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的“忏悔”》(野夫先生读后曾说:“兄弟,写得好”的回忆书写)
封面图片:同一所中学晚我十届学妹——艾尚真(中国第一黄金比例身材)
章以诺按:
20年前,我艺术考试后猛攻三个月,以吊甩甩的心态参加高考,不行就去参军,竟然超常发挥,挤进孙山之前,西北求学而浪迹天涯;而当年好多学霸却开了小差,直到第二年复读才考了出去。20年来,我们在成长中失去联络,或许早已忘记了彼此,却在班长的倡议下约在本周末举行高中毕业20周年聚会,大约有百分之八十几的同学会到场,分散在成渝两地的居多,外省的不多,都在尽量赶回来。拙笔很少谈及中学时代的往事,正因为珍视而谨慎动笔,写出来的就是这篇《十七岁那年的忏悔》,如同下面视频,来自野哥的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在记忆里永隔一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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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先生原著改编出品的电影作品《一九八零年代的爱情》主题曲“我俩永隔一江水”)
(作者与乡党野夫先生合影留念,由摄影名家:刘晓松老师抓拍)
十七岁那年的“忏悔”
一、鸟山
当鸟山出现一位十七岁少年,他一跃铁马而过的身影比刘翔还敏捷,身后的人流沸腾,持续一个多月过去了,如何解决呢?谁知道呢?谁有智慧来处理呢?
朋友圈里到处都是喝茶、喝茶、又喝茶,如临大敌的风声鹤唳。当我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虽是浅浅的一条河的距离,却有着千山万水的阻隔,想起经典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那句流传世界的台词:“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
不见大洋而望洋兴叹,并不是矫揉造作,实在是陈丹青先生所言“圈养”的无奈。沉默,多年来一直是我唯一的语言,沉默多年来,一直是我用无花果叶缝制的裙子,遮不住我的赤身露体。
同样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十七岁,我却在十七岁那年真正的经历雨季。20年后,那就来一次时光穿越,一起去看看十七岁那年的我在做些什么,读者是同情也好,猎奇也罢,实实在在于我是理解自己,重新出发。
十七岁那年生日之后,小县城发生一件大事,县志上称“11.25学生上街事件”。我在这个事件中有点像鸟山这位同学今天的角色,但远不及他勇敢的万分之一,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秋后算账之下,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灵雾霾,二十年都消减不去。
如果说中国人不懂忏悔,那就从我开始忏悔吧!我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上帝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路加福音》18章13节)
俗语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正是十七岁左右的人生写照。怀春与多情在少年人身上往往由于校园的压抑而成为一种压力表,好像电影《霸王别姬》里面,梨园经理人(英达饰,相当于今天的演艺界的经纪人)面对冲击陈蝶衣“虞姬”(张国荣饰)和大师兄“霸王”(张丰毅饰)的街头学生,他们(学生)喊着:“保卫华北,保卫平津!”这时看见二位京剧演员从影楼出来即刻说:“这不是照片上两戏子吗?”现场立刻就开锅了,英达急中生智用:“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咱们都是一个老祖宗!”喊着口号给忽悠过去。上了黄包车霸王愤慨道:“这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啊?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梨园经理人回应道:“瞎闹呗,学生们都没娶过媳妇吗,火力壮,又没钱找姑娘,总得找个地界,煞煞火气!”……这就是中国改朝换代都无法改变的悲哀,今天也有很多的人这样看待鸟山之事。
二、小鹏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的重点,她叫“小鹏”,虽然是个男孩的名字,但的确是位落落大方、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一汪秋水,形象似乎有些模糊但那眼神有时候还觉得秋波撩人。她只是比我晚一届的学生班长,她的班主任正是于我文学上有恩惠的语文老师曹先生。
刚刚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的曹先生教了我们一年就不教我们了,但时不常的还是催我拿作文本给他看看。他个子不高,却很结实,平头怒发直立,似乎总有一身正气罩着,在我眼里真是活着的孟夫子所举目望天所期盼的那种浩然正气。
小鹏的语文很好,我记得那是一次晚自习之前,天还没有黑,在松林坡坎下曹先生的宿舍门口与小鹏第一次面对面。
我正要进去,她刚好准备离开,曹先生很自然将我介绍给小鹏认识,夸我有正义感,作文写得真情实意。(当时在写作文中敢于反对计划生育的上房登瓦等执法形式而义愤)
那天,我的脸就像那时天空晚霞中染上绯色的浮云。小鹏抿嘴一笑,主动的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下,自我介绍一番,我很惊讶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是那样的落落大方,内心纯净。
三、晨雾
十一月的巴蜀大地已经是深秋,不愧是雾都,晨雾浓到一米之外看不清五指。雾中出操,每个人心中看不见的小鬼就蠢蠢欲动,少年人嘻嘻哈哈的天性就出来了。整个大操场像集市一样嘈杂,田校长在广播里叫大家保持队形的声音,耳边风一样随雾起伏……
偏偏曹先生是个认真的人,他劝几个男生不要嬉闹,好好出操。
那几个男生是初三年级出了名的金刚,看着眼前的曹先生,以为他就是个学生,反而警告他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曹先生偏偏较真,还真管定了。
“打架了!”人群乱了起来,几个学生的拳脚之下,曹先生晕倒在地,早操没有出完,嘈杂声中大家散去。
等了半天,120急救车终于来到学校,接走了昏迷的曹先生,谁曾想到,少年人的拳脚竟然断送了曹先生的性命,身怀六甲的曹师母哭得跟个泪人。
曹先生的老家在曹家乡,相传是曹孟德的后代,那里的曹姓顾名思义是大姓,曹先生又是1949年后走出农村的第一个状元郎。如今被学生打死,家族中的人都咽不下这口气,哗啦啦的来了上百人到学校来悼念他。
曹先生静静地躺在学校坡顶的礼堂里,哀乐声弥漫在校园,我们都无心上课,不知道学校怎样处理善后事宜。
四、尸检
涪陵专区派来法医取走了曹先生的心脏,化验了几天也没有结果公布。
一天、两天、三天之后,即便是深秋,尸体开始腐烂,一股味道飘在校园里,因为学校不给个说法,乡亲们就不准下葬。
尸检报告终于出来,说曹先生是身患心脑血管疾病,外力诱发导致猝死。
学校里的谣言四起,很多传闻指向带头打曹先生的杨同学,他家直系亲戚是某省会城市的主要领导,怀疑尸检报告被关怀了,因为我们怎么也不相信虎虎生威,酷爱锻炼的曹先生会有心脑血管疾病。
家属更是不服,凶手不绳之以法,赔偿方案不到位就拒绝安葬。
五、夜袭
11月24号晚自习,礼堂的哀乐依旧,天擦黑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回到了学校,各个班级的前门班主任把手,后门有一个老师站着。我们都稀奇,今晚这是怎么了?学校的老铁门发出刺耳的开门声,临窗的同学的都伸长了脖子,这时候,校门口被汽车的远光灯照得比白天还亮,一辆接着一辆的各种军、警车整整齐齐的停满了操场。后来才知道是公、检、法、驻地武警全部出动……
礼堂传来撕心裂肺的的哭喊声,手无寸铁的亲友,怎么能挡得住训练有素的联合行动。怀孕的曹师母及曹先生的母亲披头散发地被推倒在水沟里,爬上来坐在斜坡路边哭泣,我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们学生还不出来啊,你们的老师死不瞑目都被抢走了,良心都让狗吃了……”
把守教室的老师心里也是打翻了五味瓶,他们也不知道这个事情事关老师的人身安全与福利,怎么会是这样收场,很快哀乐声停了,打着白光的车辆一辆一辆地离开校园,后来得知在学校门口不远,有人朝那些车扔砖头,有被抓起来的,后来在电视上认罪。曹先生的亲友的哭泣声很快被止住了,校园里静得出奇,雾气下来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晚自习后,大家回到宿舍就议论开了,从宿舍楼窗户丢碗、水瓶的声音以及各种学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学生们憋着一股气,那一晚没有一个老师敢来查宿舍。
六、上街
“泉水啊叮咚,泉水啊,叮咚响……”学校的喇叭像往常一样响起了出早操的音乐,可是没有一个学生去出早操,除了一些走读的学生来学校外,大家都在学生宿舍里继续喊口号,走读的同学也加入了进来。不知道谁的嗓门那么大,突然喊了一句:“在宿舍喊口号有屁用,我们要上街,让全社会都知道曹先生的遭遇!”
“好、好、好!”那些没有摔的脸盆、碗、桶发出共鸣的声音,很快学生们从男女生宿舍涌出,上千人就聚成人潮,涌现学校的大门口。我腿脚快,很快跑到了人潮的前头,我看到小鹏在潮头,我们大家就手拉起手,后面的也跟着拉起手。带着黑框眼镜的唐校长伸开双臂,面如土色的喊着:“同学们,要冷静,千万不要出校门!”
真是螳臂挡车,校园的保安早就退到一边,平时半夜回校要偷偷翻的校门竟然像纸糊的一样,大家合力一推竟然反着都能推开。
七、代表
走在人流的潮头,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如同五年前的夏天。街上的包子铺好像被人包了一样的慷慨,一个个的包子、馒头、汽水递给我们传着吃喝。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纸箱做的捐款箱也传到学生手里,街坊们往里面捐钱的不少。跟着的人越来越多,所到昨晚来学校的有关单位,无不战战兢兢紧锁大门,无人敢出来接待,师范学校的师生出来了,职业中学的师生也出来了,从不同的方向涌向县衙……
可是找谁都找不到,忽然有个拿喇叭的人站在二楼高喊:“同学们,要冷静,我代表XXX请你们选出几位学生代表,我们一起来谈谈,坐下来解决这个事情!”
参加的学生大多是70末的孩子们,整个时代的人都没有上街的经验,在没有任何办法之下,就相信了这个建议,前面的几个同学被推为学生代表,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好像是几个复读班的学长,然后小鹏是班长,还有我都被推到了前面,我紧紧地拉着小鹏的手,这几天里我给了她很多鼓励,相信自己能跟她肩并肩站到最后。
前面几个学生代表已经迈进去大楼的门缝,我让小鹏走前面,正要跟上的时候,我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人拉到了人群外面。大家的视线是在看大楼里的动向,把我拉出来,竟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被狠狠地刮了几个耳光,气急了的亲戚骂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要命了,胡闹!”
我脑子一片空白,很久都没有回过神,一下陷入一种不知道怎么办的境地之中,那些亲戚都是昨晚参与过行动的人,将我仍在家门口,他们继续返回人群中执行任务。
天忽然变了,下起了小雨,冷飕飕的冻雨中,上街的人群被浇散不少。有线电视开始播放周副县长的讲话,不用我明说都知道:“学生上街是被一小撮人利用的违法事情,希望各个家长管好自己的孩子。”
我蹲在戏院的门口,呜呜地哭开了,哭过之后,我竟然认同起亲戚的思维来,我唯一后悔的是将小鹏推进去做代表。电视上反复拨的严正警告很有威慑作用,我后怕起来……
下午,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学校,看见很多人也都回来了,不知道谁买来整捆白布,大家七脚八手扯开,找来大毛笔写上一些标语,这些事情是无师自通。我又恢复了一些勇气,但还没有拿出校门就被收缴了,学校宣布放假到下周一再上课。
那时,小城里极少量的座机电话(程控电话),人们想传递消息拨打省会成都和首都北京的区号都被锁了,小鹏班上有同学来找我,带说小鹏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成都省教委请愿?我当时愿意,总算被组织信任一样……
八、省城
约好晚上包车出发,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走漏消息,我被困在家里。
一夜多的颠簸,他们到了成都,省教委早已知道这一行人的述求。他们毕竟省城干部,一脸的和颜悦色,一脸的愤慨正义面对一群稚气学生。
在得到一定要严肃处理的承诺后他们将这个车直接开到一个饭店,招待大家吃了一顿饭,饭后原路返回,这一车的人期待的是青天,等来的却是秋后……
有线电视上传来了几个被抓的街坊认错的画面,很像今天的央视大V认错的画面。学校的音乐不再是泉水啊叮咚响,每天一有空,都是在字正腔圆的播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游X示X法》,耳朵都听起来茧子……
九、秋后
几个复读生被开除了,小鹏和几个同学也被转学了。当有人拿着人潮中走在前面的照片上有我头像来学校调查我时,老师像模像样的认了半天,这个学生真是我们班的,他住在县城检察院宿舍,是读走读的,他正好回家……
我非常郁闷,既不敢出来担当,也不敢去别的学校找小鹏说明我忽然失踪的原因,我隐隐约约知道她是对我失望。
我没有脸去找小鹏,我更没有脸去见曹先生的家人,十七岁时避世解决郁闷的方法就剩早恋了。因为,那天上街我看上去是走在前面,有位女同学觉得我像民国学生一样意气风发,歪打正着之下开始了一段更需要深刻忏悔的伤害……
十、余震
二十年过去了,县太爷换了几届,最著名的数雷政富。我所怀念的曹先生没有后代,师母终归还是堕胎了。事情闹得那么大,杨同学的亲戚也保不了他,获刑八年,现在早已经刑满释放,不知在何处发财。
只有曹先生的心脏或许还在某局资料室福尔马林里存着如同躺在水晶棺材,只是没有人每天来参观。那埋葬的骨灰的坟地已经动迁,提拔的天街掩盖了坟场的往事。
小鹏们当年因为这件事而改变的人生轨迹,不知道有没有上大学?是否,像我一样20年来余震未消,忏悔不断?在离乡千万里后,仍然常在梦里淋着那场深秋的冻雨,被打过的脸还是火辣辣的。
唯有小鹏抿嘴一笑的初遇,在梦里花落知道少的记忆里显得明亮、青春。
(初稿写于2014年10月9日,珠水之滨)
(曾主政家乡的雷太爷也是奇葩,其实办事风格雷厉风行,修了几条大路决定了垫江发展的格局,感觉在民间口碑还算不错)
(拍于明月山之红旗山半山腰看县城)
(这是我的童年,右边正好十七岁生日所拍,摄影者是我老表张忠明,我的摄影爱好则是来自于童年跟在大姨父蹲在神奇的暗房里的红色微光里洗照片,最爱看那氧化银里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