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末,离去年这个时候,却好像过去太远了。那些一度显现的规则、关卡与边界,一度失效的门、文件与二维码,已经潜入记忆的底部。
一周前,我们向读者们提问:
疫情后第一年,你还好吗?
许多读者谈到了离世的亲人,缺席的葬礼。
有的读者说自己“双脚好像终于着地了”,有的说“我已经烧光了像落山的太阳”,还有的和朋友说“我们不要遗忘啊”。
有人在重看《海边的曼切斯特》,有人在听悲伤的歌,有人仍然会去那个河边躺一躺。
我们也邀请了几位作者朋友们来回望这一年,他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读了或写了什么。以下是宥予、王梆、郑在欢、黄昱宁、勾食、小海、梦雨,以及主编吴琦的回答。
和这一年说再见是艰难的,但祝大家新年快乐。
🥀
宥予
作家,出版有《撞空》
是真的吗?
新住处窗外就是图书馆的大草坪,下楼走上三十米就到图书馆西门。这段三十米的路上,楼的一角是小小的保洁公司,里面三张上下铺木床,终日几位中老年女人。门边没有撕干净的绿贴纸上还能看到:已接种疫苗,每日消毒,放心……
是真的吗?
朋友相聚,总会在某些话题到来之前,默契地沉默。小时候我问家中老人,批斗大会是什么样子,吃光所有树皮吃观音土的日子是什么样子。老人们讲那有什么好说的,然后沉默。
是真的吗?所有我们说起就沉默的事情。
这一年我没读几本书,没看几部电影,为新书宣传出门后又马上返回广州,最爱的巴赫没听几次,常常徘徊的广州街道不再去了。很多夜晚梦中醒来,最先进入我脑子里的,是这一年多来只在我脑海中存在的永远停在 2022 年的那些人。2023 年,我收获不少微笑,得到一些肯定,仿佛随时可以在这个新的世界找到位置,投身其中,积极迎合,收获一些个体的利益和成就。世界依旧展示美好的奇迹和肮脏的故事,人们身上依旧发生着我曾经相信和怀疑过的一切。抵抗这熟悉的一切令我羞愧,仿佛只有我不合时宜,仿佛我受了了不得的伤害。仿佛所有的错误都不重要且已获得纠正,仿佛我处心积虑,喜爱伤口和疼痛,见不得美好热闹的一切。仿佛诱惑我的才是对的,仿佛我应该义无返顾地跳入重新美好的世界,成为友善的邻居、亲密的朋友、温和的陌生人。
但我想,曾经发生过什么,并不会凭空消失,历史的伤口从不会自行愈合,如果没有正确、勇敢地面对,固然可以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看到不错的假象,可是在人们不愿意看到的地方,伤口永远有血不断渗出,过去的负重必将会合,难以摆脱,为了掩盖和涂抹它们,必然增加更多罪恶,在一个更长的时间尺度上,人们终将面对它们的反扑与吞噬。
2023 年的冬至是自 1951 年以来广州最冷的冬至,这天早上,我又默念了一遍 2021 年一月底写的一首诗《我们到河边看水》:
清晨是属于两个人的
因为冬天,黎明的阳光像霜
从洗衣机里捞出衣服,挂衣服时
一部分我们也被摊开
晾衣绳一端拴在柿子树上
下面有蜜蜂的尸体。死亡我们见过一些
仍未深入想想,它自然地来
人们习惯在事后迎接,似乎这样更节省力气
稍晚一点,到河边看水
童年在一条河边长大
后来见到的每一条河,都有它的影子
冬天河会结冰,如果天不够冷
冰层会有不一样的厚度
白色,灰色,青色,它们看上去
分外宁静,宁静中蕴含一种危险
因为一些夭折的惨事
父亲不止一遍警告:别到冰面上去
后来见过从不结冰的河流
这次也是,我们敢在这儿
留下假装拥有的东西
然后,只剩骨头
拥抱,露珠,另一颗太阳
折射,两份更有分量的沉默(因为有声音)
看着,长久看着
惊讶我们正在水面行走
那又怎样呢?
我们还会在清晨醒来,晾衣服
做一些糊口的营生,杜绝伟大
学不会像敌人那样思考(尽管偶尔敌对)
不曾把日子当战场(尽管偶尔战争)
水坝上写着禁止通行的地方
站着一个女人(有时也是男人)
在禁止下不受禁止地站着
她很美,我们疼痛
仍在水上,或置身于冰面的危险,这不是原因
看着那个女人,看着
疫后第一年回乡探亲,三伏天,巷子里蛰伏着密密麻麻的小贩,早市到夜市,水果摊到米粉摊,轮翻更换招牌板,却无人离席。暑气里驻扎着扩音喇叭里蹦哒出来的叫卖声,城市被塞进一只巨大的网兜,每个洞眼都在争相竞卖。颠簸的也不再是记忆,而是因为过于火热而不断跳闸的时间。疫情似乎已经被甩忘得一干二净了,或者说被涂了一层隐形药水,反正谈论它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像阎王,谁会把阎王挂在嘴边呢?只有被它带走的,才知道它是否真正来过。我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她的单位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不过她说她还好。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好。在把她送出小区的路上,突然下雨了。南方夏天的惊雷雨总是让人骤不及防,我们像从前一样跑到商铺底下,想来可以又多待一会,她却没有显出从前的欢喜,而是焦虑地望着天空,不断伸手去试探雨点的大小,仿佛多逗留一刻,就会多震落一枚亮片。我身上也包裹着同样的,谎言的亮片,这一年我过得其实也不太好。但我的“不好”大抵是精神上的,或者说是某种程度的政治抑郁。在那些被后遗症,被破产,被失业,被逐至街头的露宿者们面前,我的“不好”不值一提。美裔英国作家罗云·久代·布坎南在她的小说 Starling Days(《椋鸟天空》)里写纽约某古典学女教授因为抑郁觉得自己非常不幸,虽然嫁给了非常爱她的富二代,却忍不住想在婚礼之夜自杀。难过的时候,她甚至将自己和战地的难民儿童相比。这算是一个警号吧!我可千万不能把自己写成那样的作家。这一年我都在写英文小说,间或讲课,分享,为达成加沙的停火协议而上街游行。中文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是一本关于阶级的英国观察,之所以冒出这个想法,是因为英国的权贵们都太有钱了,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拥有 1.6 亿英镑的身家;现任首相里希·苏纳克拥有 73 亿英镑身家;脱欧大臣雅各布·里斯-莫格住在 560 万的伦敦大宅里;财政大臣杰里米·亨特是皇室亲戚,身家也高达 1.4 亿英镑。因此我很想深挖一下富人的统治术会给普通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最近书读得很杂,大部分是与巴勒斯坦历史相关的书,也时常重读赛义德,音乐只能听那种温和、平衡的,比如意大利作曲家莫里康内或斯卡拉蒂的吉他曲。想和大家分享的是美国女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的 The Painted Drum(《漆鼓》)的一席话:生活会击碎你。没人可以在它的重击中保护你,一个人扛也没用,因为孤独也会在它的热望中击碎你。你得去爱,去感觉。这是为什么你会存在于此。你得抛出你的心。反正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被生吞活剥。(王梆译)
今年我去了不少地方,我从没有像今年那么喜欢过旅行。以前,看到那些看到美景会惊叫出声的人,我总会闪过一丝尴尬,有什么好惊奇的呢,哪儿的世界不是世界呢,如果看到此地要惊叫,那就应该时时惊叫,长期警惕抒情的我命令自己以这样一种一视同仁的方式看待世界。夏天的一个傍晚,开车经过青海湖的时候,落日柔和到可以用眼直视,橘红的光晕铺满整片水域,整个世界好像处在一片模糊的羊水之中,坐在副驾上的人突然哭出声来。我没有觉得尴尬,而是也有了想哭的冲动。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惊叫过,没有对任何一座山或湖泊呼喊过,但我还是理解了美景,并爱上了别处。只要是没有去过的地方,我都期待,好像只有新鲜的陌生才能抚平皱缩的日常。在这之前的三年,在那个漫长的大年夜之后,我一直在躲避别处,当然别处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了。世界被不同的小程序划分成无数小份,人和人被隔绝在不同的距离之中。我也有意地隔离了自己,我真的受不了外面的消息了,作为一个写故事的人,我从没有如此厌恶新闻。曾经我从新闻里获取故事,那时却只想避免自己进入新闻。尽可能的缩紧自己,跟别人道完保重之后自己保护自己,然而生活终究不是一片死水,水面上终究还是会泛起涟漪,那些难以消化的无力,耻辱,愧疚和愤怒,最终还是只能变为嘲笑倒流回来。更加可笑的是,等那一场大病初愈之后,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被忘了个干净,在重新舒展的日常里,真的很少很少会想起那一段刚过去不久的从前。不同的只是爱上了别处,爱上了在一处与一处之间畅通无阻地穿行,面对沿途的风景,我还是不会惊叫,但在心里,却常有轻叹:这世界,真的是存在了亿万年的世界啊!今年读到的最喜欢的一段话来自顾湘的新书《老实好人》,最后一篇《球形海鸥》里的最后一段,分享给大家:我将目光投向远处,感到我们就像浮游生物,藻类,或糖块,浮沉在时间的河流里,并慢慢溶解其中,我们的此刻正一起溶进山和海,海面上正闪耀着无数细碎的波光,那些粼粼波光,还有悬崖边和山涧里的白色水花,时隐时现的青苔,站台上的鸟叫声,数码投影的水母,闹市中的卡丁车,来过村庄的海啸,海啸还会再来的海岸,一些念头,水黾或蜉蝣般的一生,比庙宇高得多的树,每一刻,都被我认真而用力地吸纳和蓄存在心中,无谓短暂或长久,真实或虚幻,全都真实无比。我望着海的平面,想着这颗地球正在旋转,世界或许正在缓缓倾斜,如果来日我所站立之处变得干涸贫瘠,生活皱缩起来,我也将凭着储藏在心里的水,像苔藓一样活下去,并使我脚下一点石头化作土壤。
这一年,最明显的区别是我对于出门的热情比三年前要更大。无论是出差还是度假,那种拎起箱子抬脚便走且不无雀跃的心情,以前是不太会有的。五月里秦皇岛微寒的海风,十二月清水寺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红叶,会在一瞬间里涌现出强烈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失真感——以前也是不太会有的。这一年,其实也没太多时间去感受这样的瞬间,因为慢慢修复时间秩序和补上旧债是更为迫切的任务。我继续上班,在出版社经济指标和市场信心的夹缝里寻找空间;我继续写字,在长篇小说的可能性上盘桓不定;我继续出书,其实是补上前两年拖下来的亏空:重版的《一个人的城堡》,初版的随笔集《小说的细节》和小说集《体面人生》。在宣传新书的分享会上,我也会有一瞬间的走神,对自己正在一遍遍讲述写作的意义这件事困惑不解。当然,在这瞬间之后迅速说服自己,也不是一件有多么困难的事——我想我以前应该也是这样的,只是相隔太久不习惯了而已。但有些事情应该是真切发生过,并且留下了确凿的痕迹。在过去的三年里被我翻开过又合上的书仍然搁在我书架上比较靠外的位置:《传染病与人类历史》,《在其他的世界:科幻小说与人类想象》,《燕食记》或者读了第二遍的《十日谈》,它们曾以哪些细节融入我的现实感知,都还有尚且新鲜的记忆。我自己写的短篇《蒙面纪》也收进了小说集,躺在书架上,翻开那本书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停留在那一页。那大致是一个“未来考古”的故事。一两百年后的人如何看待一段因为数字恐怖袭击而日渐模糊的历史,如何通过虚拟现实实验进入那段被流行病困扰的历史时期的日常生活。如果我们此时已经生活在一个不需要穿戴任何防护设备(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滤膜与我们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就能免受病毒侵扰的时代,却带着历史考古的兴趣,去想象和虚构一个危机丛生的古代,那么我们会怎么看,会怎么想?我们是会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还是会在体验恐惧的同时居然触摸到一点久违的真实人性的温度?由始至终,都是这个动机在推着我往下写。如今回想起来,我已经可以坦然地说,写作《蒙面纪》也是我治愈自己的过程。我在写到第二章时,曾经在原地转悠过很久,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物关系有所进展。直到——仿佛出于偶然——一只猫出现在我的笔下,起初只是为了让画面动起来,破一破两个人物之间的僵持。后来,这只名叫寇娜的猫越来越呈现出她特有的生命力,将室内与室外、男人与女人、虚拟与现实重新联结在一起。说实话,我自己也是每每写到寇娜的时候,脸上便会渐渐舒展开,忍不住微笑起来的。尤其是写到下面这段:想象初秋深夜被露水打湿的草地,想象一只猫与另一只猫的目光与气味紧贴着地面彼此缠结。寇娜的每次温驯的静止,每次伴随着低频声的颤抖,都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
北方人习惯画圈烧纸钱祭奠已故的远方亲人,烧纸的时候,需要选一个十字路口,在黄纸上写上“收信人地址”。南方人更挑剔一点,似乎不喜欢这样,必须要回到故乡,要么就别回去祭祖了。小罗坐上了回乡的列车,除了简易的行李外,只拿了一本书。旅客比想象中的要多,大家都回家了。世界一如既往地没有意外按原本秩序运转,只是许多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呼兰河传》中有一章写到萧红家租客老胡接来的团圆媳妇,夜里哭嚷,婆婆便打,从夏天哭到冬天,她们家就开始跳大神了,婆婆诉苦自己只打了团圆媳妇一个月,小孩子耐打,打晕了醒过来就喊要回家,于是婆婆用铁烙她的脚心。
团圆媳妇病了,大仙家说要她“出马”,街坊邻里同情团圆媳妇,也同情她婆婆,出主意帮忙,各路偏方都不见效,花了好多钱,婆婆更觉得命苦了,儿媳妇病了没法干活,一边打着一边又要供着。她白天发烧,夜里说梦话跳起来说自己要回家,一个算梦的说这个“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的意思。最后还得跳大神,用大缸滚烫的热水煮团圆媳妇,她叫跳着,烫晕过去了,邻居吓得帮忙救出来。此后没多久小团圆媳妇就死了,人们都认定她是妖怪。车往南开,思绪往北走,好似他也在那寂寞地出生,寂寞地长大,总有天也要回那回不去的呼兰城看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一线工人,“诗歌商店”乐队成员,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内部出版有《温榆河上的西西弗斯》《从孙悟空到西西弗斯——小镇青年的打工生活史》今年十二月初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事晚上装车,第二天其中一个同事没去饭堂吃饭。听说他感冒了,接连三四天都没瞧见人影,听说严重了。一个星期后,见到他的时候,整个人很憔悴,他说:“这比去年阳的时候,严重多了,身体快被掏空了。”同事老张开玩笑说:“阳一次,死一回,直到将你削成纸片一样薄。”是呢,那天下午我去皮村的的小诊所拿治冻手的药,刚一进屋,打点滴吊水的一溜溜的,把我吓一跳。碰到个熟人,在给他儿子挂水。有一个星期左右,学生好像大部分都没去学校,感冒都一家一家的传染。仿佛回到了去年疫情刚放开时候。想起去年的十一月,安静的太不正常了,最后终于迎来解封的消息。大家都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新的一年,能将冰冻的时间和自由找回来,将没赚到的钱赚回来。哪曾想 2023 年的经济大船直接冻裂了。今年外来务工人员,很多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活路。很大一部分也提前回家了,各行各业都说不景气,在熬着耗着硬顶着,艰难度日。有人常说,难道疫情前的生存环境,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今年很糟糕,明年会更糟糕,一年不如一年。或许吧,什么都有个规律,“大疫之后有大灾”。人纵使有再多不甘,也不得不承受现实的痛苦。听朋友说,一个东北的家政工大姐,本来身体都有点虚弱,阳了以后,大家再联系,谁都联系不上她,消失的悄无声息。人都活在自己的认知里,关心政治的搞政治,关心金钱的搞钱,辛苦打工的只关心生存。有的国家在发动战争,有的国家人还没有饭吃,而有的国家活在温室的幻梦里。相信这次疫情的“新冠后遗症”已刻在每个人的 DNA 里。百年后的人们也会像我们看前朝的历史,某年到某年,某地,大瘟疫。皮村外围的工业区,全部在今年五六月份被夷为平地。拆迁队进入后,厂房倒塌。然后一帮砍砖工上场,二手砖拉走回收利用,再清理废墟上的碎砖块。最后也不知道从哪拉了几车泥土,倒在废墟上,掩盖浮头上的碎砖头水泥,就算绿色土地了。被拆去外围后的皮村就像是一只蜈蚣,断了手脚,只剩下肚子在匍匐摇曳。“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在铁的冰冷现实面前,在这个荒谬疯狂到让人匪夷所思的世界,你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心脏来接受一切。为了活着,降低要求。挣不到钱就少挣点,找不到女朋友就先不找,辛苦一点就忍忍,再忍忍,活着就好。有时候感到这生活极其疲惫,又超级荒诞,并且虚无,会无缘无故的塞给你一堆坏情绪,让人想发疯却又无力。知道某个环节肯定错了,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错了,或者说出来他们也装听不到。现实糟糕就别那么现实,艺术永远是治疗苦痛和失败的良药。可以去写、去画、去唱、去跳。想起诗人策兰的话:
长期从事家政行业,皮村文学小组和鸿雁之家成员,内部出版有《梦雨的世界》这一年,我和雇主顶嘴,挂断老公的电话,不和家里人联系,也不和任何让我感到不适的人来往。我去我想去的地方,见我想见的人。以上这些行为,在去年之前,乃至我人生的大半辈子,都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想起那个难熬寒冷的夜晚,我呼吸急促、浑身疼痛、胸闷气短、手脚挛痉、浑身发热发冷颤栗,嗓子里像有无数刀片剜割的一个人的漫长黑夜,其实也才刚过一年时间,却又像噩梦一样让人感觉那么不真实。也就是在挺过了那个将要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至暗时刻之后,或许是高烧烧掉了那些软弱的脑细胞,还是重生后大脑又重新换了一个组装,总之,除了新冠后遗症让我一直不舒服之外,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坚硬了起来。记得那个三十多年前,遇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媳妇儿,我总是埋怨自己啥都干不好,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和别人家的女人一样,不遭人羞辱,不被人唾弃。后来琐碎的生活让我变得麻木了,没有希望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其实在别人眼里,我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也许我本就是个不正常的人,没有整天唉声叹气,愁得满头白发满脸褶子,死命催孩子们结婚,催他们生孩子。我想我也是个很矫情的人,别的女人一辈子就那样默默无闻,先是别人的女儿,再是别人的老婆,后来又成为婆婆,当上奶奶和姥姥,为这些称谓和标签,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初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我大病初愈,依然决然地从老家逃离出来。再次踏上打工的路程,突然有了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感觉。记得那天坐着火车,早上看到初春的太阳红彤彤的,一路追随着我。路边的枯枝上有点点嫩芽在阳光下闪现,空气中虽然寒冷却又充满了春的气息。我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起来。当我再次来到打工的地方,虽然还是那个繁琐、杂乱无章、没有头绪的工作,但我的情绪早已不是原来抵触、纠结,甚至悲观失望的那样,仿佛此时的工作又拯救了我,让我有了安身之地。工作之余,写作和画画成了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更是我平时情绪的渲泄口。我很感谢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疼痛。此刻重生后的我,也许在以后时日不多的日子里,会做个更不一样的自己也未可知。那个夜晚之后的另一个夜晚,我写下了这首《夜晚真是太好了》,其中几句是:这一年,我原谅自己成为一个守旧的人。前几年的工作不断推着我们向前赶,跟进新的话题,学习新的互联网式的语言,大家都好像很怕被淘汰,都想尽量表现得年轻一点。可是这种迅疾的速度本身就是不健康的,不利于真正的汲取和消化,尤其当它和权力的遗忘术苟合在一起,就变得更加危险。那些别人故意让你遗忘的,连同你自己不经意间忽略的,混合在一起,稀里糊涂地都从生活里退场,消失不见。我想顽抗这种遗忘。于是放任自己“祥林嫂”一般把疫情当作口头禅,把过去的三年视为一个新的断代,任何问题都放在这个时空框架里谈,甚至读的书也总是关于失去、告别和死亡。生活注定会奔涌向前,至少一个人能做的,就是在这种集体性的哀痛中停留久一点。在微博上,我问网上的朋友们 2023 年都失去了什么。很多人失去了爷爷、奶奶,还有人失去了头发、工作、表达欲和股市里的钱,当然也有人得到了孩子!这些痛苦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如果我们可以正视、纪念并反思它们,那么这样的守旧便是有意义的。新的一年,我盼望会有这样一天,我们最终从时间中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