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总算有了些许凉意。马上要过去的这个热得让人快受不了的夏天,是靠空调活下来的,但也有很多人不得不在高温下继续劳作。(🚪传送门:最热夏天里,那些无法避暑的人)张赛也是其中之一,他所在的工厂没有空调,只能靠去厕所洗把脸稍稍缓解,而这水还是温的。
今天单读分享《卫生巾厂狂想曲》系列的第七篇,张赛向我们发来高温和台风中的工厂生活记录,也带来了不少八卦。他化身福尔摩斯,通过蛛丝马迹去了解工友们的生活。不同人有应对庸常生活的不同方式,他怎么接受这炎热无比的工厂生活呢?
车间如蒸笼,每一趟厕所都有洗脸。其实想洗澡。配个澡堂吧,否则,人也会把洗手池异化成澡堂。你看,有人洗脸,就有人洗脖子,就有人擦拭上身,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正常人归结为无素质,想太多的人归结为无尊严。在厕所碰见一个装柜的正在抽烟,他不像其他装柜的上身赤裸,他们一向赤裸,冬天这样,夏天这样,夏天无物再脱。他的脖项没有也搭条毛巾,所以他仅穿衣衫,身体散发出巨大的汗味。我旁边坐下来,很好奇酷热的天气之下他们如何在不知深深深几许的货柜里工作。饭桌上经常讨论到装柜的,是的,我们叫他们装柜的,他们叫我们开机的。他们工资很高,这是最被提及的地方。我跟着附和,对,一箱一箱往柜里扔,每天不得扔一万下。再上厕所的路上,我注意观察,装柜的站在二楼窗前,窗户和货柜之间系着长长的帆布,光膀子,背很宽,腰等宽,肌肉看起来并不像电视里那样结实,但整个人很厚,哦不,我注意观察到他们确实如堂哥所说几箱几箱叠一起往下扔。看来实在问不出什么。开机的时候,我不时往窗外望,终有一时,望见有赤身的人龇着牙咧着嘴翻上柜顶,一手紧握水管,浇柜顶和柜身。我找到答案了!福尔摩斯大概也许正是这样炼成的。
忽然有一天,堂哥打完菜,发现米饭已无。刘阿姨在旁谆谆解释,谁叫你来这么晚,来早点不就有了。堂哥把菜端过来,忿忿地说,都怪那些装柜的,饭量大,打饭是不会客气的。我把目光从堂哥身上挪走,抛向远处,那里有一张无人坐的桌子,两瓶未开口的绿茶搁那里好多天。我说,这个厂是中老年的乐园,没人浪费东西,这两瓶水,有八卦。对待生活,我是认真的。绿茶放桌上好多天,刘阿姨大抵每天要嘀咕一遍,这是谁的,必有一天当垃圾收走。现场毁坏是迟早的事。开始思考是可以随时随地。谁会买饮料呢?这一问题已排除掉大多数中老年工友,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里谁会买饮料?这又去除几个人,比如堂哥。买两瓶恐怕是请客,请了不喝,宁肯浪费,这涉嫌感情纠葛。至此,我已锁定厂里单身的人和单身状态的人,单身状态指有伴侣却不在身边。全厂近百人,符合条件的只剩五六人。还要额外加上一个人。他叫小树,皇亲国戚,他开机,老婆包装。本不属于单身的人和单身状态的人。我对萌宝笑说,我很崇拜小树。萌宝说,你崇拜个鸭毛。小树喜欢喝酒,喝多了高兴,喝大了不上班。每隔一段时间,工资表罚款一栏总能发现小树在旷工。厂有厂规,旷工两次,自动离职。小树总也不走。这表明,厂区至少有两套规则在同时运行。“他老婆上夜班,两个人在里面呼呼睡,管理去敲门,没人应。他老婆睡得比喝酒还沉。机修骂骂咧咧去顶小树的岗。”想在厂区当竹林七贤,得有个好爹,恰好生的是你,又恰好和老板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于是,机台便不再是机台,是“老板专门买来给你开的”。主人翁意识爆棚,于是,可以白眼加给任何员工,可以请假不打招呼,可以回来不打招呼,那是王子猷往士大夫家看竹不看人的风度。可以旷工,管理敲门,“敲门都不应”,那是苏轼词里才具备的潇洒。我觉得也可以应一下并不开门,那是称病不见客却在房间玩摇滚的孔子才做得出来。小树未必知道孔子、苏轼、王子猷,他在我眼中和那三个人一样。今天打工,昨天打工,明天打工,后天还得打工,休想看见大人物,只有睁大眼睛,看见附近,看见日常,看见人,才可能看见更大的世界。小李喜欢找小树借烟。一开始以为他俩那个,后来发现,小李烟瘾大,到处借烟。小李是中胖的女朋友,中胖原来叫大胖,后来瘦下去,大家私底下改称中胖,将原来的中胖升级为大胖,小胖则一直不变。他俩喜欢吵架,不知道是不是把吵架当作一种沟通方式。有一回,隔着几个宿舍,又听见他俩吵架,忽然哐当一声,我赶紧打开门,又赶紧关上,他们的锅甩到我门口。小李有一个老公,还没离。据一个女工告诉我,小李的老公在东南亚,过节会给她发红包,祝福的话一套一套的。女工说,他老公有一天肯定回来呀。有一天,又看见机修骂骂咧咧去顶小树的岗。一连骂几天。原来,喝醉的小树和小李骑车,半道摔沟里,现在人都躺在医院。中胖和小李老婆下班都往医院跑。小树发誓再也不喝酒。这个瓜把我吃噎住,应该是整个厂吃噎住。他俩真的搞那个呀。关于此事故的细节,我听过不同的版本。有人说,两个人去开房的路上过于激动,边开车边扭将起来,没喝酒胜似喝酒,结果乐极生悲。有人说,两个人哪里是去开房,明明是去喝酒,喝完酒一个急着回来找老婆一个急着回来找男朋友,心太急,太急了,两个人摔倒后,本想爬一爬,保持保持距离,以免误会,奈何不得动弹。中胖似乎陷入某种循环。他上一任女朋友也是闹离婚的头。那女人颇缠他,模样倒还说得过去。他看见她却是很烦的样子。厂里的夫妻房不需要结婚证,没听过两人在夫妻房吵架或打架,那女人脾气好。最终分手,据中胖说,那女人不会生。若干年后,一个女工忿忿不平地对我说,哪里不会生,人家找的下家,生下白胖小子,他以为只他有她的微信。中胖对小李那么好,今年还送小李最新款苹果手机。同款手机静静躺在我的淘宝购物车,我和萌宝算过,不吃早餐不吃夜宵两年整,刚好拿下这款手机。萌宝在厕所碰见喜欢调侃我一句,今天又看你的苹果手机没,下定决心不吃没。小李痊愈后,小树也痊愈。小树的亲戚老板娘给小李另安排岗位,小李不爽,不干了。至于小树,恢复常态,经常喝酒,偶尔旷工。两瓶绿茶或许跟厂花有关系。厂花来之前没有厂花。厂花来之后我发现厂区发生某些改变。堂哥变得幽默,我极度怀疑他连夜看了一百个笑话。陈总,拿着组长的工资一直做默默无闻的副手,最近开始做威风的组长。大胖公然在车间拍抖音,用快到夸张的手速往包装机里放片料,工作间隙到窗前逆着光扭屁股。厂花排队打卡的时候,一惊一乍的人有点多,装傻充愣的人特别多。等电梯,听见质检雪华同一女工说,过去质检只招 18 到 25 岁,要漂亮的,要有文凭的,后来年轻的走了,不来了,才轮到我们这一批。包装工一开始都是 18 岁的小姑娘呢。福尔摩斯很好奇,厂花这样优秀为什么来厂里上班?很想采访她,约会的话始终说不出口。采访?这个理由我自己都不信。厂花说,刚来时,吃食堂,受不了,厨师什么都放辣,冷不丁地辣,吃得肠炎了。我问,现在呢?厂花说,现在能吃一点了。我问,肠炎算工伤吗?厂花笑说,算自己。轰隆隆的工厂,静悄悄的工伤。绝不是独我怜惜厂花,而是真的感到愤怒。肠炎难道不算工伤?谁会把它当回事。和萌宝聊天,他和我一样有七八年没开卫生巾机台,再开,身上起一团一团的疙瘩,过几天,自己消了。也只有这样的私下谈话,才搜集到只言片语。厂里那么多人,大大小小的工伤,看得见看不见的工伤,认识到认识不到的工伤,哪里统计出来。因和厂花渐熟,有机会一起走,似乎具有她的视角。下楼梯,前途一片黑,背后有人举手机照明,我回首,仰望,是温暖的陈总。早上,堂哥喊厂花。我留步,回头照见堂哥喜咪咪地递来一个茶叶蛋,说,给你,补充一下营养。我差点当场鼻涕流。我和厂花在机台说话,抬头看见机修正静静看我悄悄看我直勾勾看我,我不似厂花,我早已被撩拨得五音俱全,想唱歌。厂花说,老盐,人可以啊,感受不到你说的暴脾气,他看见我总是笑眯眯啊。茶水间有人用衣架晾毛巾,是谁呢?我拍照,那条又破又糙的毛巾和冰西瓜冰啤酒刺眼的云一起被我发到朋友圈。我期待有人恰好认得它。打袋子的人请假,我被安排和老李一起给包装袋打上生产日期。老李五六十岁了,关注的人和物肯定和年轻人有差异,正好问问他毛巾。打袋子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站在小机器头部放袋子,袋子一个个经过传送皮带和喷码,再一个个落在小篮子里,一把落完,另一个人收拾齐整一把,箍好皮筋放到旁边大筐子。手一直不停,我们的嘴巴也一直不停。我有采访心态,可着劲让老李讲,聊到老李的工作经历,老李便讲起他第一次打工的经历。老李说,我是福建人,靠近江西,老王就是江西人,所以以前跟他比跟福建人更亲近。我的兄弟姐妹多,父母照顾不到的,没读多少书,没文化啊,哈哈,只有打工。在家的时候种稻子,感觉一年到头有事做,不比打工轻松。我喜欢流水席,我们那边的习俗,有个什么节都是请客,谁都可以去吃,随时可以去吃。可能我父母喜欢吃,没遗传别的,把这个遗传给我。我对这个有意见,父母把主要的钱花在吃上面,而不是孩子上面,可是他们是父母。我第一次打工,年纪已经大了。有个亲戚在大学后勤部,安排我做后勤。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工作具体叫什么名称。做过很多零星的事,反正就叫“后勤的”“做后勤”。我在放映室里放电影,放的正版电影碟子哦,50 块一张,我亲戚拿去报销。20 年前,50 块,很贵的。我要做的,把指定的电影拿过来,中间换换碟片,卖票,收钱,最后卫生搞好。一场电影两块钱,两块钱进我亲戚的口袋。确实放过不少电影,那时候学生喜欢看电影,我不知道放的什么,好多外国话,学生看电影,我看电影的时间。学校有排球场篮球场足球场,我亲戚的侄子管这三个。哪个班级要打排球,提前把气充好,帮班级放在那里。怎么赚钱呢?靠足球场。学校的足球场白天给学生踢,晚上给学校外面的人踢。踢足球,找个标准场地不容易,那些老板想踢球都得预约好哪天用场地。10 个人来踢,一个人 20 块钱,一场球 200 块钱。对于那些踢球的老板来说,200 块根本不算什么。他侄子负责搬一箱矿泉水,提供给踢球的人。喝不完他再搬走。很多老师喜欢找我干活,比如学校发了几箱水果,叫我帮忙送到哪个哪个小区,然后给我 10 块钱。一盆花也叫我送,那些老师忙,也不方便自己搬,老是叫我。每天都有事情做,都不算重活,但是忙,周末要忙些。比如两个老师同时打电话帮忙,本来捧一盆花上楼的事,轻轻松松,你就得跑起来,不跑起来上楼你忙不过来。所以学校放假我才去广州市区里面玩。第一回坐电梯,真的是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稀奇。电梯呀,都是坐着玩,没坐过嘛。有一个很高的楼,据说三四十层,我想上到最高,找不到高层的按钮,只有低层的按钮。还是别人告诉我,电梯按钮左边有几排,右边还有几排,高层的按钮在右边。我在大学一直做得开心,也能赚到钱。最后,我那个亲戚不做了,走了,我自然被排挤掉。然后到了现在这个厂,一做又是十几年。我打工就是这两个位置。我很诧异,老李肯把自己乡巴佬进城的丢人事说给我听,说得这样轻松、自然、无谓。我刚来大城市之时,也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当时我觉得是我太笨,不如别人,我在鲜衣怒马的城里人面前喜欢低头。时过境迁,现在的我把人的尊严看得很重。有位秦编辑,在许立志的打工诗集编后记里说“诗歌保佑你们”,我不能认同。以前我觉得爱情可以拯救工厂生活,诗歌可以拯救工厂生活,领导可以拯救工厂生活,投胎可以拯救工厂生活,现在我觉得那些都不是我的保护神,尊严才是我的保护神,人的尊严的保障才可以拯救工厂生活。而在老李这里,尊严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说他在大学的放映室放电影,放了很多电影,我听到之时非常之兴奋,那是多么丰富的经历啊,让我想到阅片无数的昆汀。没想到,老李是这样纯粹的人,他放电影,真的是在放电影。如果他的亲戚不离开那所大学,老李应该依然在那里做事,一辈子只在一个地方做事。这令我感到敬佩,我换过不知多少工作。工作认真,工作稳定,是老李所看重的。白公子请假,我去顶岗,发现三楼也晾有一个毛巾,这又是谁的呀?!做了一个实验。向每个人说,今天有一点点热哦。不出意料,几个人都反驳说,哪里叫一点点,热死了。我进一步说,厂里应该搞个空调房,供大家休息哦。收到诸多反馈,实录于下:由这个实验,得出一个偏见:言论不是推动现实的起因,言论只是现实的一种反映。在车间,吹着热风,上午,一直想去厕所,下午,只想完成去厕所这个流程。热,热到绝望,因为知道到哪里都一样热。厕所一样,窗前一样,楼道口一样,茶水间一样,到爸爸那里一样,到儿子那里一样,到十年前一样没空调,到十年后一样没空调。终于轮到我去厕所。洗完脸,温吞吞的水如敷面具,一阵风吹来,水才是水。刚转身,洗脸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流成了汗。洗了白洗,不洗也不行,只好去完成洗脸这个动作,无效而有序,一切按照既定程序进行。感受到脸上水珠转瞬流成汗珠,这般神奇,才深切明白他们为什么带毛巾进车间。降温的喜悦并没持续多久,停水停电停外卖。我有跑外卖时期遗留下的两个充电宝,所以当夜幕降临,对面车间玻璃反射出宿舍楼漆黑一片时,我打开手机开始在阳台放歌,这是阳台音乐会。闪电,黑暗,风雨,高处,这种情况,嗓门大的人特别出风头,这是原始的技能。看外国节目,我就想,我们怎么没有阳台歌唱者?与其思考与叹息不如我来小声唱。“生活本身永远比生活的意义重要。”坂本龙一和《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都能令我张牙舞爪。一大早被楼下吵醒,那些杂工、包装工积极得很,很不想放假,议论着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回到如蒸笼的车间。还是有水有电有外卖 12 个小时从天亮猛干到天黑的正常日子好啊!两天后,音乐会停了,还没来电。去找白公子。这么黑的夜晚,这么无聊的人们,能不能真的搞个阳台音乐会呢。靠,说搞就搞。打开手机照明,打开心胸,打开喉咙,斗地主。厂花也来,气氛变得愉快。白公子和我让给他们打,我们充当气氛组。萌宝那个 18 岁的老乡赤裸着上身加入,气氛热烈极了。白公子忽然哼了几句歌,才发现他一只耳朵戴着耳机。又来许多人围在门口观战,有大叔,有大娘,白公子裁剪纸箱,制作出许多简易的扇子,大家摇着扇,流着汗,不时呐喊。丢一张牌即能勾引出许多欢声笑语。不时有人“哇”,不时有人“吼”,不时有人“哇吼”。呜呼,音乐会之声欤?摇滚会之声欤?有人抱怨,我老是输,风水不对啊。白公子徐徐说道,方位不对,世界是有规律的,一切对应着五行,五行对应着颜色。金木水火土,不是这样念的,嗯,正确的是另一种顺序的念法。我们日常也需要五行,穿衣呀,小孩八字呀,银行密码呀。我小孩的八字我早给他算过了。金对我最好,最有运,金对应的颜色是白色,所以我尽量只穿白色,白衣,白鞋,白袜。白公子说白公子的,大家早已沉浸在打牌的喜悦之中如痴如醉。嘈杂之声下,我说,我一直以为你爱白色。白公子说,不是,有讲究。不是有一颗福尔摩斯的心,你就铁定成为福尔摩斯。只是有一颗福尔摩斯的心,你铁定能看见更具体的生活。作为工厂福尔摩斯,我是如此失败,我接受失败,失败地去活,有何不可。靠近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