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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职员的烟花跃

游正宇、huxiaofo 创作人 theCreator 2021-02-13

采访人:游正宇、huxiaofo,受访人、图:杨健,编辑:游正宇

/受访时间:2008年7月,发表于2008年9月刊《FUN!》杂志


编按:2004年8月14日,杨健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句话:“面包老了。”2005年4月18日则是:“下午的阳光很好,呼呼了30分钟,很舒服。”2005年4月19日:“很多东西我在23岁时学会。”2005年8月14日:“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叫自由。”2005年8月20日:“有天,你看见一只鸟从树上飞出进入你的视野,你闭上眼睛将它留下,不让它飞离。所有进入你视线的物质都可以通过一开一闭眼来得到。”从其日记的片段摘抄中,可以看出杨健是一位十足诗意的艺术家,同时他不忘介入现实。其作品“烟花跃”和“树”是诗意之作;“小职员”系列则是试图介入现实的作品;而作品“在洗手间跳芭蕾”,既关注自身,又关注现实。



“树”的展览现场。“树”为杨健2007年3月28日的行为影像作品,时长15分41秒。杨健在作品阐述里这样说道:“我发现了一块开阔的荒草地,那有许多枯死的树。我试图立起其中一棵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直到精疲力竭我才停止”。

 

 

游正宇×杨健

 

“我感觉我的生活是为了日记的,而不是日记是生活的记录。很奇怪我常常有这个感觉,好像现实中发生的如果不记录进日记,就不存在了……”——杨健

游正宇:我列了一些和你有关的关键词,我们从“日记”开始聊吧。

这个是从小学就开始做的,刚开始是老师逼的,要交作业,每周三篇,现在想想很荒唐,因为日记这么私人的东西,却需要别人来定量而且接受检查,但是当时我是老老实实地做了。变成习惯了后来,一直保持到现在,有时候就像个强迫症,我每天必须写点东西,虽然没人检查作业了。有时候,我的日记上面就写一句比如“今天早上去买了个馒头”之类的很无聊的事。

 

游正宇:你的日记本有一堆了吧,都放在哪儿了?

大学前的放家里了,现在的在身边。有时候身边没带本子了就写在碎纸上,比如沃尔玛的收据。我写日记还有个原因是我很健忘。我经常要去查阅日记,证明或者想起现在需要的:时间、地点、人物,做了什么事的方式,联系了什么人,花了多少钱,做个参照。

 


杨健的日记本


游正宇:像会计的账簿,或者审计员查账。你的日记和现在的百度博客,或者豆瓣上的文字,是并行的吗?

有时候日记对我是反过来的感觉。我感觉我的生活是为了日记的,而不是日记是生活的记录。很奇怪我常常有这个感觉,好像现实中发生的如果不记录进日记,就不存在了,可能还是因为对自己记忆力不好的过分担心。

 

游正宇:日记对你来说像一个证据,或者成了资料?

我时常感觉我的生活是为了记忆,记忆成了主要的。

 

游正宇:我也觉得,每次认真的谈话或者交流,会说出一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

恩,重新梳理自己。每一次述说,都是一次对自己的建构。

 

“我一直觉得我的认识处于矛盾状态,没有清晰的。也就是没有什么是一贯的,说自己一贯我觉得都不真实。”——杨健

游正宇:一个复杂问题的解答需要精确的阐述,艺术应该不是精确认识那么简单吧?

艺术这个词我现在怎么看它,都觉得很假。可能是国内负面的太多了。精确是很难定义的。如果形容精确制导导弹的话,我们可以用米什么的单位来衡量;艺术或者文学里的精确,我觉得是那种调动了全身感光和各种个人背景知识结构,于一个指头上的那种集成,像有的武林高手动作不花,就点你一下,你就死了。

 

游正宇:了如指掌。我们进入第二个关键词:“学会”。

“学会”是我这几年的一个行为标准。哈哈哈,不很恰当。比如,我在博客里体验到了一个词,虽然我们从小就知道,但是我在24岁时才第一次真正地知道。头脑知道,身体也知道,就是我所说的“头脑里轰的一声”。






杨健行为摄影系列“小职员”,依次为“持肉”、“松杀”、“相看”、“坐忘-勇进桥”,照片尺寸:51*34cm。


游正宇: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每次睡觉醒来那一刻,很奇妙,好像自己差一点就可以明白些什么。

在我本科快毕业的时候,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有这种悟到的感觉。我说这话很像江湖骗子,但是是真的,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具体的悟到,就是人感觉很开放,很开心,心很轻。什么都不是问题,什么都想得通,因为没有什么好想的了,哈哈。

 

游正宇:那“学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是少点假的。比如对每个写出来的词都有真正的个人体验才去用。当然这很难办到,等于是让自己再从零开始。不过我也不是一个很一贯的人,老是会不耐烦,没有恒心,但是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会这么要求自己,可以叫排毒吧。其实我说的这些,很多可能我也做不到。我也在做假,但是可以说这是我想要的。我一直觉得我的认识处于矛盾状态,没有清晰的。也就是没有什么是一贯的,说自己一贯我觉得都不真实。

 

“现在我们这么依赖搜索,让我想到原始人的觅食捕猎。‘找对了’和原始人抓到了可供一天食用的猎物有共通吧。”——杨健

游正宇:换到下一个关键词“百度知道与辞典”。我们现在用“百度知道”就像当年小学时查“新华字典”。

恩,现在有个词汇叫“google一代”。

 

游正宇:查字典,查辞典,去图书馆,翻阅参考书,查百度知道等,对于这些行为,你如何看?都是一种“搜索”的行为。

要讲的话,很深啊!什么超文本,超链接,呵呵。你怎么看搜索?

 

游正宇:搜索帮助个体建立起个人的认识体系。搜索的过程中带有目的性,但是搜索的结果又有偶然性,然后这个人的认识进一步发展就靠这个偶然性的搜索结果继续发展。通常有人会说“找对了”,“找对了”对你来说,是种怎样的感受?

现在我们这么依赖搜索,让我想到原始人的觅食捕猎。“找对了”和原始人抓到了可供一天食用的猎物有共通吧。网络会不会使得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更回归人的动物性,这可能是句废话。搜索很讲究技巧。

 

“我的床头墙壁上挂了一个纸卷,吊了一把笔,我常会在睡觉时突然有个想法,然后醒过来,拉下纸卷写起来。”——杨健

游正宇: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制造新词的?

任何时候。

 

游正宇:最早是?

我的床头墙壁上挂了一个纸卷,吊了一把笔,我常会在睡觉时突然有个想法,然后醒过来,拉下纸卷写起来。

 

游正宇:这个很绝啊。

哈哈,很方便。我已经打算推广了。如果有个夜光笔就更好了。

 

游正宇:我以前深夜睡不着觉时的想法,会拿着本子和笔,坐在厕所马桶上写。

呵呵,我不敢久坐马桶。我已经踩碎两个马桶了。第一次我请了师傅,第二次我自己安装的,抹水泥什么的,所以学会了一样手艺。

 

游正宇:嗯,你制造了很多新词,像“集体书写”、“全民受虐狂”、“年轻人洗涤厂”等,关注的都不是私密层面的。

是不是私密层面的东西,不会想着去命名,而是让它模糊地呆在自己知道的地方,因为新词制造出来毕竟是要和大家沟通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第一个制造的词,也许不小心做了别人的传声筒。

 

游正宇:是的,可能点明的也许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恩,我有时候就觉得有的人的嘴巴后面连了很多其他人的头脑。比如一些畅销书作者、百家讲坛的学者、小说家等。但是后来想想,好像这是很难避免的。

 

游正宇:嗯,以上我们谈的,多多少少和语词有关,和叙述有关。你的叙述方式是怎样的?你觉得语词和视觉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叙述杂乱无章。词语和视觉,这个关系那要请人写上好几本书,还可以讲到东西方语言和视觉文化的关系。

 

游正宇:你的叙述,有时还不喜欢断句,你是喜欢这种黏稠混沌的叙述方式吗?

不是喜欢这种方式,是自然而然。可能我的思维就是如此。我没有特别明显的喜欢和不喜欢。

 

游正宇:“书”和“记性”两个词,你会如何去关联?

 不知道。说出来肯定很俗。



杨健收集的老照片。2004-2005年,杨健在拍摄系列关于即将拆迁的楼房内私人空间的遗留痕迹时候捡到的。(编注:一共10张老照片,由编者做成的GIF)

 

游正宇:你还是想维持住自己的英明,哈哈。

 哈哈哈,一不小心就露馅了。

 

“不是法西斯,我是炸后,就灰飞烟灭了,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你想想,这么多的艺术家做的就是不断地颠覆。谁颠覆得多,谁就留名。所以,灾难越大,越能代表你作品的影响力。”——杨健

游正宇:“介入现实”是你的一个创作观念,如何产生的?

主要是针对当时的情况,我当时觉得自己以前做的东西太个人了,有时候太个人会成为别人介入你作品的障碍,所以就想是不是可以关注外部更多些。但是这其实也不准确,有时最个人的作品反而更能引起共鸣。

 




杨健作品“椅子·人”为行为影像作品,时长2分22秒,2004年11月创作。杨健在作品阐述里这样写道:“我花了一周的时间制作了一把移动的椅子,希望介入公共空间中考察人们的反应。环境改变了我的意图,最后椅子成了多余,而周围人们的状态则有趣得多”。


游正宇:你觉得什么是“年轻人”?

像我这样百无聊赖。我有时候悲哀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年轻中缺席了。感觉年轻不是像我这样过的。我有时候还是喜欢趋向同质。

 

游正宇:应该怎样过?

就是充满激动的东西。不停的有人叫你,哎,去吧。去哪搞个活动吧之类的。可能是厦门这个地方太无聊啦,有趣的人太少了。有一次,有个人发了个问题给我,问我:你打算在艺术里取得怎么样的东西?我回答,我想成为灾难。但是,这个目标很难实现。

 

游正宇:对谁来说的灾难?在什么方面的灾难?

对所有人。哈哈,所有方面。后来一想,这个“灾难”是个极度的褒义词。所以,我很不谦虚。

 

游正宇:是地上地下均覆盖吗?或者法西斯?

是地毯式的轰炸。不是法西斯,我是炸后,就灰飞烟灭了,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你想想,这么多的艺术家做的就是不断地颠覆。谁颠覆得多,谁就留名。所以,灾难越大,越能代表你作品的影响力。



杨健作品“Crossover”系列,2005年。杨健在作品阐述里说道:“现在人们要的东西很多:大的,小的,昂贵的,廉价的……当你注视那些东西时,似乎就是在注视欲望本身,注视一种叫欲望的物质,它柔软,流动,膨胀。我希望借助一些日常物品与一种特殊材料的结合把附着其上的‘欲望’可视化,就像电影中抓鬼的法师念一念咒语,魂魄便从寄体上现身。”

(编注:一共6个作品,由编者做成的GIF)


 

huxiaofo×杨健

 

“当然诗意的范围一直在改变。但是对我来说,很矛盾,虽然我喜欢这个。但又老觉得,它是不合时宜的。”——杨健

huxiaofo:是不是很多人拍录像都用自己演啊?

这要看你要表现什么了。想表现关于自身的,当然自己比较合适。但是如果你没钱即使你的形象不合适,你也只能自己拍自己。

 

huxiaofo:我原来认为我对你的作品,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个洗手间的芭蕾,还有上次的小职员。

这些东西里面有个主题,就是诗意。但是我又老觉的诗意这种情结很过时。




杨健作品“烟花跃”,是2007年的影像作品,时长6分42秒



“烟花跃”的展示构想

 

huxiaofo:诗意现在很普及啊。就像你的作品海边拍婚纱照那种。

不,我的意思是说从艺术史上看,好像这个主题有些过时。艺术也有时尚话题的,我有点这种感觉,像诗意这样的题材。

 

huxiaofo:不懂。诗意不只是一种表现手法吗?好像具体的东西才更适合被称为主题。但是诗意可能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大主题,如果大家都尊奉这种东西的话。不过总体来说,说到诗意,就有点古典的意思。

对啊!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诗意的范围一直在改变。但是对我来说,很矛盾,虽然我喜欢这个。但又老觉得,它是不合时宜的。



杨健作品“乡下的一天”

 


“身体和精神常常两地分居,极度恐惧的时候也许才能到一处。在不停的旋转的时候,你会没有其它的关注,只有身体是中心。”——杨健

huxiaofo:我看你的部分作品,好像都在描述一种困境。我一直很好奇,当我们面临一种困境时,身体和精神上是不是还在一处的。

有时候做作品的过程和作品本身对我来说是个释放压力的方法。

 

huxiaofo:比如说呢?比如你在洗手间跳芭蕾舞时。

身体和精神常常两地分居,极度恐惧的时候也许才能到一处。在不停的旋转的时候,你会没有其它的关注,只有身体是中心。像一个漩涡,窝心是空的,耗费很多的体力。

杨健作品“在洗手间跳芭蕾”

 

huxiaofo:但是在日常状态下,身体和精神好像是两回事。小婴儿只要很简单的照料就能满足了,但是随着长大,精神就越来越厌恶身体,希望跑得越远越好——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的。当你旋转的时候,是身体在旋转吗?我以为只有停下来,才意识到身体做了强度极大的运动。

或者我就是把我的困境重演一次,结果未必都有达到释放压力,但是我的出发点是如此。你可以认为世界在转,出发点和结果常常也会不一致。有些人很失望,但是我觉得这很美妙。


“草书影像字典”是杨健2007年的两部影像作品,时长都为1分34秒。作品阐述里这样说道:“作品由两部同等时间长度的影像组成:一部记录我身体的运动,一部记录镜头所见。我用写草书的方式来运动我的摄像机。镜头的拉近拉远、快速或慢速的运动是基于被选择字体的痕迹,当然艺术家施加于这些镜头上的动作是不可能为观众所感受到,由于影像的剧烈运动甚至有可能会使观众产生眩晕乃至呕吐”。

以下三图分别为“山”、“水”、“屋”的截图。

“草书影像字典”之“山”


“草书影像字典”之“水”


“草书影像字典”之“屋”


huxiaofo:我自己的经验,只有在具体做事的当时,才有释放压力的作用。完事以后,一切都恢复了。就像聊天时很畅快,结束后完全不记得说了什么。

有些人很失望,但是我觉得这很美妙。记住关键吗?可能你也忘记了之前的压力。

 

“专业系统有特定的专业术语保护自己。然后又去创造新的术语,肯定有满足期望的生产。”——杨健

huxiaofo:洗手间的芭蕾也是一个诗意的东西。我看你的作品都觉得很温暖,哈哈,真的,有悲天悯人的意思。我还是希望艺术有些疗效作用。

艺术本身不是药,它也从来没被认为一定要有某种作用。

 

huxiaofo:我觉得这个说法里就很有“崇高”的意思。

没有。我讨厌“崇高”。艺术就是混口饭吃的方法。

 

huxiaofo: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我知道你说的“没有”是什么意思。不过作用不是肯定的吗?不管别人认为是否应该有,它都肯定会发生某些作用的。

现在骗子横行,让人失望。

 

huxiaofo:哈哈,其实我对自己的专业也很怀疑,好像很多专业属于自产自销的自足系统,为了养活一批人存在的,需要从外面汲取营养。

我的意思是说,艺术家从来不认为这是他必须的责任。至于他最终达成了什么,这是不可控制的。

 

huxiaofo:啊,当然不是责任的问题。只是一个受众的期望,如果存在期望的话。

恩,专业系统有特定的专业术语保护自己。然后又去创造新的术语,肯定有满足期望的生产。




theCreator:杨健


杨健,1982年出生于福建,2007年在厦门大学艺术学院获得硕士学位。2009年至2010年,入选荷兰皇家美术学院的国际驻地艺术家项目,并于2010年获得荷兰Stichting Niemeijer基金会赞助支持,2015年,获得第四届三亚艺术季华宇青年奖“评委会特别奖”。近期的展览包括:无穷的开始,空白空间,北京,中国(2016);谢谢!愿您有美好的一天,望远镜空间,北京,中国(2015);ON|OFF,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中国(2013);超有机-CAFAM泛主题展,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京,中国(2011)。杨健现居北京和南京两地。

微博:@杨健颠葩

(编注:该肖像图为杨健“小职员”行为摄影系列中的“望远”,该系列均由艺术家本人担任模特。)





图文作品由杨健授权刊登,theCreator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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