圾的官方名称其实是“协调助理”,实质就是打杂,做一些繁琐的事,诸如把成箱的试剂盒搬至实验室内,开箱取出,拆开塑料薄膜,整齐地码成一摞摞,然后把空的包装盒肢解后叠起来,这样能充分利用垃圾袋内的空间,我曾经在卖纸盒时惊叹过收废品大妈娴熟的手法,来这里得此机会反复练习,手法有过之无不及。在其他工种完成当日任务后,还要把弃用的核酸试管全部收集装袋,两层垃圾袋加固,排空袋内空气,将袋口扎紧,然后像圣诞老人分发礼物般手提肩扛,运到废物间。如果想工作与锻炼身体相结合,这样的工作很是合适,要知道外包放开后,有很多失业的务工小伙抢破头想来干这份工作,核酸基地非常“贴心”地留了一个名额给医院,每天需指派一名亟需体育锻炼的临床医生前来支援。
躺了一会儿,手机群里开始发号令:拆袋编号扫描人员,进。几个白色的绒被芯纷纷开始颤动,接着从底下钻出了收到信号的第一批人员,打开门出去了。接着又是漫长的等待,H 突然问我:“哥,你知道 ×× 隔离点吗?”“在 ×× 酒店的那个隔离点?我知道啊,我在隔离酒店闭环过,不过是在另外一个隔离酒店,一个多月没回家呢。”“真的吗?我跟你说,几个月前,我有个老表被送进去了。”“阳了?”“哎,为了混口饭吃去大城市打工,那时眼看着疫情有好转,就从家乡出来找活干,去建方舱医院……结果自己阳了,被送进了另外一个方舱医院,几天后阴了,出院去了当地的一家隔离酒店,后来酒店爆满住不下了,将这批人遣返,交接时候出了差错,车站不肯安排车辆和护送人员,他们就在车站边上的桥洞里睡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等来了大巴,载了一批人,路上聊天才发现不对,车上人要去的目的地都不一样,于是开始跟司机吵,司机也没多废话,直接半路把他们赶下了车,等他们下车一看,傻眼了,他妈的被扔在了三省交界的高速路口。”我说:“还有这种事?那后来怎么办的?”“报警啊,离 A 省 B 市最近,就送去了 B 市,结果 B 市警察说你们是从 C 省来的,从哪来回哪去,他们不答应,打死也不回 C 省,但更麻烦的是他们这些人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要一个个安排送回家谈何容易,只能联系他们的老板,老板是哪里的,就分批送到哪里,这样就把问题踢给老板了。”“那你老表就来了我们这?”“对,虽然他阴性出院的,但是因为从高风险地区来,还得在酒店待‘14+14’天。”这个我熟,当初在隔离酒店我就是负责算这个的,我解释道:“没有单人居家隔离的条件才是‘14+14’,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只待 14 天,后面居家隔离。”“他根本不是我们这边人,哪来的居家隔离条件,而且后来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多住了 28 天。”我说:“是不是因为核酸复查异常?”H 说:“对对对,说他那个什么 T 值高了点还是低了点,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又多住了一个月,关得精神都不正常了,回到家里发誓就算饿死也不出来了。”
这时群里发出第二条号令:加样协调助理可以进了。于是又有不少人头被唤起,推开门离开了,放进了几缕乱窜的冷风,我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其实我刚才很想告诉H,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在隔离酒店工作时也遇到过,眼看着就要被释放,一次核酸可疑异常就让隔离时间被延长,这种绝望感让年轻人躁狂、中年人愤懑、老年人不安,最后都尽数消沉。我想起了有一次派我后半夜去高速卡口执勤,就是负责给外地来的司机做核酸,工作量倒不大,没车来的时候可以休息,但休息的帐篷就支在路旁边的车道上,外面的车轮声隔着帆布听得清清楚楚,我晚上躺在那里面的时候就在想,万一哪个货车司机打瞌睡,拐弯的时候连人带帐篷给碾了,所以一宿都胆战心惊,没敢睡。过了会儿,我翻身下床,H也要跟我走,但我告诉他可以最晚进,大可以在这风雨交加的冬日清晨再多赖一会儿床,其实早就轮到我了,之所以等到最后进缓冲间,是不想和别人挤在一起穿衣服。
戴口罩、戴帽子、穿鞋套、套大白、撕面屏、戴手套,这一套东西三年来穿脱了无数回,不在话下。等我快穿好时,一个女人匆匆冲了进来,我瞄了一眼她口罩下的脸庞,皮肤白皙干燥,起满了红色的疹子。她没有换 N95 口罩,我也没提醒她,兀自走进负压工作间,推开双向门,地上的消毒药水还没沥干,各种尺寸的黄色垃圾袋堆得到处都是,推车和操作台锈迹斑斑,两排崭新的离心机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穿插在其中的大白们行踪碌碌。虽然我迟到了,没人在意,他们都在忙自己的那一份活计,于是我坐到最边上已经坏掉失去净化功能的操作台前,大脑放空了两分钟,刚才那个女人姗姗来迟,她是我今天的搭档 Z。
“你会吗?”Z 问我。“拧瓶盖还是会的。”“好,那我来负责移液,辛苦你受累。”她去拿架子上的移液枪,顺便抱怨了一句:“这儿的枪没一把是好使的,费劲死了。”于是我们正式开始,我把蓝色架子上的几十个核酸试管的瓶盖一一拧开,递到她手边,由她把枪头伸入进去,汲取几滴试液,加入到更小的试剂管内,弃掉枪头,换个新的,然后我拧开下一个试管,循环成千上万次。打破枯燥工作的,往往是交谈,在做起始几组时,我们彼此都默契地保持缄默,随着她再次抱怨移液枪的年久失修影响进程,我们开始交流。“你指望他们换器材?别做梦了,这台子都是坏的,边缘没有负压,万一做出来一个阳的,咱俩倒霉。”其实戴着口罩,讲话很费力,听者会觉得含糊不清,但吐槽时人的语调往往是铿锵有力的。“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来得最晚,至少人家还给我们开个台子。”“我一直觉得我们都是耗材,用完就可以丢掉。”“你可能太高估自己了,耗材需要花钱的,咱们是免费的。”“还行吧,不是每次干活都会发点钱的吗?”“把原来的钱换了个名目发给你罢了,你还当真高兴坏了。”“各行各业现在都不景气,看开一点,有口饭吃不错了。”
“这次是不是真的情况很严重?昨天人说有好多复查的。”“拦不住的,早晚都得阳,有的地方已经放开了,但咱们目前还是按照之前的策略,严格清零,该隔离隔离,该封控封控,该核酸核酸,我前两天还被派出去追阳呢。”“什么叫追阳?”“做出来混采阳性的,上门给这些人家采核酸,那次我弄到半夜十二点才回家。四个多小时就做了一户人家。”“那你们这四个小时在干什么?”“等。”“还是老样子呢,和最开始那会儿一样,啥也不准备就让科里先出人,到了那儿干等。”“自始至终都这个样子,跟打仗一样,空着手派到了前线,才发现物资接应什么的都没跟上。”
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松懈,我们像两台齿轮贴合的机器,只要上了发条,就再也没有停下。“话说回来,今天的标本真够多的,进来的时候我看了,满满十几袋标本,比之前都多。”“我们进来多久了?”“才两个小时不到呢,怎么?你累了?”“手有点酸,不过不碍事。”我的手套因为不经意溅到不同的试液,五根手指包括虎口的颜色由乳白变得乌青。交谈得知,Z 的闭环经历一点也不比我少,她是检验科的,可以说是疫情到来后最累的科室,成天加班。除此之外,她和临床医生一样,还要参加各种其他任务,最难忘的一次,是被派去方舱负责疫苗保障,某位接种者在半小时观察期内突然晕倒,她手足无措差点哭出来,还好那个人只是低血糖,由赶来的护士推了支葡萄糖躺了会儿就缓过来了,她非常无辜,因为在此之前她一直强调自己来自辅助科室,没法胜任……
“我老公最近也倒霉的,被抽调去防疫了,但你别说,我老公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理解我的不容易的,他平时睡觉作息雷打不动,根本不能体会我值夜班被叫醒后要强打精神的感觉,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每次一个电话我就要立马出任务,直到他自己半夜被一个电话叫走。”“那你们家小孩怎么办?”“请了个阿姨带,能怎么办呢?家里老人都没法过来,我每个月的工资正好抵掉请阿姨的钱。”“那不是白干了?”“钱不是最关键的,我觉得自己陪在我们家娃身边的时间太少了,今天加班,明天闭环,一闭就是一个月,娃成绩不好的时候,我只能干着急,可视频聊天又能解决什么呢?这方面我老公付出得比我多。好不容易这周末我在家陪娃,还要回家给他做晚饭呢,几点了?”“四点,我们已经做了快五个小时了。”“哎,还有好多,可怜的娃要饿死了。”
我们无穷无尽地将这份工作做了下去,忘记了时间,只觉得又饥又渴,比以往任何一次完成的数量都要多,离心机没有停止过运转,复查的试管被从垃圾堆回收,再次端到我们面前,像一道回锅加热的菜,倒尽胃口。我突然停下手头的工作,站了起来,在 Z 诧异的目光中环视四周,大白们还在埋头苦干,实验室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他们里有人从这个基地建好的第一天开始就被安排进来,经历了大小筛检,紧张和松懈,是这里无法撼动的主人,他们招兵买马,把这项工作拆成若干个细化的步骤,就连将某物从 A 处拿到五米之外的 B 处也专门设一个工作岗位,大量医护人员每日不间断地被派到这里支援,割裂在医院的一切。可怕的是,有人已经深深地习惯了这种工作方式,开始享受这种不用动脑的快乐,麻木地跟随,成为核酸工厂的流水线工人有何不可?我突然感到寒颤,想大声尖叫,这些白色的躯壳下,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却被抽走了能量。
“你没事吧?”Z 问我。“我没事。”“还有最后三组了,加油,我们来一起做完它们吧。”“好。”我用乌黑僵硬的五指,艰难地拧开了下一个沉默的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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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沉默的瓶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