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世界十大殉道者之一王志明牧师的故事(下)
十
来者何人?革委会主任王大发,他现在是这里名副其实的“大王法”了,手掌各类反动分子的生杀大权。凡事不弃暗投明的,轻者坐牢,重者就要杀、杀、杀……
与王大发一起进来的不用说都知道是他的跟随者,给王志明上刑的那个华忠龙。二位到来,韦笑天松了一口气,他不必去回这尴尬的信了。
华忠龙说到:“王志明啊,王志明,你这个顽固的反动分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晚上还没有背够,还想背十字架挠痒痒是不?教你写你就写,少废话!这是政府给你的机会,听从政府的就是活路,不听从就是死路一条!看在你是少数民族的份上,政府宽大处理,只要你承诺放弃信仰,对你从前的反革命行径既往不咎!”
虚弱的王志明知道该了断的时候到了:“五六年毛主席接见过我,他拉着我的手,表扬了我几十年在苗族地区的工作!”他伸出了那双被磨过的肿手给大家看,就是因为被毛主席拉过握过才被磨得这么惨。接着说:“我就不相信毛主席亲自说过的话不算数了‘只要是真心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各民族的信仰,共产党人从来都是尊重的’……现在的苗区个个出来搞阶级斗争,一切都上纲上线,谁还有心思生产生活,眼下还解决不了吃饱饭的问题,真不该舍本逐末在信仰什么上纠缠不清啊……要说表态,该表态的我在解放前、解放后,在毛主席面前我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我早就表过态了,我尊重在上掌权的领导这个世界,我的信仰不和这世界上的人抵触,凯撒的归凯撒管,上帝的物还给上帝……”
王大发看出了这个耶教分子信仰上的坚决,要不是意识形态的不一致,他真的仿佛《红岩》中的江姐一样坚强,四年多来,不管你说再多,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更多的时候他是不吭声,逆来顺受的样子。
现在要过年了,按照往年的规矩,要杀一两个反革命分子来威慑不法分子,这两天正在讨论今年杀谁。他心里一下有了主意说:“王大牧师,你的态度和立场政府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告苗民的信和悔过书你都不必写了,伟大的无处产阶级专政下是不惧怕反动分子破坏,强大的社会主义政权不担心有人来挑战,要是‘耶诞’真有人敢闹事,政府一定叫他完蛋!看是鸟枪厉害还是机枪厉害,等着吧!不跟政府合作的人,下场是可悲的!从前我们用你的时候可以起用你,现在你已经成为革命的阻拦,我们随时可以将你从革命队伍里清理出去,你们想抱帝国主义的大腿是吧!去你们的天堂抱吧!”
王志明结过这话,回应道:“美国尼克松总统不是来中国,访过华了吗?中美不是要正式建交了吗?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吗……”
王志明还想说点什么,已经没有人听他的了,只听见“哐啷”一声,王大发他们已经离开牢房,再“哐啷”一声,这无尽的黑夜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面对沉默……
十一
沉默啊,沉默!上帝啊,你在哪里啊?
经过几十年的传教,解放前,洒普山的多数苗民都信仰耶稣。解放后,政策变幻不定,他们在教堂的聚会也是聚聚停停,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祷告,偶尔与信徒交流一下偷偷一起祷告。最近四年来环境所迫,表面上完全停止聚会了,实则日夜祷告求上帝的声音并没有停歇,他们都渴慕的盼望上帝早日把他们的牧者还给他们。四年来肉眼凡胎所不能见的上帝似乎并没有什么启示,圣经之类的书籍早就被红卫兵收缴来烧掉,化作尘灰散尽了……
现在他们虽然偶尔仍有断断续续的聚会,可是手里没有《圣经》,只有以前熟悉经文的信徒,默写出来其中的部分经文。以前有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没有了倍加珍惜,在使用过后,他们冒着危险东躲西藏。这样的日子里,若是一经发现,持有者就会跟王志明一样的命运。各地被捕的教会领袖很多,听说上海有个大名鼎鼎的倪柝声牧师,被关在监牢里直到病死也没有能放出来……
上帝啊,我们要你的仆人,我们要听王牧师的讲道,我们要有正常的教会团契生活!可是回答他们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
是的,很有名望的基督教学者传道人倪柝声名声在外尚且没能活着离开牢房,而王志明牧师的影响主要在边陲苗区,更准确来说就是洒普山周围的禄丰、禄劝、富民、武定、元谋五县一带。比起倪柝声世界性的的影响来说,他只能算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传道人了。倪柝声生于一九零三年,一九二二年成为基督徒,三十年代他曾到欧洲北美、欧洲访问,在那里讲道演说,后来他的信息被人们收集整理出书,四十年代晚期,他成为最具影响力的中国基督徒作者、宣道者和教会建立者。一九五二年,由于信仰的关系,倪柝声和许多的基督徒领袖坐监,一直未被释放……六七十年代,他的著作在欧美广为流传,全球销售过一百万本……一九七二年,倪柝声牧师死于安徽广德县白茅岭监狱,去世前藏在枕头下面的留言:“基督是神的儿子,为人赎罪而死,三日复活,这是宇宙最大的事实,我信基督而死。倪柝声”这些表明他对他所信仰的神忠信至终……
基督徒在中国的命运是不分城乡的,无论大城市还是边远山区,他们受的冲击遭遇的命运是相似的。倪柝声病故都不能离开牢狱的命运似乎是一个预表。王志明牧师解放初期,因为是少数民族的原因,新政权的冲击还相对小些,期间有过短暂的政治荣辱,起起落落……现在他身陷大牢,同倪柝声等大城市的教牧同工一样,活着走出监狱的希望更加的渺茫……
沉默啊,沉默!上帝啊,你在哪里啊?
难道要如同以色列在埃及一样,你要沉默四百年……
十二
骁勇善战的苗民是那么的爱自己的领袖,历史上披着兽皮、扛着藤甲盾牌的苗兵去了哪里?王志明救是不救成了摆在洒普山苗民眼前的一个坎,救无疑是鸡蛋碰石头,打猎的鸟枪怎么跟军队拼。就算侥幸能救出来了,神州之大也没有可以藏身之处。这次史无前例的大浩劫之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陈毅等个个是大人物致死都跑不脱,你一个王志明还能往哪里跑哪里躲?若是拯救失败,那可是关系到民族矛盾激化的大事件啊……
昔日悄悄聚会的山洞里,救还是不救,怎么个救法正在激烈的讨论着。王志明不在的这些日子,他的儿子王子胜自然挑起父亲没能完成的责任,他现在是洒普山新一代的教会领头人。作为儿子,谁不想自己的父亲少遭点罪,谁不想自己的父亲健康快乐?
四年多的日子怎样过来的,难道他还不清楚,除了父亲被抓,留给这个家庭的苦难还少吗?走在街上,那些所谓的革命战士会无缘无故踢你两脚,别说还了,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有默然低头的份,不仅如此,他们还会说:“你老子信上帝,那么坏,你咋个还不同他划清界线?”见不吭声,不明真相的群众知道是“帝国主义走狗”的后代,也来凑热闹“上帝不是人民救星,只有毛主席、共产党才是人民救星,你们信上帝还是信毛主席、共产党?”
上次去监狱给父亲送衣服,那看守的也不放过讥笑着说:“你老子是上帝的走狗,为啥还要送衣服呢?上帝和狗都是不穿衣服的。”夹着尾巴做人都不行!
他也有过疑惑,《圣经》上说,跟随耶稣的人都是光明之子,是神的王子公主,咋个到了中国,到了这共和国时代就成了超级反动的人呢?基督教导的我们与世无争,所传讲的是爱而不是仇恨,这个世界咋个就容不下呢?
父亲一生爱人如己,不说多大的功劳,就是教了几千苗民孩子学习知识扫盲,难道这还做错了吗?他可是牧师啊,牧师讲道给信徒听,难道错了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吗?
耶诞的日子近了,就是“圣诞节”快来了,在洒普山周围王子胜还偷偷摸摸组织聚会迎接耶稣降生的纪念。今年和往年一样,在没有信仰自由的地方,彼此安慰劝勉的场面相当的感人。
大家都压低着声息,在黑暗的山洞里,赞美救主的降生……可是其他四个县的信徒听说四年都没有牧养,几次偷偷聚会又被抓被整,似乎沉默下去消散了……最近怎么会听说他们想在圣诞节救出父亲来呢……从革委会的熟人那里传出口风今年年前要杀的那个人是父亲王志明……怪不得,许多当年一起追随耶稣的信徒已经按耐不住了,想要跟政府争个鱼死网破,救出父亲来,逃到深山去……
耶稣面对要上的十字架没有退缩逃跑,在彼得拿出刀削了官差的耳朵后,耶稣还叫彼得放下刀。父亲也不会逃跑的,他不主张流血冲突,他一直主张的是效法耶稣,顺服在上掌权的,就是因为信仰丧失性命,那也只有顺服的一条路可以走……基督徒绝不能像《水浒传》里面那些绿林好汉那样去劫牢房,那既不符合耶稣的教导还会造成基督徒遭受更大的罪过……
想到这里,王子胜就极力安慰劝勉弟兄姊妹,最好的方法就是祷告。父亲已经置身死于肚外,就一切交给上帝吧,降福的是上帝,要收回的也是上帝,信上帝的人只能听从上帝的吩咐……
王子胜带头跪下来,黑漆漆的山洞里,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微弱的哭诉声虽然微小却坚定而恳切“主啊!怜悯的主啊!求你开恩怜悯你的仆人王志明吧!前面有刑场为他预备,求你使他刚强,求你使我们还可以与他活着的时候见面!主啊!阴间无人记念你,求你保守众人的心胜过一切,叫洒普山乃至全中国的基督徒能够照你的教导行,打右脸把左脸也伸给他……”
随着风,黑夜里传来了呜呜的低泣声,凡听见的没有不落泪的……
十三
整个洒普山在这个圣诞节没有什么响动,一切都平平安安的样子。周围那几个县也没有什么行动,毕竟跟耶稣被抓前一样,门徒四散了,王志明已经被抓了四年多了,要过激行动早就发生了,时间是虽好的武器,可以磨掉很多人的斗志,可以改变人,然而对于王志明来说好像是不管用的,他相信圣经说的:“主看千年如一日”。
基督徒信仰上帝后是“出死入生”有了永恒的生命的信仰观深入骨髓,这四年多增加的只是从前的黑发人变成了满头白发的枯瘦囚徒。消瘦的身体虽然取代了从前壮实的身躯。那有何妨呢?岂不知白发是老年人的荣耀吗?不是要刻苦己心舍己效法耶稣吗?白发和消瘦都不能夺走信徒爱上帝的心,求上帝带领前路,该喝的苦杯不能撤走。
王志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还想与弟兄姊妹和家人见见面,四年多了,睁眼闭眼除了那一米阳光就是无尽的黑暗,王志明心里向着耶稣呼求:“主啊,熬炼我的肺腑心肠可以,求你叫我上十字架前与他们到个别,问个安……”
事实证明,圣诞前后,这一群基督徒的心思几乎都是一样的,传说的暴动就和他们的罪名一样是莫须有的。
他们心中存有的就是一味的顺服,所求的也只是些朴素的愿望,苍天有眼,苍天上若有上帝,也一定被他们的爱打动,给他们团聚的机会,再大的暴风雨也会结束,云上始终有太阳照耀,公道自在人心,天理存于浩然正气之中,浩气必然胜过浊气,迷离乱相必然迎来拨乱反正的一天……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的,如同耶稣必须上十字架被钉死才能显出上帝的权柄来一样,王志明迎来自己的十字架,他殉道的时候到了……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来临了,对于一般人来讲只是普普通通的日子,然而对于王志明来说这是他生命的尽头了……
王志明要杀头的消息一直在流传着,直到杀头的前一天,民兵才来到洒普山苗寨通知到他的家庭。这晴天霹雳又仿佛意料之中,四年多日夜的祈祷,等来的是杀头的消息。不过他们早有预感,自从王志明被抓,所有知道消息的基督徒都在为他祷告,天天祷告,是有感应的,对上不上十字架是有感应的,对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前前后后是有感应的……这对有信仰的人来说这是“灵里相通”,就是一般没信仰的也知道天人感应的,母子连心、父子连心的道理。
“心灵感应”是科学也无法给出个所以然圆满答案的事情……
王志明临刑前民兵来家里宣布:政府临时决定允许你们与王志明见上一面!基督徒说这是上帝听了他们的祷告后的回应;政府说“罪大恶极又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分子”王志明是不允许同亲属见面的,可是考虑到,王志明是少数民族,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特别批准见最后一面……
这有什么关系呢,同样的事情我们可以从不同的面来解释,是乎都很有道理,对于王志明一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不幸的事件中,他们还能与他见上最后的一面,当然要感谢上帝……
王子胜带着一家人十几口,下了山路,又走公路,从天不亮走到太阳偏西才走到武定县城。一路上虽然疲惫,但是全家人都很激动,老老少少没人喊累。他们到了看守所,少不了被接待的奚落一番并被警告见面要有革命立场不能与王志明同流合污。大家只能听着,其实也是耳边风,迫不及待要见亲人的心胜过一切的拦阻,再经过几道关卡,每进一道门就发出“哐啷”的铁门撞击声,想想王志明被关在这里四年之久,真叫人心碎……
“哐啷”一声,再“哐啷”一声。王志明往常被上刑的声音今天成了盼望的声响,他已经知道自己将在夜色之后走向刑场,虽然自己有求生的欲望,然而上帝最后的安排是走向十字架,自己并不想躲避了,该来的始终要来,临行前能与家人见面就是一种“恩典”了,这真是上帝赐下的恩典啊!
当一家人看见朝思暮想的家长时,全部哭得稀里哗啦的……
从前那个讨乡民喜欢的儒雅牧师;从前跟毛主席握过手,穿着长衫出入政协会议,在会上踊跃发言的政协委员;从前印象里那个副健康的身板,爽朗的笑声的六旬老者,谁也没法想象,四年的牢狱生活带来的改变实在太大,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现在熬成了零落稀疏的白发苍苍,常年不洗打着卷贴在头上,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挪步子,就听见“唏哩哗啦”响……他的脚杆都打飘啊!那脚镣手铐啊,几年都没有怎么取过,取下时也是为了方便用刑,手腕脚腕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着化了脓,虽然这次见面还稍微有人给洗过穿戴整齐,可是伤口的恶臭还飘在牢房,政府的人也不忌讳什么,这样叫可是那副容颜怎么也不能和印象中的他对上号,全家人刚刚哭出声就被“不准哭”喝停,十几口人只好顺从掌权者,忍住泪水在眼圈里打圈,无声的淌着……
“狗崽子这么多啊,来了这么多,咋个说话?你先说?还是你先说?快点,时间有限哦!”里面的看守吼道。
王志明的妻子对他点点头:“你能讲,以前都是你讲,我们听你的。”
王志明会意的笑了,既然时间有限,作为家长又是牧长的他,牧师的威严转瞬间充满了他的脸上,由于忌讳谈耶稣,他只能委婉的讲:“我已经改造不好了,如今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所以,你们不要学我,要听‘上面’的安排。”
在场的公安不懂暗喻,以为“上面”的指的是政府安排;基督徒都知道当然这个“上面”指的是“上帝”的安排,成就上帝的旨意。政府中其实也有一些人是信仰基督教的,只是迫于形势隐藏了,他们当中也有放弃信仰的,然而此时被这一家人的生离死别感染,也没有人检举说穿……
王志明接着说:“你们要积极劳动,让自己有饭吃,有衣穿!”身体实在虚弱,又由于激动,他稍稍喘息了口气:“你们在各方面都要讲究卫生,使自己身体健康,不生疾病。”
王子胜深深的领会了父亲的用意:这话那么熟悉,那么温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父亲一直都在说,父亲之前的爷爷,爷爷之前的外国传教士牧师也一直在说……这话一方面是鼓励自食其力,讲究卫生,“有衣有食就当知足”;另外一方面是在信仰上扎根才能站得稳,健康的身心灵,面对各种试探都能站得稳啊……
王子胜含着泪说:“爸爸呀,我们会听‘上面’的安排!可是家里那么多娃娃等着你养育,你改造不好,娃娃们就等不着了啊!”他的意思也是个隐喻,“娃娃们”当然暗指那些基督教民,这个意思是:爸爸啊,上帝安排你做牧师,做教会的领袖,你可晓得多少羊群等着牧羊人归去?王志明默然,大家都低低的抽泣,由于环境的特殊,他们又不能抱头哭一场,那个忍耐啊,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溢出来的挂在脸上,也没有人擦,任泪水在脸上淌着……
女儿接着说:“爸爸呀,到了这一步,我只是舍不得你的子拜!”子拜就是苗话“子弹”,意思是子弹明天就要穿过去,眼睁睁看着父亲无罪之身被枪毙,我舍不得啊……
她说不下去了,却没有料到,这句含糊的混话,大家都听懂了。四周鸦雀无声,在场的人保组、公安局和端枪的大兵们都埋起了脑壳。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迫于形势将无罪之人无奈的送上刑场,同类相残,相煎何太急……
“这个无罪的人啊,不得不死掉!”
王志明的妻子颤抖的双手从怀里的衣兜里摸出来六个鸡蛋,走了一天的路但是鸡蛋还是温热的,那是她的体温在强忍住胸口当年被踢的疼痛,护着,这是她给他预备的“最后的晚餐”了。
耶稣基督与十二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上话别的场景被大画家达芬奇的双手创作在油画《最后的晚餐》上,那哀伤的神情感染了世界几百年,今天成为了人类文化艺术领域的一幅名作,既是展现基督的完美品性也是告诫后辈不能做卖主的“犹大”。现在这一家子最后的道别就是历史悲剧的重演,快两千年了,殉道者的血还要流多久……
她今天与丈夫见面心口更加的痛了,痛定思痛啊!从被抓到现在,多少个日夜不能安眠,一家人失去了主心骨她担当了多少责任,又承受了多少孤单,无数次的祷告换来今天最后的道别……眼泪已经止不住了,用袖口抹了一下脸,接着说:“我是你的女人,没有公话,这些鸡蛋已经煮熟了,你收着吧。”公话就是说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我跟你是一心的,我支持你,这里就不明说了,可见往日夫妻何其恩爱有加,心有灵犀。
王志明还带着手铐,他叉开流血的手掌,他打量着爱妻,这个上帝赐给他,与他一起并肩四十年的女人四年不见,如今已经苍老了很多,他很内疚也很欣慰,千万话语不知道挑那句来讲,他上下左右轻轻的在爱妻的身上拍了拍,意思不言而喻,这形体的语言饱含了爱与无奈啊,然后接过三个余着体温的熟鸡蛋,再还给了她三个塞在她的手里,六个鸡蛋两双手紧紧的在一起……
这真是无奈中的智慧,永诀面前,分出两个三位一体(基督教对上帝的认识是:圣父、圣子、圣灵,一而三,三而一,三位一体之说)。鸡蛋吃进肚里以后将是两个世界的人,如同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临终前的箴言:动身的时刻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们去活,何者为佳,唯有上帝知道……
这不是小说也不是戏剧,这是真实的场景啊,生与死就要永别,公安怕时间久了场面不好控制,就叫大兵过来将王志明与亲属隔开。办案人员毕竟也是人,这样的场景难免有些激动,哆嗦着拿出一张文件大声宣布:“王志明已经被判死刑,定于明天公审公决,尸体将由政府处理,亲属不得过问……”
亲属们大吃一惊,不知道为何连遗体都不准收,再三请求之下,他才解释大声宣布:“现行反革命王志明,死有余辜,革命群众强烈要求,用炸药将尸体彻底销毁,所以,不准许亲属去大会现场!”
这个消息无异于炸弹扔来,亲属们激动了起来,有公安吼了句:“这里就是看守所,再吵闹全部拘留!”
吼声很大,一大家人这下子像是被吓着了,安静下来,男女老少拥在他面前,求政府“手下留情”啊,求你们让我们收尸,我们保证不立墓碑,保证不弄任何显眼的标志,绝不给社会造成丝毫不良的影响……
他摇摇头,他其实就是个传声筒,做不了主:“哪个晓得你们会利用死人搞啥子名堂?苗族历来是宗教迷信的重灾区,你们收了尸,过几天说他像‘耶稣’一样复活了,那还得了!”
公安不再作解释,示意大兵押走了王志明。王志明并未反抗,低下头跟着,“唏哩哗啦”的镣铐声拖得老长老长……
家属激动了,就算被拘留也不管了,坚持要收尸。公安人员一下子火了,并不拘留,而是让大兵硬是连推代嚷,把他们赶出了监狱。没有办法,没有讲理的地方,作为基督徒,他们的价值观决定了要顺服掌权者,只能含着悲痛回到村子……
十四
天已经黑透了,苗寨的信徒大部分没有回家吃饭而是在公路边等待着,几十号人站在公路边盼望着、等待着……终于看见了老老少少的一家子心事重重的回来了。当听说明天不仅要枪毙,还要“炸尸”大家又仿佛回到了到底要不要救王志明的时候,有个年轻人说:“跟他们拼了,欺人太甚了!”
王子胜立即制止了这种激烈的言论说到:“父亲刚才交代了我,告诉大家要听‘上面’的安排。就是上帝的安排,天堂有不朽的冠冕,我们不能上了魔鬼撒旦的当,去跟政府作对血拼,那样父亲就白白的死了啊!”
大家见领头的王子胜这么说,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人群里“呜呜”声此起彼伏……有信徒说:“今晚到明天,我们全部不吃饭,我们禁食祷告,求主耶稣上帝制止毁尸灭迹的革命行动!”
洒普山啊,祷告的圣山啊,虽然外部环境恶劣,然而那一夜没有人理会这些,信徒家庭都在开声祷告,为了信仰可以性命不顾的王志明牧师是他们的榜样,耶稣上十字架是他们的榜样:“人若不背上自己的十字架来跟随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
这是怎样一群人,留下来的,他们紧紧的抱着这一家人,轮流用想得起的《圣经》上的言语在安慰这一家人,先前的哭声渐渐为赞美主“哈利路亚”及“阿们”代替,黑夜里的哭声散尽,黎明的时候化作欢呼赞美声……
“一宿虽有哭泣,早晨必将欢呼……忧伤痛悔的灵,他必不轻看……”一群基督徒用自己的方式,看待他们的领袖将要被杀害,不信的人所真是愚昧啊,他们哪里晓得这是信仰的奥妙,生命中的一切得失全然不在乎,在乎的是上帝的带领……他们感受到的真实,必然有他们的道理……耶稣爱好和平,给他们留下了效法的样式……他们形同待宰的羔羊,并不挣扎……
监狱里,王志明同样摩挲着墙上自己鲜血画出的那个十字架:“主啊!你被卖的那一夜在客西马尼园子里,你是何等的坚强,你的汗珠如血滴在地上!主啊,效法你的日子来了,不是仆人不顾念自己的性命,乃是你的许可,你若是不许可一根头发也不会掉在地上。求你差遣天使接仆人到你的荣耀里,与你同在!求你保守洒普山的子民不要因我的丧命而跌倒,叫他们刚强壮胆、不要惧怕,响应你的呼召,一个王志明倒下了,还有万个跟随者起来效法基督,我和我的一家既然以你为我们一家的神,我的后代也浇奠在你的宝座前,听你的差遣,求你刚强子荣、子华、子民,刚强一大家人,子子孙孙,荣神益人……至于我的这身皮囊,炸就炸吧,不过是出于尘土将归于尘土,求你饶恕那些决定枪毙我的人,正如你饶恕当年钉你十字架的人一样,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并不晓得……”
何其争战的夜晚,似乎是得了上帝的安慰,苗寨里、监狱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安临到,去睡觉的在那一夜,梦都没有做一个,绷了四年多的神经是乎松懈了下来;守望的在那一夜,不停地祷告赞美耶稣,感受上帝同在的安慰:我永不撇弃你,耶和华既喜悦选你们作他的子民,就必因他的大名不撇弃你们……
十五
一大早,大队突然来民兵通知王子胜:赶紧准备马车,赶到武定县第一中学大操场参加万人大会,拖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回家……
王子胜激动的告诉家人,告诉信徒并不忌讳民兵:“真是感谢主啊!感谢主啊!”
山区的马车很忙,平时不预约是很难借到的,更别说用来运尸体了,迷信的人认为晦气。可是这天,是乎有神助,十分顺利,马车的主人似乎专门预备好了似的,昨天白天给马儿钉了新掌,夜里用水把马车擦得干干净净的,马儿吃得饱饱的,跑起来又快又稳……王子胜坐在马车上,哼着赞美诗,哪里像是给父亲收尸的儿子,倒像是去做礼拜,赞美上帝的基督徒……
的确是万人大会啊,那个拥挤啊,那个口号哦,那个红旗招展啊,好像稀饭开了锅……人脑壳就像田里开花的稻子,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平时人烟稀少的少数民族县,一下子全国人民都赶来的味道,当时一起受审的连王志明有七人,都是各样罪行的阶级敌人,除了王志明是死刑,其他的都是有期徒刑不等……
王子胜的马车一到,几个士兵就围过来枪筒子指着吼道:“不准动!双手抱脑壳,蹲下!”王子胜只能顺从,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在这场革命群众的盛宴面前,王子胜就是代表落后分子,像瘟疫一样背对会场,与革命群众隔离开……
王志明就在距离儿子两三百米远的会场上,从前作为人大代表他在这会场上开过会领过奖状也给别人颁过奖……
刚解放的时候,这里常常举办人大代表、政协代表及各界群众的大会,他曾站在这里发过言,顺从政府主张,发起一场反帝爱国的运动,彻底清算与帝国主义的关系,脱离旧社会的教派关系,一切教务由中国人自己来办。
他早在抗战时期就自己带领过教会,当然有信心、有能力办好教会。“自治、自养、自传”的“三自教会模式”原则不是响应政府统战部门的呼召的么?今天怎么能关闭所有的教会干涉人民的信仰自由呢?国家宪法里不是还写着信仰自由的吗?从前自己的讲话,得到过雷鸣一样的掌声;自己四十余年在这片土地上默默奉献,无愧于苗民还是彝族、傈僳族、汉族的老百姓。而今天,他是人民的“罪人”,接受人民的审判!光荣与耻辱都在这个会场,父亲与儿子就在这个会场,父亲五花大绑不能说什么,儿子双手抱着脑壳背对着会场像囚犯一样,也不能做什么……
王志明想张口说点什么,可是一张嘴,鲜血就往外流不止,这是造了什么孽呢?原来昨天晚上,那帮人在开会,他们在讨论炸不炸尸体的问题,华忠龙坚持一定要炸尸,可是大部分人也担心苗民的力量,以王志明在他们当中的威望,炸尸一定会激化矛盾。讨论来讨论去,主张炸尸的处于下方了,大家决定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不炸尸了。华忠龙老羞成怒又不便发作,他只能把气发到王志明的身上。
他叫上夏卫东一起又来到牢房,可怜的王志明,如同待宰的羔羊。华忠龙二话不说,拔出刺刀,塞进王志明的嘴里使劲的搅,鲜血流了一地,王志明再也说不出话了,他忍着痛楚,平静的看着夏忠龙羔羊般的眼神,夏忠龙吓了一跳,腿都哆嗦着往后推……
“这人一定疯了,那么痛竟然不哭不闹!”华忠龙扭头跑掉了!
夏卫东呆呆的站在牢房里,眼前这一幕太震撼了,他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被造反派逼迫自杀,不也是这样的吗?自己今天来做帮凶不也是杀害父亲的帮凶吗?眼前这个被反复虐待的老人,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吗?最近几年的生活像噩梦一样,能出卖的都出卖,不能出卖的也出卖了,夏卫东想起自己的软弱,为了活下去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和灵魂,像行尸走肉一样跟着这帮人折磨无罪之人……他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起流血过多晕倒的王志明,轻轻的唤着:“王牧师,王牧师,你醒醒……”
夏卫东拿出身上随身带的酒壶,倒在王志明的伤口上,为他消毒。王志明在烈酒的刺激下痛醒,他先是以为夏卫东要继续虐待他,然而他看见夏卫东的眼神就明白了,这是上帝那只迷失的羔羊,现在虽然他不能说话了,他看见夏卫东年轻的眼里闪着泪光,他知道在他生命的尽头,上帝仍然为他预备了结果子。
一幅感动全世界的画面定格,昔日折磨基督徒的人,跪在临死前的基督徒的面前请求悔改和饶恕,王志明不能说话,嘴上还冒着血泡,用带着镣铐的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的拍着,嘴里呢喃的话语像是安慰也像是在跟上帝感恩……
“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公审大会再次严正警告阶级敌人……”随着主持会议的开始讲话,万人大会开始了……士兵不再看紧王子胜,扭头看会场,王子胜也乘机透过人脑壳的缝隙望向台上,那是临时搭的戏台,上面坐着两排领导,台前单独搭着一个架子,父亲戴着脚镣手铐站在中间,左右是陪杀的,五花大绑绑着,低着头,胸前挂着黑牌子。
随着一声“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志明,死刑,立即执行!”就在王子胜的视线范围内,几个士兵将他的父亲悬空顶起来,向广大革命群众示众。青天白日之下,整个会场仿佛起了暴风雨,想想那人头啊,武定县多少个公社,一个公社来了几千人,聚拢在一起就是好几万。几万人一手红本本拿着,一手拳头高举,几万个喉咙高喊:“打倒!砸烂!万岁!”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切反动派垮台之时!”
一千九百多年前,耶路撒冷城也在叫嚣着审判耶稣:“钉他十字架!”他们带耶稣到“各各他”地方,把两个强盗和他一起钉在十字架上,耶稣那个架上上面有他的罪状,写的是:“犹太人的王”。从那里经过的人辱骂他,摇着头,说:“咳!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来的,可以救你自己,从十字架上下来吧!”……“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叫我们看见,就信了。”连那和他同钉的“强盗”也是讥诮他……
大家并没有注意到,此刻的王志明牧师面色红光,极其的喜乐;他面带微笑,面对众人……
这灰色的人海里,黑色的人头上,红色的本本在飞舞,王志明被人“开飞机”示众,一大圈下来后,手铐解了,换成五花大绑,后颈窝上插上亡命标,他那五宗罪名全都赫然写在上面,王志明那三个字上打着红色的叉叉,格外醒目。部队的敞篷卡车恭候多时,此刻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将死刑犯王志明押上去!”王志明就被弄上了车,游街示众。前面还有几辆小车开道,一卡车荷枪实弹的士兵陪同,车头上架着机枪,准备对付来劫法场的人,其实是多余的,逆来顺受的基督徒是不会来的……
不大的县城,虽然经过多年建设,仍然像一个巨型的十字架的样子,仿佛当年骑着骡子的外国传教士刚来时看见的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通了这条公路,带来了改变,也方便迎接各样运动而来的人流……
大约快两个小时的光景,游街结束了。卡车开往空旷的小机场,那里可是二战时期中国、美国、英国等盟军用于对付日本法西斯的地方,著名的驼峰航线、“飞虎队”曾经驻扎的地方。
英美的士兵大多数都信仰基督教,而部队也有“牧师”随军主持礼拜,安慰士兵,而王志明作为神职人员曾在这里与盟军共同战斗,组织民众慰问盟军战士,与盟军战士一起赞美上帝,彼此勉励,那可是中美关系的蜜月期啊,怎么倒把鬼子赶走了后,曾经合作的国共开了战,建国后从前亲密的盟国也在朝鲜开战……
从前抗战使用的小机场,如今已经荒废不用,现在,成为了枪毙反动派“牧师”的靶场……
士兵用枪指着王子胜,不准他动,人潮又像靶场涌去……群众散的差不多的时候,士兵又对王子胜吼道:“乖乖跟随我们走!”王子胜和苗寨来的人被要求牵在一根绳子上,牵成一条线,被押到看守所门口。路上大家都纳闷向看守所去莫非要拘留我们?我们已经像牧师一样准备好了,要拘留就拘留吧,要打靶就打靶吧!
到了门口,王志明用过的那床被褥在地上,多年来无数次受刑滴下的血迹混在黑屋里的潮气发霉,已经是黑黑的一团……
“反革命王志明的破烂,领回去吧!”
王子胜一行默然中抱起被褥,别人眼里的破烂,那可是父亲最后使用的物品啊,珍贵的宝贝!他错过了收尸,帮他收尸的是同村的另外一拨人。他们吆喝着赶着马车,跟着潮水一样的人流赶到小机场。还没有进去,枪已经响了……
耶稣被钉后,遍地黑暗,日头都变黑了,那用于敬拜上帝的圣殿里的幔子从当中裂为两半。耶稣大声喊着说:“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说了这话,就断了气……王志明苍老的身躯连同“哥特式教堂”尖尖帽还有那半人高的罪名牌一齐倒在蓝天下,阳光依旧湛蓝灿烂得看不见一丝云,天空并没有异象发生……
黑压压的人群伸长脖子看着王志明的尸体,不晓得他们在看什么,既没有人像“华老栓”那样等“沾血馒头”,也没有人哭号,人群一时间愣在那里,是看见反动派死后大快人心了,还是这些年来杀地主恶霸、杀反动右派、杀现行反革命见多了的麻木……
赶车的站在车头高喊:“收尸!收尸!”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夹道,马车顺利的进到尸体处,还有一个士兵看守者尸体。士兵问:“你们是他家里人吗?”马车夫回到:“对啰!”士兵示意他们可以拉走尸体,他们就七脚八手的抬尸体,围观的还没有散去,士兵吆喝着:“走开走开,打得稀巴烂的尸体有啥看头,让人家早点收尸!”
马车再次成为人潮的焦点,人们带着各样的眼神看着,王志明的尸体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乘着马车离开人潮。人潮也就自然散开了,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小机场,只剩下王志明的血迹,可能是坐牢太久,营养不良,他所留的血迹也就是淡淡的一小滩,士兵铲起几铲子沙土就将它掩埋了。
士兵乘车离去,剩下空荡荡又荒芜的小机场……
十六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一点。王子胜他们带着黑棉被,等候在看守所外的街道旁,他们在等马车来。天非常的蓝,阳光非常的好,已经干旱了很久了的大地,并没有因为王志明的死而突然乌云滚滚的戏剧效果。天照样蓝,等待着,马车终于来了。王子胜的妹子赶紧用被子盖住父亲的身体,他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可是那子弹造成的眼睛窟窿是不能擦干净的啊!王子胜禁不住想大哭一场,可是他此刻不能哭,他不能软弱,他要刚强,他要完成父亲未尽的事,他用毛巾遮住了父亲的脸……
几万群众散去后,街道渐渐宽敞了,杀气腾腾的万人大会就这样散了,要不是枪毙了王志明,这和一个普通的集市散去的下午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马车载着他们一行很快出了城,向大山深处前行。路上大家都不说话,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朝着家走,马车走得很慢,大家都舍不得坐,步行跟着。他们不是怕尸体,而是让王志明有个宽敞的地方休息,他受了四年多的患难,如今可以安息了……
一路上鸟雀鸣叫,王子胜甚至觉得父亲的呼吸没有停止,他只是外出讲道累了,像几年前累倒一样,他也是找来马车,拉着父亲回家……
一路上,很多群众拦着马车向牧师道别,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从前都受过基督教的恩,听过王志明的道,他们并没有跟着革命群众起哄,参加热闹的万人大会,他们在路边默默的给牧师道别……
有一个女孩,竟然爬上马车,掀起被褥,将王志明从头摸到脚。好像当年“伯大尼”的马利亚一样用“哪哒香膏”抹耶稣的脚一样真诚。大家并没有阻止,因她的举动不是亵渎,那是一种虔诚的圣洁之举。
微风拂面,众人都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暂时忘却了悲伤……
一辆马车,一群苗民,走走停停与路上来告别的群众形成了一幅流动的油画,庄严又肃穆,仿佛忘了这是那个打打杀杀的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走到他们的苗寨。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迎接,洒普山之子啊!你曾带给洒普山荣耀,今天你在世人眼里是耻辱,在乡亲眼里你还是那个荣耀之子,这么多信教与不信教的群众,都来迎接你,这个世界不都是像那些给你定罪的人那样疯狂,大家虽然沉默但是心里清楚,再黑的夜晚都会天明,你的死将会唤醒灵魂的苏醒……王志明的遗体还是软和的,从枪声中倒下去,到抬上马车,到拉回来,到天黑,到半夜三更,他一直同活人休息一样差不多,脸上有血色,皮肤有弹性,肚子热乎乎的。
在那个关口上,民兵和干部早以等候在家门口,从早到晚严防死守,害怕苗民闹事。夜静悄悄的,见没有什么动静,他们那些人就回家睡觉去了。村子里的基督徒陆陆续续摸上家里来做道别祷告。其中,还有些外县来的信徒,他们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而来,一路上要冒多少关卡危险,今天他们都不顾了,因为这是他们见王牧师的最后一面了,这些年来,他们天天盼望看见王牧师出现的那张脸,等啊!盼啊!今天再不来就只有将来在天国再见了……
大概在凌晨两点这个样子,最后几个教友祷告告别走了,王子胜摸了摸父亲的身体,才发现身体发凉,手脚变硬了。王志明何其坚强的意志,就算死了都要把最后的温暖留到众人都散去了,这真是奇迹,黑暗里的神迹。
十七
天蒙蒙亮了,王子胜跟亲人们商量要把父亲埋了,毕竟入土为安嘛!虽然几个人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但是想到王志明活着受够了累,现在需要安息之地,他们顿时就有一身力气,在洒普山上选了个向阳的地方,他们吭哧吭哧的挖墓洞,挖到太阳东升已经是大汗淋漓,挖到磐石之上,再也挖不动了。
这时候,马路上开来了一辆军车,大兵端着枪,鱼贯而出,满坡上守着,还有的上到山顶制高点瞭望……
原来他们担心苗民动乱,是来督促王家埋人的。除了死者家庭几个成员外,任何人不准接近墓合(类似于棺材)。洒普山的教友没有人专门通知,他们自发而来,自己冒着风险跑来好几百人。大家商量着要搞个基督教的下葬仪式的,眼下却只能隔着几百米,默默地给王牧师送上最后一程。遗体带着墓合,至少要八个人才能抬动,可是家里只有四个劳力。士兵们没有长官命令不敢帮手,村民教友一律不敢帮手,只能傻傻的干着急,帮不上忙!喊起号子也抬不动。他们又催得紧,正陷入两难之际,不知道咋回事,天上突然响了一声“晴天炸雷”,大兵们紧张得不行,不远处黑压压的苗民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抬不动,不晓得先抬墓合上去,再装人啊?”急中生智,这些大兵也帮着出起了主意。要是一般不信教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肯定会跟他拼命:死者为尊,怎能进了墓合再搬出来的道理?幸好基督徒没有这方面的“忌讳”,王子胜也觉得这个建议也是迫不得已下的方法,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行,出点啥事,父亲在天之灵怎能安息……
大兵一直拿着枪守着,直到土盖完,坟包垒起来,大家正准备做“追思祷告”大兵就催促他们不要磨蹭快下山去。王子胜觉得他们很霸道,在自己的家园被他们吆喝来吆喝去,要是没有基督信仰约束,这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是不能不报的,就算是以卵击石,也要跟他们拼了,杀一个报仇,杀两个够本。可是他们是一群效法耶稣的人,耶稣说:“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耶稣的教训不得不听,印度的圣雄甘地不是从中学到智慧展开了非暴力运动取得了民族独立吗?不是全世界减少流血冲突的楷模吗?冤冤相报何时了,父亲不是用生命捍卫宇宙真理,捍卫信仰的自由吗?
想到这里,王子胜就平静了下来,吩咐家里人赶快下山……
“嘀……嘀……”一声集合哨子在山谷回响,部队开始集合收队了,满山的军人又像是冲锋般的集结在军车前,点完人数,军人就上车了,汽车一发动,军队松了一口气,现在的苗民受基督教的影响太深,不懂得反抗了,没出什么事情可以回去交差了。
明天就是新年了,谁都巴不得早点回家……
十八
文革后期,随着伟大的舵手病情严重,火热朝天的阶级斗争有所松懈的迹象,这不,后来主持改革开放的邓小平也被放出来主持工作。洒普山的苗民更是胆大,政治气氛稍微宽松就开始聚会和礼拜。政府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事情,又是军队军车出动,召集苗民开会喊话……
“枪毙反革命分子王志明还没有几个月,你们不仅不划清界线,反而敢秘密聚会!真不把共产党放在眼里!谁带头的?站出来!”
那还用问,肯定是继承父亲衣钵的王志明之子王子胜。既然敢聚会就做好了随时像父亲一样殉道的准备,王子胜被捕了,关进了父亲关过的监狱。抓他的人说他比王志明更坏,更无可救药,因为王志明是旧社会染上的基督教鸦片的恶习,是有历史原因的,现在的他是属于明知故犯!
王子胜少不了被退了一下“火”,拳脚之后塞进牢房里,这是在父亲关押的更里面的一间,更小而完全黑暗的牢房,大约有三个平方。水泥地板泛着水珠,所有的设备就是一张窄床、一个洋瓷碗、一个马桶,吃喝拉撒睡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因为始终不见光,连狗洞子都不如,狗尚可自由跑动跑动晒晒太阳,作为惩罚,他现在的遭遇比被杀了头的王志明还要惨,始终不见光……
熬上十来天,马桶里面屙满了,才允许喊报告。大兵先撬开巴掌宽的监视窗,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手电光照一照里面,见果然满了,就打开门,叫王子胜去茅坑倒掉屎尿。如此难得的放风机会更是一种遭罪,在黑夜里久了眼睛几乎不能看光,要是立即睁开,眼睛会瞎掉的。
他迷糊着眼睛,朦朦胧胧挨近茅坑,竭力稳住脚跟,不见阳光的人腿是没劲的,腿肚子一软就会栽下茅坑……有一次,真不小心滑下去了,半天才有人来拉,一边拉一边骂,上来就是软管冷水龙头在身上一阵冲了事……关了几个月的黑屋,闻了几个月的屎尿,那人就是飘飘然的,怎经得起这么折腾,要不是信仰带来的力量,真不想熬下去了,死亡有时显得比活着亲切得多……
植物不见光一会就死掉,马牛羊不见光,最多能熬十多天就会发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作为传递上帝信息的传道人的王子胜,在黑夜里关了很久并没有发疯,是因为对上帝仍然有信心和盼望……每一次倒完屎尿回屋,眼珠子受了光线刺激还在酸痛流泪,他都勉励自己,黑暗的尽头就是黎明,耶稣撇下九十九只羊去寻找那迷失的一只羊,他一定会带领他走出这死荫的幽谷,使他性命存活为他做见证,他永不撇下他的羊……
十九
洒普山之子王志明的家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共有七人遭遇各样逼迫患难:
王志明被羁押四年多后,以现行反革命等五宗莫须有的罪名——枪杀。
身为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人民医院院长的二儿子王子华因受他的牵连,被造反派屡次殴打,忍受不了批斗毒打……自投怒江而死。
长子王子荣与三儿子王子胜都是基督教传道人,同时被捕,同时判刑,同样是九年刑期,同时释放——只是判刑后,王子荣在禄劝县草海子农场改造,王子胜在姚安县监狱改造。
王志明的大姐、二姨子、四姨子也因为带头秘密基督教敬拜聚会被捕被判,——大姐与二姨子被判五年,四姨子被判三年……
二十
一九七九年,拨乱反正的春风吹进了洒普山,除了枪毙了的王志明和自杀了的王子华不能复生,王家其余坐牢的一律提前释放回家,他们并没有放弃信仰,继续向着万民传讲耶稣基督的福音……
一九八零年,上面来指示,王子胜被推选为武定县人大代表。王子胜觉得自己是反革命牧师的儿子,帝国主义的走狗,咋个能当人大代表呢?可是这跟逮捕一样他没得选择的份,他只有向父亲学习顺服掌权者。
不过还是有个小插曲发生,在王子胜答应当人大代表之前,那天他拿着姚安县监狱的《减刑判决》找到人大主任,指着上面写的“该犯坦白较好,予以释放”问主任:“我还是‘该犯’,不配做人大代表啊!”人大主任脸红了好一阵,生气的说:“他们太马虎了,我找他们去。”
两天后,“减刑判决”变成了“无罪释放”,不久之后,王家也收到了《关于王志明的《平反通知书》,并补偿了一千三百元人民币给王志明家人为抚恤金。然而王志明和洒普山周边其他基督徒受死受难得到的真正补偿则是教会的增长。王志明被捕时,仅武定县有2795为基督徒。一九八零年教会增长到一万两千人。到今天,武定目前有超过三万名基督徒,一百个以上的聚会所。一九九六年,苗族教会为他举行了苗族教会历史以来最隆重的追悼会。诗班就多达二千余人。
二十一
洒普山殉道者王志明的故事传到了海外,海外一片哗然……
一九九八年,以基督教“威斯敏斯特信条”而闻名全球的英国皇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最终确定他为二十世纪十个伟大的殉道者之一,替他在教堂的西门上塑像,来往各种肤色的人读过王志明的简介无不潸然泪下……
王志明的儿子王子胜仍然留在洒普山传道,并不曾亲自去英国瞻仰父亲的塑像。终于,他家亲戚的孩子去欧洲,专程到教堂门口拍了一组照片回来,洒普山的群众看后都留下了眼泪,洒普山之子啊,历史是伟大的判官,你清白的良心是无愧天地的,更无愧于你的信仰……
王志明牧师为他的信念执着了六十五个春秋后,带着荣耀回到耶稣应许的地方——我听见天上有声音说,你要写下,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做工的果效随着他们……
二十二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两点许,汶川大地震将大地撕裂,世界各地的“百万志愿者”涌入灾区,其中基督徒大约有10-20万人,约占志愿者的10-20%;二零零九年春节前,据参加基督徒灾区事工联席会的工作人员介绍,仍留在四川的志愿者中,基督徒的比例超过了90%。“灾后重建”与“基督徒”,在政府和公众眼里,成了两个联系紧密的关键词……
二零零九年七月三十日,星期四,华盛顿美国国会记录:《众议院表彰倪柝声》:……据估计,中国有一亿以上的基督徒,其中有数百万基督徒认为自己是倪柝声的属灵后代;另有几百万基督徒因倪柝声对全球基督教的贡献,和他全球属灵文化的贡献为荣……表彰倪柝声对全球基督教的贡献,他是第一位对西方基督徒具有影响的中国基督徒,他对全球属灵文化贡献斐然,其价值却为新一代西方基督徒重新发掘……
二十三
二零一零年,王子胜六十八岁,已经超过了父亲在世的年龄,他仍然活跃在洒普山的牧场上,与苗族、彝族、傈僳族、汉族的基督徒们一起敬拜上帝,他说:“天上、地下;过去,将来;中国,外国;所有荣耀都归主!我将要准备跑更远,更更远。如今社会,思想乱,心乱,每个人都比过去更需要福音……”
二十四
洒普山阳光普照,见证着“要有光,就有了光”那句千古箴言。
光明的世界晶莹剔透,最终胜过一切的黑暗,仿佛那曾经光照王志明的那一米阳光,起初虽然微小,但经过前仆后继殉道者的血,在不断浇奠之后,总有一天会唤醒人们!
一起来,从打扫人的内心开始,行动起来,相信新天新地常存的善,始终是胜过这过眼云烟的恶……
有牧者站在聚会的台上布道:“……虚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
……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那布道者是王志明,还是倪柝声?是王子胜,还是别的什么人?或者就是那说“要再来的耶稣”,亲自在传递信息?
这些,都不重要了……(2010-3-10初稿完成,期待恩典带领入苗疆改成长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