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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时代,写了《娱乐至死》的波兹曼可能悲观至死

2017-05-11 新京报传媒研究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新京报书评周刊

(ID:ibookreview)


最近,法国新总统的高颜值已被刷屏。“颜值即正义”、“颜值就是生产力”,现年39岁的马克龙一跃成为法国史上最年轻的总统,连欧美股市、汇市、期市也全线飘红。


毫无疑问,倒不是马克龙颜值高,法国民众才选了他。按照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说法,政治合法性来源中确有一种叫克里斯玛 (charisma)的权威,需要传说、相貌、经历和人格等个人魅力。但时过境迁,这种权威早已式微,让步于包括民主选举在内的法理型权威。


马克龙。


问题是,这些铺天盖地的高颜值礼赞,到底是娱乐狂欢,还是言论的自由表达而无可厚非?到此时,你可能想到了一本书叫《娱乐至死》。作者是尼尔·波兹曼。


娱乐节目和青春流行电影在市场上“得意”之时,大家常常习惯性地提到这本书,甚至可以说,近十几年来,它是中国公共讨论中流传最广的学术著作之一。一本学术著作能在大众阅读中畅销堪称神奇。波兹曼似乎在抵抗娱乐,或至少是批判娱乐狂热。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误读。


人类从未离开过游戏和娱乐。波兹曼所警惕的,是“政治规则”和“公共讨论”的娱乐化,致使理性思维丧失,大脑渐渐变得不能思考继而更可能被操控。单是说新任 总统颜值高,夸赞他的浪漫爱情,无可厚非——他也是人呀。但如果有证据表明娱乐化的颜值左右了法国大选和政治走向,那只可能是一种“娱乐至死”。《娱乐至死》的中译本面世已有十几年,就像在其它国家一样,它仍在讲诉着严肃政治需要严肃对待。


但波兹曼看到,传播媒介在默默地改变着这一切。从印刷时代到电视时代,画面的转换变成核心。一个灾难现场过后,下一条新闻可能是凶杀案,再下一条,有可能是趣闻。对观众而言,他知道每一个场景都是短暂的、临时的,都是一种娱乐。波兹曼于2003年逝世,未能目睹一场同具革命性的新媒体时代:长文阅读变得有风险,写作者费尽脑汁在前两百字利用人性弱点(如性和暴力)抓住好奇心,情绪主导公共讨论,如果严肃政治被它降伏,他会不会悲观至死?


撰文  |  张丰


因缘巧合

学术著作遇上娱乐节目


尼尔·波兹曼2003年去世,他的代表作《娱乐至死》2004年被广西师大出版社引进大陆。


2004 年,湖南卫视举办了第一次“超级女声”选秀节目,酸酸甜甜的张含韵脱颖而出。这是中国电视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中国娱乐业到了一个新阶段,从此之后,各种选 秀和真人秀节目脱颖而出。到了2005年,超女比赛达到真正的巅峰,李宇春和张靓颖的粉丝,用几乎疯狂的投票行动冲击了中国人的观感。这一年,我到成都工作,单位同事抢走了我的手机,强行投了张靓颖一票。


湖南卫视第一届“超级女声”(2004)成都赛区。


中国媒体开始讨论娱乐革命性的力量。这样的娱乐节目是一种进步吧?粉丝和选秀明星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尽管此前,中国的电视已经普及,但是却没有从中感受到娱乐能有如此大的动员力。


在这种背景下,《娱乐至死》成为一本相当引人关注的著作。事实上,它几乎成为了一本像畅销书一样的学术著作。到2015年,这本书的中文出版社从广西师大换成了中信,在此之前,它多次重印,这似乎让它拥有了相当多的受众。


或许,正是因为这本书的出版时间与中国娱乐业的繁荣太过吻合,让很多人产生了误解,认为这本书是研究娱乐的。流行的看法,认为它是对娱乐业的批判,“娱乐至死”,这说明娱乐肯定不好;另类一点看法,认为它是“肯定娱乐”的,有一种“让我们娱乐到死方休”的意思。


虽然不能说娱乐无关,但《娱乐至死》却并不是研究娱乐和娱乐业的。它是一本传播学经典之作,尼尔·波兹曼要处理的问题是,电视时代与印刷术时代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娱乐至死》

作者:尼尔·波兹曼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6月

中信出版社2015年5月


从印刷到电视

相貌成了一桩生意


在尼尔·波兹曼看来,美国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国家。当初托克维尔到美国考察时,注意到了美国人一个特点:美国人不会“交谈”,但是却很会“讲话”。 他们在和你讲话的时候,往往像是在读文章,有浓厚的书面语气质。谈论几句,为了吸引你的主意,甚至来一句“尊敬的先生”。某种程度上,这像是在演讲,而把美国人的谈话整理了一下,很容易做出论文的样子。


那些从英格兰移民而来的清教徒,对铅字有着非同一般的崇拜。1638年,刚成立两年的哈佛大学就有了印刷机,很快波士顿和宾夕法尼亚也有了自己的印刷机,在当时的英国本土,即使是利物浦这样重要的港口,印刷机仍然是被禁止的。到了19世纪初,美国所有地区都形成了以铅字为基础的文化。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波兹曼认为美国从建国开始,就是精英的、理性的,甚至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国家。美国开国元勋们,大多都非常爱阅读,非常有文化,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联邦党人文集》这样的著作中清楚地感受到。




《联邦党人文集》

作者: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等

译者:程逢如等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15年12月


波兹曼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就见过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他在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著名论断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得出“媒介即隐喻”“媒介即方法论”这样的看法。形式决定内容(而不是相反),印刷媒体这种形式,决定了美国人的思维习惯和处事风格。印刷媒体这种形式(句子与段落的排列,叙事风格),具备一种理性的本质,喜欢阅读的人,有着更深的思考力。


波兹曼举的一个例子特别精彩,那就是林肯与道格拉斯的七场大辩论。当时,林肯还不是总统,人们并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政治身份才聚拢过来,而是辩论本身的魅 力。两人的辩论,往往持续好几个小时,其中有一场,道格拉斯阐述自己的看法,就用了4个小时。轮到林肯发言时,他请求听众回家吃饭并休息一下,因为他的答辩,也需要4小时,而成百上千的听众也欣然同意,回家吃饭后继续来听。


林肯与道格拉斯辩论。


他们的辩论,引经据典,很多都是长句。他们并不担心听众听不懂,也不去讨好听众,听众鼓掌时,他们甚至会说:“不要用掌声,要动用你们的理性”。这种公众话语模式真是让波兹曼着迷不已,听众要有多高的知识和理性素养,才能享受这样的辩论啊。这种盛况,正是印刷术时代独有的,听众和林肯,都读过相似的书,拥有相近的理性。


电报和照相机的发明, 是改变的开端,最终电视机被发明出来了。尼克松竞选总统输给肯尼迪,那些“听辩论”的选民,大多认为尼克松会赢,而那些看了电视转播的,则认为他输定了, 他在气质和颜值上输了,他的胡子也成为败笔,后来,尼克松专门聘请了形象团队。到了里根竞选时,他作为演员的技巧和幽默,成为他获胜的关键。正是这种变化,促使波兹曼写出了《娱乐至死》。


赫胥黎式的警告

公共话语的娱乐化


在波兹曼看来,电视时代的本质特征,就是把一切严肃的公共话语,都变成娱乐。


他用一个比喻来说明这一点:这是一个躲猫猫的世界。美国人的“躲猫猫”,和中国人理解的捉迷藏不一样,它是父母“面孔一隐一现来逗小孩的游戏”。电视屏幕就像这个游戏中父母变幻的面孔一样,而观众则像孩子,被逗得乐不可支。如果“媒介即隐喻,媒介即方法论”,那么,电视时代的人们,就拥有新的思维方式。


同样用讨论问题的场景来分析。电视中的典型的讨论问题是这样的:一段新闻后,主持人开始介绍4位嘉宾。由于每个嘉宾的时间有限,只有5分钟,他们就不会把时 间浪费在评论别人的看法上,而是着重展示自己的看法。等到第四位嘉宾发言,观众不但感受不到他和第一位的观点有什么关系,甚至连第一位嘉宾说了什么也忘记 了。


画面的转换,是电视的核心。一 个灾难现场过后,下一条新闻可能是凶杀案,再下一条,有可能是趣闻。对观众而言,他知道每一个场景都是短暂的、临时的,都是一种娱乐。最能代表电视这种话 语系统和思维模式的,是“好……现在”这个句式。一个新闻播出后,主持人会说:“好,这段直播就到这里,现在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不管前面播出的是什 么,都被“好……现在”给颠覆了。


新闻已经是电视中最严肃的节目了。如果考虑到各种娱乐节目,各种广告的插入,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确实颠覆了人们的认知。对这种变化,80年代的波兹曼是持 批判态度的,所以,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对20世纪后半叶美国文化中最大变化的探究和哀悼”。他担忧的不是娱乐业或娱乐本身,而是电视这种媒介主导了 人们的生活之后,会让整个社会丧失思考的能力和理性。




《美丽新世界》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译者:陈超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1月


最后,波兹曼用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的预言来警告这种现实。80年代,乔治·奥威尔《1984》中对“老大哥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的预言,在美国并没有发生,但是,波兹曼却认为,赫胥黎的预言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造成精神毁灭的敌人,更可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而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 就让人怀疑的人。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预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那么这个民族 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会在劫难逃。


新媒体的到来

波兹曼可能悲观至死


波兹曼的看法,在80年代以来“文化批评”潮流中相当有代表性。如何看待电视、电影兴起后的大众文化或消费社会,一直是知识界争论不休的问题。


波兹曼是否正确?也许我们还很难给出答案。但是,他肯定没有想到的是,所谓“电视时代”,在今天已经让位给智能手机时代了。2003年波兹曼去世的时候,乔布斯还没有研制出来第一代苹果手机,而1984年才出生的扎切伯格,还不到20岁。但是到2017年再看,这确实已经不是电视时代了。


社交媒体的兴起意味着什么?麦克卢汉和波兹曼都没有给出答案,但是我们可以尝试用他们的理论做出分析:手机阅读和看视频,这种形式会催生什么样的思维方式来?会对公共生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自媒体”,就其字面意思来说,就是与“公共”相对立的。相对于电视时代,自媒体时代的公共话语,肯定更支离破碎,更稍纵即逝。自媒体不但塑造了新的受众,甚至还塑造了新的写作方式。如果波兹曼还在世,他肯定会更加悲观,悲观至死。


一张网传的特朗普推特截图。


特朗普是第一位自媒体时代总统,他经常被讽刺为“推特治国”。很多国家大事,他都会第一时间发布到自己的推特上。他与传统媒体交恶,尤其看不起、看不惯报纸。这让美国那些常年跑白宫的记者们感到困惑,如何面对这位“新新人类”确实是一个问题。


在中国,媒体的变革更为剧烈。波兹曼的着眼点是美国文化,但是作为一种媒体变革趋势,电视统治人类以及接下来手机统治人类,都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移动互联网时代,很有可能会让客厅的电视消失。


手机主导的阅读,长文变得更有风险。人们不再以“页”来评判文章,而是以“屏”来衡量。第一屏的300字至关重要,没有人再会有耐心慢慢看到最后。过去那种 在文章最后精巧转折的小小说,如今注定会消失。人们只愿意转发那些具有“社交属性”的新闻,那些颇费精力的严肃调查新闻,往往无人问津。


文字、图片、视频以及表情包的混合文本,在最大程度上逗乐受众。习惯手机阅读的时代,更懒于思考。如果波兹曼是对的,我们将距离赫胥黎的预言又进了一步。


但是,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自媒体时代的这种“去中心化”“反中心化”“自我表达化”趋势,在冲击公共话语的同时,会不会催生出一种新的、有价值的文化?最后会不会产生新的公共讨论模式?至少在中国,“自媒体”带来的效应,还有待评估。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张丰;编辑:阿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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