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钱和枪让我强大，现在笔赋予我力量 | 在监狱学新闻
作者：Shaheen Pasha
来源：niemanreports.org
编译：粒粒
编辑：罗布君 seike（实习）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及网络
Via：新京报传媒研究（xjbcmyj）
在美国，监狱与新闻学有着微妙的联系。
《债务人共和国：美国独立时代的破产》（Republic of Debtors: Bankruptcy in the Age of American Independence）一书中提到，1800年在债务人监狱（debtors’ prison）曾创刊了一份名为《孤注一掷》（Forlorn Hope）的报纸。
Republic of Debtors: Bankruptcy in the Age of American Independence
最初涉足新闻领域的服刑人心理，我们不得而知。但现在，新闻和写作成为了很多美国监狱中的一门课程，囚犯从中受益，并开启了新闻界的大门。据《马林独立日报》（Marin Independent Journal）报道，监狱大学项目（Prison University Project）最初设立在圣昆廷州立监狱（SanQuentin State Prison），支持服刑人员在狱中学习，获得大学学分和学位。如在该监狱服刑七年的乔·洛亚（Joe Loya），便通过该项目的学习成为了编剧和撰稿人。
本文作者沙欣·帕沙（Shaheen Pasha），是麻省大学阿姆赫斯特分校（UMass Amherst）新闻学助理教授。她在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Massachusetts Northampton）的汉普郡监狱（the Hampshire County Jail and House of Correction）创建了身临其境的新闻课。
当地时间2015年4月20日，美国加州圣昆廷，圣昆廷州立监狱中，囚犯学习计算机编码课程毕业。这一项目是由硅谷的技术公司提供的，囚犯可以在一个离线计算机实验室内虚拟模拟编程。
谋杀犯为《纽约时报》写稿
约翰·j·列侬(John J. Lennon)也被称为囚犯04A0823。到处都是皱巴巴的纸散落在他房间地板上，记录了作家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所面临的事情。列侬在墙上贴了一些文件，概述了他在下一部电影中的关键元素——人物、目的和主题。成堆的杂志和书籍躺在地板上，既是列侬的灵感来源，也是他的老师。
列侬说:“当你进监狱后，你成为了与过去的你完全不相干的人。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但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列侬因谋杀在新新监狱（Sing Sing Correctional Facility）服刑28年，当他在纽约街头贩卖毒品，生活在金钱、枪支和可卡因的烟云中时，他从来没有想到如今的生活。2004年，列侬被判谋杀罪后，他的生活发生了转变，他被推荐参加阿蒂卡作家工作室（Attica Writer’s Workshop），这是由汉密尔顿学院（Hamilton College）教授多兰·拉尔森(Doran Larson)在阿蒂卡监狱(Attica Correctional Facility)开办的创造性写作课程，列侬曾在该监狱服刑。
六年多来，这个写作班激发了列侬对讲故事的热爱，照亮了他的监狱生活，也让他从根本上了解到，他处于一个独特的位置，讲述监禁体系背后的情况。
课堂上的对于写作的激情，使得他对新闻业产生兴趣。他曾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时尚先生》(Esquire)以及马歇尔计划(the Marshall Project，一个无党派的非营利性新闻组织)上以特约作者的头衔刊登文章。
新闻教育有助于在囚犯与外界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对那些被监禁的人来说，新闻学习可以提供一些技能，比如写作、批判性思维、社交技巧，也可以帮他们树立道德体系，而这是无价的。但更重要的是，帮助囚犯创作描写他们经历的新闻作品，可以让社会对他们的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利用这些监狱故事来唤起对长期被忽视的社会问题的重视是大有裨益的。
今年3月，沙欣·帕沙（Shaheen Pasha）在纽约奥斯辛宁（Ossining）最高安全级别监狱的一个小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了列侬。列侬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戴着眼镜，身穿绿色囚衣，他的二头肌遍布文身。一名狱警迅速把他转到桌子对面的空位子上。这是微妙的提醒，告诉我们生活在一个严格控制的环境中——一个传统上不利于新闻业的环境。
但是列侬把囚室当作了他个人的新闻编辑室,在狱友中寻找有故事的采访对象，读报纸以搜寻选题,在监狱的矩形庭院进行采访，接触外部记者以便编辑文章。
麻省大学（UMass）学生乔什·费利西亚诺（Josh Feliciano）、塔利亚·索戈巴（Talya Sogoba）、丹妮尔·哈利（DanielleHaley）和里安农·斯尼德（Rhiannon Snide），他们在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的汉普郡监狱（the Hampshire County Jail and House of Correction）教授课程。
列侬解释说:“我不为规矩所束缚。如果我想与囚犯或狱警交谈，我不需要得到管理员的批准，也不需要签署免责声明。我只是手里拿着笔和纸，和人们交谈，写下东西，写下故事。这是我的世界。”
他为《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撰写的第一篇文章是在2013年发表的。经过数月的不断修改，他想要努力完善自己的写作，却几乎没有新闻专业背景或者训练。这篇文章用他自己的犯罪经历剖析“持枪歹徒”的想法，证明了加强枪支管制的必要性。这种写作风格已经成为他的特色——部分是回忆录，部分是调查性新闻报道。
从那以后，列侬因其犀利的新闻评论和调查文章而受到关注。最近的一篇文章，是基于近十年的报道和个人观察，写了在阿提卡（Attica）安装的安全摄像头是如何避免狱警对囚犯的虐待行为。列侬说，在监狱里学习新闻课程可以让他的职业生涯更轻松。
他希望在2029年获得假释后，可以继续他的记者生涯。
目前，列侬的经历是个例，而不具有普遍性。对大多数囚犯来说，监禁是一段在世界上消失的时间。每年有数以十万计的囚犯被释放，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具体的技能，而且背着犯罪纪录。根据美国司法统计局(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和美国量刑委员会(United States Commission)的研究，囚犯成为我们社会中被遗忘的一份子，直到他们再次犯罪。在五年内，76.7%的州立监狱囚犯和44.9%的美国联邦监狱囚犯会“二进宫”。
帕沙（Shaheen Pasha）说：“四年前，我开始在监狱里教新闻，先是做志愿者教师，然后是在当地监狱开设的沉浸式新闻课程。这门课程是我和我的同事，马萨诸塞大学阿姆赫斯特分校(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的拉兹·万西比(Razvan Sibii)共同开设的。自从我开始在监狱工作以来，我经常被问到为什么我要把我20年的新闻工作经验告诉囚犯，为什么我要将大量的培训时间花在那些罪犯身上。”
答案很简单。
比尔·科维奇(Bill Kovach)和汤姆·罗森斯蒂尔(Tom Rosenstiel)在《新闻要素》(The Elements of Journalism)一书中写道，新闻的目的被定义为“新闻在人们生活中起的作用”。换句话说，新闻工作就是向公民提供他们需要的关键信息，以便为他们的社区和政府做出最佳决策，使社会平稳运行。
在美国，监禁（mass incarceration）是社会中最隐秘的亚文化之一。美国监狱政策倡议组织(Prison Policy Initiative)在2018年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美国刑事司法系统在州和联邦监狱、少年教养机构中关押了大约230万人。这大约相当于博茨瓦纳共和国（Botswana）的人口总数。
一旦进入监狱，被监禁的人就会消失在一个严密保护的系统中，而外界记者只能进行旁敲侧击的报道。为了分享他们的故事，记者们可以教囚犯们写作技能和批判性思维，从而维护新闻使命，同时也提供了宝贵的教育技能。
在美国历史上，很早便有人在监狱里涉足新闻业。第一份监狱报纸《孤注一掷》（Forlorn Hope）于1800年在债务人监狱（debtors’ prison）问世。南北战争后，随着监禁的增加，一场改革运动也出现了，使得更多的监狱出版物面世，包括《监狱镜》(the prison Mirror)，该刊物是由明尼苏达州（Minnesota）斯蒂尔沃特(still water)监狱管理机构出版的，以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悠久的连续出版的监狱报纸而闻名。
然而，在过去几十年里，美国对监禁采取了更严厉的立场，这加大了监狱报纸的运作难度，使这个世界更加隐秘。
前死囚威尔伯特·里德欧（Wilbert Rideau），曾是《昂立》（the angolite）的编辑，该杂志曾入围国家杂志奖，它由路易斯安那州的安哥拉监狱（Louisiana’s Angola Prison）制作。威尔伯特说，对于监狱记者来说，今天的挑战越来越大。《昂立》最初之所以能发展起来，是因为有一位有进步思想的监狱长，以及地方媒体与国家媒体的关注。
威尔伯特回忆录
在服刑44年获释后，威尔伯特写了一本回忆录，名为《在正义的地方:一个关于惩罚和救赎的故事》(in the Place of Justice: a Story of Punishment and Deliverance)，并继续就美国监禁和监狱的新闻工作撰写文章及发表演讲。
尽管环境确实变得更具挑战性，但鉴于马歇尔计划、米歇尔·亚历山大(Michelle Alexander)的新书《新吉姆·克劳》(the New Jim Crow)以及导演艾娃·杜威内(Ava DuVernay)的2016年奥斯卡提名纪录片《第13号》(13th)等大受欢迎，人们对监禁也重新燃起了兴趣，社会喜欢这些故事。
沙欣·帕沙（Shaheen Pasha)是麻省大学阿姆赫斯特分校（UMass Amherst）新闻学助理教授，她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汉普郡监狱课堂上与学生们交谈。
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关系稳固的《圣昆廷新闻报》(San Quentin News)展示了教授囚犯新闻技能的价值。其他监狱也存在与大学合作的新闻教育项目，如纽约大学(NYU)的监狱教育项目，麻省大学在汉普郡监狱的教育项目，还有爱默生学院(EmersonCollege，美国波士顿一所以新闻传播闻名的文理学院)发起的新项目，课程范围从理论研讨会课程到写作。
“新闻之所以人性化，是因为它讲述的是人们的故事。”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社会学教授布鲁斯•韦斯特(Bruce Western)说。他最近出了本新书，《归途》（Homeward），记录了囚犯获释后第一年的生活。“监狱教育解决和弥补了学校教育或社会经验的不足，并为囚犯们提供经验，以填补他们在学习和工作技能方面的空白。在监狱系统中，新闻业在培养作家和记者的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
当然，推行监狱教育是有阻力的。韦斯特说，美国的监狱像巨大的黑盒子，外人很难进入。管理人员意识到与监禁相关的风险，从工作人员和囚犯的安全问题到政治风险，有时候，仅仅是表面上的过度激进或过度限制就会陷入政治风波。
监狱教育也是改造囚犯的一个重要方面。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在2013年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参加教育项目的囚犯重返监狱的几率比不参加教育项目的囚犯低43%。从成本角度看，兰德公司发现，每年每个囚犯的教育项目花费约为1400至1744美元，因为累犯率较低，相比之下，可以为每个囚犯节省8700至9700美元。这是一个对节约成本相当保守的估计。
囚犯丹尼尔·伯格斯（Daniel Burgos）在2017年12月31日拿到了麻省大学的课程证书。
对于那些对新闻教学感兴趣的人来说，直接报道和写作课是一种好的选择。在2017年秋季学期，沙欣·帕沙（Shaheen Pasha）和同事西比（Sibii）在马萨诸塞州北安普顿的汉普郡监狱开设了一门沉浸式的解释性新闻课程。实验班将17名麻省大学的学生带进监狱，与10名囚犯学生一起学习。
“我们自己的学生学习了新闻工作的基本知识——倒金字塔式、采访技巧、不同的领导风格，而‘外部学生’则被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窗口，让他们了解美国监禁报道面临的挑战。”两组学生在通过课程后都获得了4个大学学分。每周，学生们在监狱里以小组形式聚在一起，报道囚犯故事。
“能够在陌生人面前表达自己，并且知道我们的想法和生活对那些不是囚犯的人很重要，这帮助我接受了我是谁，我代表了什么。这堂课为我搭建了一个舞台，让我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必担心受到惩罚或批评。”路易斯·圣地亚哥(Luis Santiago)说，他是班上一名囚犯学生。
报道的主题从《监狱反性侵法案》（the Prison Rape Elimination Act）的意外后果到心理健康，再到在监狱里养育子女，无所不包。囚犯学生采访了其他狱友和监狱工作人员，而麻省大学的学生则利用专家资源和在线数据进行了外部采访和研究。(监狱不允许互联网接入，电脑使用也受到限制)所有接受采访的人员和囚犯都必须在指定的监狱工作人员面前签署一份媒体发布表，以避免任何不当行为或恐吓。
达科塔·米克斯(Dakota Micks)曾经是这门课的学生，他最近转到了马萨诸塞州南沃波尔市（South Walpole）的监狱。他目前正与沙欣·帕沙合作发表一篇文章，讲述他与毒瘾的斗争。
汉普郡监狱的教育协调员伊冯娜·吉特尔森(Yvonne Gittelson)说，在为囚犯学生提供课堂教育支持的同时，政府必须小心行事，同时还要保护工作人员和其他囚犯的安全隐私。在某些情况下，也有人担心学生们可能利用一些故事来煽动情绪、反对监狱管制。监狱管理人员选择不评论，但没有阻止学生继续报道。帕沙和西比都认为，从监狱内部的采访，将被用于更大规模下的监禁报道，而不只是关注监狱里的活动。
吉特尔森说:“人们对这些人正在创作的一些故事持怀疑态度。但最终，我们看到了对囚犯学生的好处。这堂课让他们发声，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倾听。”
狱中编辑部
圣昆廷州立监狱（San Quentin State Prison）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在给囚犯发言权和维持监狱稳定之间找到了平衡。
《圣昆廷新闻报》(San Quentin News)每月向加州惩教署(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s & Rehabilitation)的监狱分发3万多份，人们普遍认为它是监狱的新闻创新典范，因为当地政府愿意提供教育机会。
这里也是“耳边喧嚣”(Ear Hustle)的源头，它是由两名囚犯与志愿者视觉艺术家奈杰尔·普尔(Nigel Poor)合作制作的播客节目。耳边喧嚣在今年4月获得皮博迪奖(Peabody Award)提名，与《圣昆廷新闻报》一起，提高了这座监狱的知名度，并吸引了外部人士为此类举措提供资金。
《圣昆廷新闻报》编辑部
尤卡里·卡尼（Yukari Kane）从2016年开始担任圣昆廷新闻公会（San Quentin’s Journalism Guild）的志愿指导员。圣昆廷新闻公会是由一群囚犯组成的，他们为了给报社做自由撰稿人而接受新闻技能的培训。尤卡里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C-Berkeley)教授威廉·德拉蒙德(William Drummond)一起，担任《圣昆廷新闻报》的学术顾问。
尤卡里说，她的课程旨在向囚犯灌输新闻写作技巧、新闻判断能力，以及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故事对外界至关重要。她补充称，课程或报纸的目标不是挑事儿，而是集中报道监狱内的新闻事件和特征。
《圣昆廷新闻报》网站截图
《圣昆廷新闻报》的工作顾问克里斯蒂娜•科霍巴什维利(Kristina Khokhobashvili)表示，他们有权拥有一份由囚犯制作的报纸，而且，只要没有制造安全问题的文章，比如如何制造武器，就可以发表。”
2014年，该报因写了监狱绝食、监狱过度拥挤以及拒绝因同情释放死刑犯等文章，获得了职业记者协会(SPJ)颁发的詹姆斯·麦迪逊信息自由奖(James Madison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ward)。
托马斯（Thomas）是职业记者协会圣昆廷监狱分部的副主席，同时也是马歇尔计划的撰稿人。他说:“我曾经认为枪和钱让我强大，但钢笔才是真正赋予我力量的东西，写作和新闻工作让我能够服务公众。美国社会因过度监禁而受到困扰，但提供这类课程可以改变监狱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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