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洪灾，在“孤岛”失联48小时的记者都经历了什么 | 记者手记
text | 林斐然
via | 新京报传媒研究（id：xjbcmyj）
失联接近两天，步行爬出南王庄村的时候，离奇地有回归现代社会的感觉。
确实用得上“失联”这个词。南王庄村位于河北省邯郸市磁县陶泉乡，今年7月18日，华北突然开始的强降雨，冲垮了这座大山里乡镇的主要道路，道路、通讯、水电全部中断。
其中，距离乡政府大约10公里的南王庄村受灾更加严重。事发4天，山路大部分粉碎性中断，山村里吃不到肉食，打不出电话，没人知道这个半山腰上的村子是否在山洪中幸存。
道路中断，到处是断壁残垣，意味着进乡只能靠爬。3天里，我一共往返2趟，步行距离超过50公里。
途中，我用手攀爬上过巨石，穿过碎石河滩，摸索斜坡超过60°的泥路。最后怕的一次，踩上泥路打滑，一脚踩空，整个人滑出山坡，心想这次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时隔半月。我还记着村里人围在广场上吃大米煮白面，碗里找不到一片菜叶。他们草草吃完，开始继续用简易的农具清理被山洪压垮的民宅，数百立方淤泥下，躺着他们身亡的老乡。
那两天太阳都大。阳光下的面汤飘着油花，喝一口，是咸的，是酱油的味道。
在水中连夜赶路
7月19日，邯郸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大水冲击了这座少雨的城市。靠近城南的街道低洼地带早已被大水淹没，刚下动车，眼睁睁看着宝马X5在水中熄火，驾驶员被迫弃车蹚出驾驶室，开始想办法推车。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邯郸的多个小区，大水淹没了部分小区外的街道，最深的地方水能淹过胸口。
来新京报两年，从新媒体转入社会新闻部，此后并入深度调查部，现在刚换入视频新闻部。与此前不同，这次我来邯郸的任务主要是直播华北水情。
19日晚，雨势不断加大，东部部分街道上的积水已经能没过膝盖，我在屋檐下，看着有两个中年妇女坐着皮划艇冒雨划过街道，太有荒诞色彩。
根据邯郸气象消息，磁县陶泉乡部分区域的降雨量在不到2天的时间里，已经超过600毫米。与后方领导交流反馈后，认为这个地方会出现险情，需要连夜赶赴现场。
雨太大，加价都叫不到车。在领导协调下，拍客樊哥驾车从邻市赶来，连夜驱车从邯郸市区赶往磁县。
高速上已经开始积水，沿途已经出现轻微的滑坡，碗口粗的大树横向倒在路上。大水漫上车前盖，车轮驶过严重打滑，感觉一路在不断漂移，两侧的水溅得比车顶还高，排山倒海地往后涌。
深夜山路无法正常通行，在附近的矿区一夜修整后，清晨我们驾车进入邻近陶泉乡的白土镇。
刚进镇上，手机信号戛然中断。“我可能会失联一段时间。”这是我最后给报社的反馈，之后真的就这么失联了。
攀爬数十公里断路进山
清晨雨停，看到山路的一刻，内心其实充满绝望。放眼望去，沿途多处山道坍塌，原来宽3米左右的石板路底部已经被掏空，悬空在半空中。除了悬空的部分，中段多处大面积断裂，有几个村民正在攀爬山壁。
他们说，通讯中断，山里已经联系不上了，家人生死未卜，他们想爬回家看看，但他们也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回去。
从白土镇通往陶泉乡的路大约长10公里。大雨刚过，附近原本干涸的山涧里溪流汹涌，泥浆堵塞道路，让道路变得潮湿泥泞，厚的地方有20公分，一脚踩进去拔出来都不容易，踩到就包裹住鞋子，不小心还容易滑倒。
记者双脚陷入淤泥中
犹豫了一下，我和拍客决定也试试徒步进乡。
在水情厉害的地方，穿什么鞋似乎都觉得不太合适，此前市内及腰的雨水倒灌进雨靴，让移动变得困难，此后改穿拖鞋蹚水。
由于进山是临时起意，本身缺乏准备，错误估计形势，穿的还是前一天蹚水用的拖鞋，泥里的砂石很快就磨破了脚，让步行变得举步维艰。
路桥中断，有的地方只能从河涧碎石蹚水过，走不下去就靠踩着倒塌的树枝和一米多宽的碎石向上攀爬，汗水湿了干，干了湿，最后只能脱了上衣继续走。
记者林斐然徒步进村途中蹚水、攀爬
10公里左右的路程一共走了3个多小时。
陶泉乡里面同样水电、食物和通讯中断，我们找到位于乡政府的临时应急指挥部，经过简单包扎，了解了初步情况后，我用手机写了一条消息，让准备独自返程的樊哥拍下，带到有通讯的地方传送回去。
在路边，我买了一双布鞋，此后继续步行4公里，往受灾情况较严重的陶泉乡中岔口村行进，并在这里完成了视频采访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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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几乎快黑了，为了保证消息的时效性，我借了一只手电，连夜原路爬出，出来时候天完全黑了，所幸在深夜完成了视频和文字材料上传的任务，交了自己的见报稿。
挺近南王庄村
一夜修整后，不甘心的我想起前一天在指挥部听说，陶泉乡还有村子处于“失联”阶段，派出的多路探索队伍一度了无音讯。咬了咬牙，决定再进去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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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拍邯郸南王庄村：洪灾冲毁道路 两公里内布满碎石
步行进陶泉乡的路经过部分抢修，已经开始平整，泥水变得结实，减少了步行难度。7月20日上午，经过2小时多的跋涉，我抵达了陶泉乡前线指挥部。短暂修整后，我决定继续往南王庄村前进。
从乡政府出发，南王村还有大约10公里距离。
这简直是我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路。原本以为之前的路已经够难走了，通往南王庄村的道路上两个山洞积水过腰，附近沿途至少2公里粉碎性断裂，一颗颗一米多宽的巨石从山顶上滑落，堵塞河道，最后不得不手脚并用攀爬巨石。
更让我心生恐惧的是沾满泥的山坡，由于山路底部被掏空，高低落差部分路段至少20米，在这种路桥断裂处，只能从坡度超过60°的斜坡经过，极容易打滑。我一脚踩空，整个人悬空滑出一半，当时心想，混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死了。
幸运的是，凭借本能，我拽住了一棵满是刺的灌木，最后爬了上来。
灌木上的刺扎进手指后被冲击力折断，表皮覆盖上去后，每走一步都疼。
这时候我已经后悔了，前方是一条几乎没多少人爬过的泥泞山路，可是回去深感危险，只带了一件衣服，汗水打湿了衣服几次，抓在手里晾干后为避免被晒伤继续穿上，然后硬着头皮往下走。
后面最难的地方在于受困淤泥。山洪带来的淤泥，一脚踩入就陷了下去，上面很快就覆盖上新泥，和浆糊似的，根本拔不出来。一度为了避开淤泥只能拽着灌木侧身攀爬，现在想想确实很恐怖。
雨中孤岛
进村，沿途看到村里的中部被山洪切断。没错，是用“切”这个字眼，随处可见只剩下一半的房屋，虽然水势已经下缓，但是水流依然湍急。
来自记者林斐然拍摄的邯郸洪灾相关视频截图
村里是没有水电和通讯信号的，除了大约4小时前邯郸武警进入后，几乎已经和外面的世界绝缘。村口坐着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进村就拦我，问我怎么进来的，路好走吗？
说几个至今还觉得印象很深的细节。山洪汹涌，裹挟着泥石流压垮村东刘守义的房子。他们一家六口都在房子下面，上面是几百立方淤泥。开始村民徒手挖，挖不动了，用镐把砸，继续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守义在家排行老四，这次特地把远嫁的女儿和岳母都召集回来，希望能团聚一段时间，结果遭此劫难。最小的孙女才2个月，还没断奶，我看着她的出生证明和她母亲结婚证上稚嫩的脸，难受。村民都坐在石板上念叨说，这次老四家绝后了。
二女儿刘爱萍的遗体被挖出来，停在村里的一处石磨旁边，身上盖着一层红碎花被褥。心疼，她才16岁啊，村民找了一副白颜色的棺材，就埋在村东一处旧宅后面。打着锣，埋了，有送葬的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户人家也在挖尸体。杨文武想起自己的老伴就难受，大雨袭来的时候，老伴独自在家，最后没留下任何音讯，没人知道她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们俩结婚30多年，几乎没有拌过嘴，现在还能回忆起来当时家里穷，嫁妆就是两个柜子和几双铺盖。他一共挖了三天，几乎彻夜不眠，一次一次爬上淤泥指认，希望能够找到老伴的遗体，没人的时候就蹲在路边一声不吭。
运输中断，村里的米面都剩不多，我进村的晚饭在广场上吃的，大锅饭，白面煮大米，用几根菜叶煮一锅汤，锅里一粒肉都没有，隔天早饭是米汤就馍，新鲜的蔬菜和肉制品已经是奢侈品。
还有村里几乎眼睛睁不开的村支书。他早晨出村，结果再也没办法越过天堑返回，深夜他带着消防官兵连夜赶回村子，同行的村民半路一脚踩空掉下了山涧，抓着一根藤挂住了，差点没死，眼睛几乎困倦得睁不开了，还在广场上统计相关损失数据。
22日步行出村时，他们还在挖遗体，还在喝白面煮大米，还在等待救援。
有村民家没了。她抓着我的手问我，外面会管村子里的事儿吗？我说，副县长都来了，一定会管的。她说，我家粮食都冲没了，面要不够吃了啊，你一定要报道一下啊，否则就没人管我们了。
有村民指着经过大雨冲刷后，村东那座叫”村上凹”的山，山顶上一块巨石悬空至少2米，看起来摇摇欲坠。他说，自己不敢住了，后怕。
最后上交的报道成果，包括3条快讯，2条见报稿件，4条视频和2段直播。
林斐然采写的邯郸洪灾相关报道版面
实际上，我一直担心山里的这座村子。对于村民来说，一切似乎都是坏消息，生离死别，受困大山，粮面不足，财产损失，还有故园待兴。我憎恨一切能把丧事写成喜事的报道。
对于这座“孤岛”，好消息确实还是来了。7月27日下午，这条大山里的应急车道终于通车了。
记者林斐然穿拖鞋蹚过淤泥
记者林斐然徒步进村双脚受伤
记者林斐然（中）在采访路上
林斐然 新京报视频报道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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