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她的初恋情人
五十岁的父亲守着停演的剧团改造的录像厅的票箱,打发光阴。他在上世纪中叶,才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是剧团里有名的丑角。板凳功扎实,能演出惊险的动作。省里剧团看上来调他,他都无动于衷。原来是因为她,剧团里的花旦圆圆阿姨。
说起来世界上的一切要讲缘分。刚开始是省团调动父亲他不去,后来省团调动圆圆阿姨的时候,父亲想去,人家不要了。
怎么办?父亲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舍弃剧团而奔成都。他说,别告诉你妈,那可是我最快乐的两个月生活。圆圆阿姨那时眼里也有他,青春期的爱情洋溢在他们幸福的小窝。
没想到这个时候反右开始。圆圆阿姨不能登台唱戏,还被人挤兑说她作风有问题。父亲被迫登上了开往兰州的火车。
圆圆阿姨竟然嫁给了挤兑她的人,那个人本来是她的票友,今天的话说叫粉丝。
父亲在火车上与列车长交谈甚欢。正值铁路局招工,就成了铁路工人,几年下来被推荐到铁路学校学习。终于,可以在一九六五年的春节前像模像样的回乡了。
几年的通讯阻隔,他路过成都的时候,怎么也打听不到圆圆阿姨的消息,只好悻然回老家。这样一个为爱不要工作的人回乡,如今穿着列宁装,甩尖子皮鞋,走在土气的小城里,自然成了焦点。
剧团的旧友叙旧是难免。那时的父亲涉世不深,难免酒后有几分失言,吹嘘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简直是动摇了人心。散场时父亲答应带几个兄弟伙春节后去兰州。竟然被其中的一个揭发,第二天就被抓了起来。
父亲迟迟不回铁路学校读书,开火车的梦想破灭了,等待他的是在农场的劳动改造,他成了一名采茶的囚徒。
八年过去了,他城里的户籍被注销,幸好乡下的老家接纳他,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本想就这样修地球过一生。一次赶集又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在蹲厕所的时候,地上捡到一张报纸,上面有落实政策的消息。
他拿着这张报纸找信访办,信访办不给他办。他直接去了北京。那时的北京是八十年代的北京,处处洋溢着春天的消息。嘱咐他先回去,拿着这个盖了章的复函,当地一定会给他满意的结果。
当然,父亲是回不了铁路上了,就近落实到县剧团里。荒废了的丑角也就不能演丑角了。只能偶尔饰演甲乙丙丁那种站着的群众演员,顺带管剧团的服装道具。
后来,九十年代初,剧团解散,年轻的调去其他单位,他们几个年纪大一点就等着退休吧。
准确的说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
1991年,我的生父病逝,而继父的原配也在1993年病逝。巴掌大的小城,爱撮合寡妇鳏夫的人很多,母亲与继父就这么相遇。这都是命运啊!我们的世界交集在一起。
父亲的初恋情人要回乡了。她的身份竟然是省里某厅的厅长夫人。这也不奇怪嘛,花旦名角自有三分姿色,娶演员回家是毛主席开的头。那一次聚会,母亲许他去的,回来带回来一个金戒指和两百元的红包,那戒指是她送给母亲的。当然,这也是格外的,当年剧团里别的老友只有一个百元红包。
圆圆阿姨还是有几分恋旧情的。她答应帮我的忙,要是考不起大学就弄到省城去工作。幸好我不用父亲去求她,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当我在重庆打电话告诉我考上的消息,父亲开心得不得了,家里终于有个大学生了,他自己的四个亲生子女,都未能读考上大学。
我能考上大学,离不开父母的培养,千辛万苦到重庆给我报名参加川美培艺校。父亲与人合伙去北京寻求商机,本来就紧巴巴的,生意没有谈成,我的收获最大,那个时候就给我带回来好多价值不菲的美术书。
我坐长途夜车回来了,天亮到的老家。但没有直接回家,因为约了几个同学在一个同学家里玩。本该是同窗聚会的喜悦,但我那一天心里乱糟糟的,吃饭也打不起精神,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计划是吃了晚饭回去,傍晚时,母亲的电话打到同学家,她是问了几个同学的电话,最后才找到我的。父亲一早脑溢血突发,在重症病房急救……
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夜深了,大家都回家休息,我主动留下来陪护。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看父亲。他两眼角的泪水不断在流,我给他拿手巾擦拭。我拉着他的手,跟他说话,尽管他并不能够回应我。
21年前,这一路没有高速,长途车在山区弯道上的颠簸,白天没能休息,我也挺困的。不知什么时候,我趴在床边睡着了。直到“滴、滴、滴”的心率监视器报警声。我睁开眼睛,叫医生。医生赶紧过来检查,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和她的初恋情人的故事,只是一代人身上经历的缩影。如今,我也饱经沧桑,人到中年。当我回想过去重获父爱,被宠爱的幸福情景时,回忆是那样的甜美,但当触及到回忆中的伤疤、遗憾时,我内心的伤痛,只有向我天上的父亲忏悔。(2017年9月24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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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明天如何,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 你们只当说:“主若愿意,我们就可以活着,也可以作这事,或作那事。”——圣经《雅各书》4章14-15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