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新闻永远不能“等天亮再说”——专访新京报深度调查部副主编刘刚
传媒研究（以下简称“传”）：和颐酒店女子遇袭事件当时热起来的非常快，新京报是如何获得这个新闻线索的？
刘刚（以下简称“刘”）：这是我们传统的线索监控中，很正常的一个来源。
当时大概是在晚上九点过，那天我正好在报社，当时看到了视频。如果只看文字的话，是很难做判断的，但关键是它有视频，并且有很多截图。我是怎么得到这个信息的呢，就是门户的编辑，他们也是在常规的监控时发现了这个热点，他们需要这样的内容，我最早得到这样的消息就是从门户的一个主编那里，他分享给我的，他和我说这个很热，要不要关注一下。我接到线索五分钟以后，就安排了一个记者让她开始第一时间做核实。
传：当时咱们消息源核实了几个，就决定发快讯了？
刘：网络热点的特点就是稍纵即逝，要报道就得唯快不破，这里的快，就包括了快速的响应、快速地跟进、快速地发稿、快速地推送、快速地进入到舆论场，但快速的同时，还要保证真实与准确，所以在核实的时候就要有传统的专业精神，多方信源交叉求证，同时还要关注官方的权威信源，这是日常工作之中要求的，我们不允许记者未经核实直接引用网络信息。
回到和颐酒店女子遇袭这个新闻，即时团队我至少动了两个记者，一路记者联系当事人，另一路记者联系朝阳警方，看看官方对此事是证实还是证伪。
当时对记者的要求是得联系到当事人，不能直接引用她微博上的内容，我们当晚要求证的是是否有这样一个事件发生，视频是真的还是假的。记者接到我这个安排之后，第一时间给当事人发去了私信：“我是新京报记者，我看到了你的信息，我们觉得这个事情很重要，我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记者还留下了手机号，当事人主动的回电话过来，然后在电话中至少聊了近20分钟。
所以后来当事人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时候提到，她接受过三家媒体采访，南方周末、中央电视台、都市快报，除了这三家以外呢，她说我以前接受过新京报的电话采访。
同时，从稿子中可以看到，我们同时尝试了联系当事人、警方、酒店，而且都得到了反馈，比如酒店它不回应，而警方证实了这样一个事情，再有就是当事人发的视频，我觉得就这个事情来讲，第一阶段核实到这儿就可以了，于是发了这样一篇稿子。
传：这条稿件做好之后的发布，是怎样的流程？
刘：其实，这个稿子决定发了以后，还有一个考量，就是这条快讯是晚上发还是第二天早上发，晚上发从传播的角度来讲，新京报报网上的快讯，晚上八点以后阅读并不是高峰，从门户的传播角度来讲，晚上11点以后也不是获取信息的峰值，是不是等天亮，大家都开始获取信息的时候再发？
但是我们没有等这个，我们认为应该结合热点，第一时间把求证到的消息发出。传统纸媒和网媒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应该用我们专业的技能生产专业的内容，第一时间发布，不管是证实还是澄清。我们从事把关的人是专业的，知道什么信息只是网络信息，知道什么东西我们需要求证，核实、调查，找官方的回应。
当时还决定在报纸上留出半个版给这件事情，后来就把另一个稿子撤下来，在头版还有一个通栏的导读；我们的动新闻，视频也在连夜的操作，我们能够生产的内容，在全员的运作。
传：当时咱们这个报道是还首发在“重案37号”（id：zhonganzu37）的公众号上，为什么选择首先在公号上发出？
刘：新京报从去年重点发力微信公号矩阵，去年社会新闻部有个警法组的公号，就是“重案组37号”，主要做警法类的内容。
我们当天发了快讯以后，我们就在想如何继续报道。我当时安排了一路男记者，当晚赶到酒店实地探访。有照片、视频，后方的记者也在做与当事人的对话，当天晚上的要求就是，探访的文字与图片要在第二天早上7点出，用在我们的官方微信以及“重案组37号”上面。
在公号中，你可以看到对话、看到探访、看到我们发现小卡片的照片，甚至“重案组”还从法律层面做了分析、延展，以及动新闻对这个事情的视频，还有我们的评论。一条公号新闻，可以看到我们不同部门的配合，并且传播的节点是早晨的7点，就相当于在这一件事上我们有多次的传播。凌晨的报网推送，早上七点公号的推送，还有头天晚上在报纸上做的版第二天见报。
传：在第一轮传播之后，新京报后续还做了相关的调查报道，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刘：我可以给你说一下这个流程，具体的调查有分管领导。第二天和颐酒店的事情成了热点，我们就得想办法再继续跟进。一个是对这个事件本身的跟进，比如说酒店怎样回应这个事情？那个光头员工讲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警方的回应、立案、抓捕等这些事件本身的动态进展。
另外一个就是这件事背后所反映出来的问题？当时判断，很有可能就是和卖淫团伙或者说小卡片团伙这种潜规则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不可以去了解一下快捷酒店或者北京的酒店，小卡片这种灰色地带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我们有专门的暗访调查组。和分管调查的副主编聊了以后，他觉得OK，就根据热点相应地做了个调查，我们的记者就去到了另外的快捷酒店，叫到了这样的人，然后做了这样的暗访调查。第二就是我们除了去事发酒店，还安排人去了酒店的周边，发现这些小卡片是很普遍的，后来事实也证明，这个女的是正常的一个客人，警方后来也通报了相关内容。
新京报关于色情小卡片的调查报道
传：您觉得这个新闻，我们的在操作层面上，有什么值得总结的？
刘：我觉得亮点，是我们没有等到第二天天亮再发稿，我们没有在第二天天亮才安排人去探访，没有在第二天天亮才打电话和当事人求证，我们所有的工作，没有按照传统的操作模式：“要等到天亮再说”，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变化。现在做新闻，都是争分夺秒，你慢了，后面的报道可能就会缺了先机，所以面对这样的事件，需要第一时间介入。
按我们以前传统媒体的新闻生产周期，一个事件的发生发酵，一般是二十四个小时，比如今天早上八点钟的事情，即便我九点再安排人去采访，那也要等到晚上八点钟交完稿，编辑三审三校以后，第二天凌晨两点钟签版，早上六七点钟送到报摊，这时候新闻才进入到舆论场中，这是一个传统的舆论传播规律；现在呢，新媒体的这种冲击，新京报也一直在尝试新媒体的融合报道，全媒体的编辑，提出一个概念就是“24小时”，以前传统媒体发稿的出口就是报纸，再独家的内容只有等报纸刊发了才进入公众视野，现在我们的平台就有很多，报纸只能说是传统，新媒体第一步是报网。除了报纸报网，我们还有公众号、自己的APP，我们还有千万级的微博。
当然，这些年新京报的报道来看，和颐酒店的新闻并不是一个特别重大的事件，这不过我们常态化操作的对热点事件的即时反应而已，没有更多的特别之处。只不过我们每天都在按照这样的流程来操作，有些时候只是事情没有足够的热，没有引起大家像这样的关注，但也正是因为我们常态化操作，当我们介入到这种重大的、公共的社会事件中，可能就会在舆论中脱颖而出。
传：说到常态化，我们的新闻线索监控也是常态化的吗？
刘：我们有成熟的线索监控制度，比如，新京报的线索来源，十多年前创刊的时候可能是来电、来信、来访、来函以这些形式为主，我们也曝光过很多重磅的新闻，比如说2008年《上访者的精神病院》一个调查报道，这个新闻就是通过写信提供的线索
但是随着技术进步，社交媒体的普及和革新，线索来源变为在社交媒体、自媒体、论坛这种方式，我们的转变就是从以前被动的等新闻热线的爆料、等主编的派题转变为我们主编、记者以及实习生，主动的向社交媒体、微信朋友圈、微博，通过网络这种方式主动来监控。
比如我们团队曾报道过一个独家新闻，说湖南衡阳一个公职人员进山打猎，把一个采茶的农妇当野猪给打死了。在一座大山里面公职人员涉枪犯罪，一起恶性且偶然的事件，怎么能进入到公众视野呢？就是我们有例行常态的监控。那天实习生刷天涯论坛爆料论坛，晚上他看到了一个大概两百字的信息，里面说他母亲被当野猪给打死了。我们当时觉得很反常、不可思议，可能是炒作之类的。当时就让这名实习生拿到了电话打过去，后来对方把图片之类的信息发过来，我们就核实出这样的信息，同时，我们还在公安局确定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在两个小时之内，这个消息就发出去了，随后全网push了这个新闻。
湖南离北京很远，这样一个连当地媒体都没有报道的新闻，我们就是通过这样一个常规的监控，获得了独家新闻。
新京报关于湖南衡阳公职人员打猎射杀村妇的报道
传：在和颐酒店女子遇袭的新闻中，我们的记者通过私信联系上的当事人，在采访找人方面，您还有哪些技巧可以给我们分享？
有很多很多方法，在我的微信公号“刘刚在路上”（id：liugang_ontheroad）也做分享。
微博私信是最传统的，私信如果不回怎么办？微博上有跟他留言的、互动的、评论的。就可以和最新跟他评论的人去联系，他们都可能是朋友，这就是社交圈。
除了微博，像贴吧、人人网、QQ空间，各种大家使用的社交软件，都可以成为记者去寻找他、联系他的线索。
我的采访经历里面，我觉得最神奇的一个事情是贵州凯里网吧爆炸的新闻采写，它是在立交桥下面爆炸，有严重的死伤，我们的记者飞到现场要一定的时间，我们后方要先连线采访，那我们要找到目击者甚至幸存者怎么办呢，用了上面说的几个方式，都不管用.
后来我想到一个方法，我把百度地图放到最大，以网吧爆炸的那个点为中心，旁边以500米为半径，挨个去看周围的店面、酒店、超市、理发店，挨个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是四川人，新闻发生在贵州，方言是差不多的，我可能打了有十几个电话，前面都不跟我讲，当我打到一个酒店前台的时候，一个姑娘和我聊天的时候，她和我讲，他同事还是男朋友，我不记得了，刚好在那个网吧上网，爆炸的时候跑出来了，然后我说能不能把电话给我一下，她就给了我电话，我们了解到了爆炸前网吧里面的情况。
新京报对贵州凯里网吧爆炸的报道
再比如，我们在做哈尔滨天价鱼的时候，当事酒店不回应，我们要找到这个酒店以前的人，怎么办呢，就是在58同城上，我们之前通过工商信息，查到了它工商注册资料，通过工商注册资料里面他的名字，在58同城里面查，就能查到他们以前的招聘信息，招聘的经理刚好就离了职，我们联系到他，就介绍了一些情况。这种线上的搜索方法，应该是现在记者具备的能力。这也是调查记者基本的技能。
传：您觉得作为一个调查记者最重要的技能是什么？
刘：我觉得不光是调查记者，做这一行，首先要有好奇心，这是一个雷打不动的品质，新闻一切都来自好奇，无论是做调查、社会还是时政；还有，就是你还要对你的职业有发自内心的兴趣。至于别的，技术层面上、文本都可以学习。如果你不想去了解是什么、为什么，别人给你派题时，你只会当成是任务。
传：能谈谈现在做记者的职业体会吗？
刘：有很多诱惑，有很多机会，但我以前在朋友圈也写过，纸媒未来，纸可能没有，载体会有变化，但媒一定存在，那从事内容采集专业队伍的记者也一定会存在，今年上半年我们看到的这些重大的独家，都是来自专业媒体。
现实也说明，专业内容、独家内容、重磅内容是稀缺的，是必不可少的，那生产这些内容的媒体呢，也是不可少的，有价值的。我觉得在传统纸媒留下来，是好的机会。
作为参与者、见证者，也可以参与到传统纸媒的变革革新中来，媒体人见证那些重大时刻，现在也不是自己在见证自己的转型和变身么。如果你自己不努力，或者我们专业技能不提高，你不培训，你不学习，那在哪个行业都会被淘汰。
传：说到学习，报社今年的视频直播也是发力点之一，您负责的即时新闻团队这方面有什么动作吗？
刘：视频也是我们新的渠道之一，现在我们强调新闻的视频化，重大新闻除了有文字、图片以外，还有有录播，比如我们今年已经尝试跟腾讯视频合作，文字记者出镜介绍一些新闻现场，未来的方向就是做实时移动视频的直播，现在技术应该已经成熟了，我们现在也是在配齐设备、在做培训，也在尝试做些策划。今年到现在我们做个居庸关的花海等等。都在尝试把移动视频直播的形态放到内容生产之中。
我可以想见的就是，未来的突发事件里面的直播可能会成为新的传统媒体记者的一个方向，对文字记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了需要采写能力、突破能力、文字功底以外，还需要有好的表达能力、画面意识。
这个用全媒体报道也好，融合报道也好，这是未来的一个方向。目的并不是谁替代谁，而是在技术丰富的情况下，互相弥补，给受众最好的体验。
新京报传媒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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