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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为难的提问,才能接近新闻当事人的内心”|《局面》这半年

2017-11-23 新京报传媒研究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号“王志安”

(id:wangju8848)

文:王志安


每一期《局面》的播出,总是会引发一些人的批评。比如,有些人会问:你为什么要对江歌妈妈问那么犀利的问题?为什么面对刘鑫时,你却显得如此体谅?提这些问题的人,多数都是普通观众,他们是出于朴素的情感倾向来诘问我。另有一些看似“专业”的意见,会说我们在吃“人血馒头”,因为我们在制造“冲突”。


上周在腾讯媒体大会上,我做了十几分钟的演讲,介绍我们《局面》的新闻理念。今天恰好有时间,和各位在这里分享一下。

江歌案专访中追问刘鑫:

当时是否锁门


为什么面对每一个采访对象,王局都要“为难”对方?不管是取得亚洲票房奇迹的吴京,还是十三冠在手的丁俊晖,不管是打假人士徐晓冬,还是失去爱女的江歌妈妈。这是因为,只有这种看似为难的提问,才能接近新闻当事人的内心,以及他们价值观的边界。


比如在采访吴京时,我很想知道,《战狼2》影片中呈现的价值观,到底是吴京自己的,还是他看准了这种价值观有市场,才将其植身于自己的电影?采访中我问吴京,“为什么一个战争动作片,要将电影的开场,安排一场有关拆迁的段落?”一阵闪转腾挪后,吴京说,“这个问题我不能很深入地回答你。”


我认为,观众基本都读懂了我的采访目的。


近些年,深度报道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互联网时代打破了媒体发布信息的垄断,每个人都可以随时随地发布信息,而深度报道是需要很长的空间和时间维度的。这导致一个问题,许多深度报道的记者还没有出发,或者正在调查的过程中,一些新闻的核心事实就已经通过互联网披露完毕了。


遥想当年,陕西一位农民宣称自己拍到了华南虎,媒体纷纷前去调查。但是,在这些记者发稿之前,有细心的网友,就比对出所谓的华南虎,来自于一张年画。我至今还记得许多媒体面对这一事态的尴尬,因为单纯指向核心事实的深度报道,被互联网解构了。


第二个原因在于,随着互联网的崛起,传统媒体的广告收入呈现断崖式下跌。由于深度报道的成本高昂,收缩成本最先采取的措施,往往就是砍掉深度报道部。由此导致恶性循环:广告收入下降——记者收入降低,经费紧张——人才的流失——深度报道质量下降。


《局面》栏目在创办时,我们曾经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创造一种有别于传统模式的另一种深度报道?换言之,依靠记者和新闻当事人高质量的采访,是否可以构建一种新的深度报道模式?


我认为是有的。

今年5月播出第一期:徐晓冬和雷雷

那时甚至还没有确定栏目名


传统的深度报道基本上都是指向核心事实和全面事实。我从来不否认追问核心事实的价值,我过去工作的单位——央视新闻调查——就是这种调查性报道的翘楚。但是,这并不是深度报道的唯一模式。另一方面,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许多媒体人都秉持着舆论监督的问题设置去做深度报道。这种问题设置当然也有时代价值,但是,它也不是深度报道的唯一方式。


我想让同行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在国外,没有那么多舆论监督的市场,新闻人是如何构建深度报道的?换句话说,如果哪一天我们无法再用这种框架来做新闻,你还能够生产高质量的产品么?


在我看来,深度报道的内涵远不止事实层面,它还包括价值观和人性层面的深度呈现。

“格斗孤儿”的报道反响巨大

也曾引来不少争议


今天的中国正处于转型时代,转型时代的特征,就是价值观的巨大分歧,甚至冲突。同一件事,同一种行为,不同人的会有强烈的认知差异。就拿江歌案来讲,江歌的妈妈认为,江歌是因为刘鑫而死,有恩于刘家;但刘鑫却认为,江歌之死虽然和自己有关联,但并非构成强烈的因果关系。


这种价值观的巨大冲突,恰恰是无数新闻发生的本质原因。


一个国家要想真正步入发达文明的社会,不仅要在物质上积累财富,还要在底线上形成高度共识。所谓的共同体,就是指生活在一起的人,不仅说着同一种语言,还共同遵守着共识层面的价值观。这种底线共识越高,一个社会就越稳定,也越和谐。反之,就会狼烟四起,惨剧遍布。


身处这样时代的媒体,有责任也有义务,在报道时将这种新闻背后的价值观分歧真实地呈现出来,供每一位观众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在面对类似事件时,该如何选择和取舍?

“保姆纵火案”报道尽力还原事实的同时

也试图呈现价值观的分歧


《局面》栏目的理念,就是把对事实的探究作为基点,迈向当事人内心的价值观。穷尽一切提问手段,去接近这一边界。我们认为,这是深度报道新的方式。我们当然不回避接近核心事实,但从不把事实当做终点,而是以此为起点,去深入价值观和人性层面,做更丰富的呈现。这种新闻产品,同样能够满足公众对新闻的认知,丰富我们对复杂世界的理解,从而在转型社会中扮演沟通的桥梁,促进共识的形成。


为什么我在采访时要问江歌的妈妈,“你说让刘鑫开门,但有没有想过,开了门也许两个人都会死”这个问题;反过来,我为什么要问刘鑫,“为什么事发后一直不和江歌妈妈见面,甚至后来都不联系”——所有这些提问,都是在试图接近和呈现江歌妈妈和刘鑫的价值观的边界。

江歌案采访中试图建立

冲突双方的沟通和理解


需要解释的一点是,呈现这种价值观冲突,并非等同于制造对立。


事实上,众多公众号在江歌事件后各种类型化的加工和解读,我们自始至终都非常反对。这种类型化的报道模式,是近几年来自媒体介入社会新闻最常见的方式——它们将复杂的新闻简化为某种类型化的人设,比如“毒闺蜜”、“带血的馄饨”,构建戏剧化冲突,从而赢得情绪认可和点击量。但新闻的复杂性,却在这种类型化的过程中被简单化和粗鄙化了。


其实,真正深刻、有传播价值的冲突并不是情节上的剧情“冲突”,也不是类型化的人设冲突,而在于每一位被采访者的内心。有时候,这种冲突的对立方是现实中的另一位当事人的内心;有时候也可能是当事人自己,另一个自己。接近并理解这种冲突,需要采访者掌握足够专业的采访技术,同时有一颗理解当事人,愿意倾听的善心。

对话“曝郭敬明性侵”的作家李枫:

为何七年后才说?


这种提问要求记者本身不能有自己的立场,他必须恪守价值中立,用善意的质疑去和每一个采访对象交流。无论对方是饱受丧女之痛的江歌妈妈,还是比武失败的雷雷,我们都必须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能有任何侵入性,但必须通过提问,直面当事人陈述的疑点。也正因为如此,江歌的节目在推送后,我谢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也没有写过针对这一事件的评论文章。


两天前,我受邀参加《恶毒梁欢秀》的节目,主持人梁欢问我,“放弃一个记者的职业角色,以一个人的视角你怎么看这件事?”。我说,“一个法官对案子的看法只应该体现在判决书上,除此之外,他没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同样是一名记者的分际。

曹德旺在接受《局面》专访中说 

“做一个真正有理性的人”


另一方面,我们还试图在人性层面构建更丰富的视角。我们身处的时代,人性层面的呈现主要靠文学和艺术作品,新闻很少能够触及到人性的微观世界。但事实上,所有伟大的新闻作品,都是直指人心和人性的。拿江歌案来讲,道义和体恤,承担与宽恕,它们的边界到底应该在哪里?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答案。人性之所以复杂,在于它既有弱点也有光辉,我们的节目或许没有标准答案;但是,我们会努力呈现每一个新闻当事人的自我选择。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身处的时代。


《局面》从开播到现在差不多正好半年。这篇文章,不是为了解释我们为什么成功——我们离成功的目标还很远很远——而是想解释一下,我们这个十个人的小团队,在过去半年制作的节目,和别人有哪些不同。我们也并不想说服所有人,只是想告诉愿意和我们一起成长和陪伴的同路,你们对《局面》的认可和喜爱,虽然可能是出于直觉,但却不是盲目的。《局面》的成长和壮大,背后有我们深邃的思考。


谢谢各位!

王局在腾讯媒体大会上分享

《局面》栏目的价值观和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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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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