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独唱】班琳丽：诗六首

诗六首

班琳丽

辞春书 

每天，我都到院子里去，有风的日子

会多去几次。我想从凋零开始

跟眼前这个大步退隐的春天

作一场郑重的告别。

补尝我错过与母亲最后的辞行。

每一瓣落地的花，我悉数捡拾。

不用扫帚。扫帚是浊物。

不葬于水。弱水难说不是杀伐的凶器。

不葬于土。传说中的息壤，也只会

加速事物与美的腐朽，算不得最好的归宿。

桃花三千二百瓣。梨花九百

八十一瓣。樱桃一千零五瓣。海棠

一百二十瓣。石榴八百三十八瓣。

牡丹九十九瓣。月季六百一十

二瓣。蒲公英三十三朵。

我擦去每瓣花上的风痕雨渍，

像做蝴蝶标本，插针，展翅整姿

分门别类，夹进书页。我耐下心

与她们一起，等待种籽或果实

我放出她们，去与枝头的亲人一一相认。

初夏

抽身而退的春光浅浅的

叶片下乳豆大的果实，成长的颜色浅浅的

溪水倒映着清翠的鸟鸣

鸟鸣潜伏，午后的寂寞浅浅的

夏日没有想象的凶险，河流已准备好迎接汛期

“拒绝成为钥匙，拒绝锁死唯一的地址”

傍晚，浅浅的夜色越发开阔

有人正穿过七点的钟声

七座村庄

一

两座村庄。飞鸟

衔来的村庄。

水上漂来的村庄

在心上。在

远方。

在心上的埋着母亲。

在远方的，囚着父亲。

两座不再相见的

村庄——

我是他们的孩子，

我有很多苦涩的名字。

我种花，在母亲的坟上。

我种蛊，在父亲

日夜起伏的孤独里。

我的伤痛新鲜。

味苦的富丁，

我喝下你，以毒攻毒。

二

七座村庄，七个洞房。

七个等着

迎娶的新娘，

三个笑着，四个悲伤。

我吃五谷，五谷认下我做兄妹。

我浇麦子，麦子认下我

做情人。

我小心讨好着梦。

梦，拒绝送回我的母亲。

三

一夜无风。有雨。

我做麦子的情人。麦子

抱紧我，坐在白马上，

驰过重重阳光。

还是回不到家乡。

我唱起故乡的歌，在路上。

我的麦子，

我的情人，抱紧我

喂养我。冰冷的嘴唇。

冰冷的

我眼睛里流浪的傍晚和炊烟。

四

我有很多苦涩的名字。

谷粒，井水，野蒺藜

茅草屋。

它们被我喊成一个名字——

消失。

戴着旧草帽的稻草人，

庄稼倒下，

忠实的仆人倒下。

我的祖母倒下。

锤布石上的祖母。

我们抱着，

父亲抱着，黄土紧紧地抱着。

穿过巷子的吆喝，

唤出母亲，买下针线和鞋样。

油灯下，我抄课文

她纳鞋底，千层底。

姐姐织围巾，织十六岁的

秘密。

哥哥削荆条，

不安分的少年，

日夜做他的弯弓和腰刀。

三个月不理发的父亲

拿着二十九块钱的薪水。

为舅舅盖娶亲的房子。

飞奔的军马

挡马河水，洗它的蹄。

爷爷梳它的白马鬃。

它起飞，天空自己低下来。

我童年的村庄，天上

飞着羊群，躺着

神仙。

地上跑着白云。

我甩着柳条，蘸饱

泥巴，

想象身后跑满欢乐的泥娃娃。

五

我的村庄，我要做你的神

召唤风雨雷电。

风，吹吧。雨，

洗吧。雷电，诞生吧。

诞生，一个新的村庄

和我。

诞生新日，阳光从天而降。

诞生新月，月光

洗着夜孔雀和我们。

已是五月，麦子出齐

麦穗。

我召唤镰刀和离乡的人，

走下流水线，

脚手架，

四面八方的归人

向着麦田，日夜兼程。

六

麦杆举着圆熟的麦穗。

你举着我的

饱满的

忧伤，

饱满的群山和湿地。

五月的村庄，

母羊的奶子

饱胀，

喂养洁白的羊羔

灰色的小狼

也喂养没娘的孩子。

土地养大麦子。

种籽

就要手掌合十

跳着死亡之舞，

唱起献诗，交出粮食。

这是村庄。这是

母亲。我的母亲。

你的，他的

我们的，

献出一切的村庄和母亲

躺在花丛中。

七

我的村庄。空中的

村庄。

陌生的衰老的

大地上的，村庄。

陌生的敷衍的

我们的土地，和爱情。

我痛苦，歌颂你

所有的语言

如箭，射向我。

抵达，

我的手上握着行刑的刀子。

七座村庄，埋人的

地方。

埋葬母亲的麦地

还将埋葬父亲。

我终将回去，回去

以你忠诚的罪人，带罪的赤子。

剃头匠

他用一把剃刀，向这个世界谢幕。

整整一个下午

他在剃布上磨剃刀——

日薄时剃杀了剃布上的太阳。

掌灯时剃杀了一只误投的飞蛾。

老眼不时浑浊。隐约中的

红绣鞋，红肚兜，红盖头。

手掌心里的红发髻。

嘴巴里的，红乳头……

手上的劲儿悠着。半辈子驾轻就熟的工夫了

剃去头上硬倔倔的发茬。

剃去下巴上稀花花的胡茬……

隐约中的

红罗裙，红被褥，红眉眼。

绵绵的红腰带，飘忽的红蜡烛……

手上的劲儿悠着，悠着

夜深了，漂亮的一刀，躬身谢幕。

老铁匠

从前的日子很快

女人，炉火，铁砧

一只马掌小半天

一具犁铧小半年

从前的生活很快

孩子，鸡鸭，苦菜

一转眼孩子都老了

一转身女人就没了

从前的手艺很快

家常，风箱，粗茶

五里张家前脚走

十八李家后脚来

而今的残年很慢

老狗，石臼，篱笆

太阳慢慢过路

他慢慢打他的铁棺材

风中的余生已短

一年，五年，八年

他退出生活以后

唯一想让铁匠的手艺一万年不烂

相见欢

四月喂我青麦，喂我

雨水。返青——

我在两座村庄里拔节，

在七座村庄里，转经筒，磕长头。

蚂蚁开始劳动了。土拨鼠

更勤快地打洞。我忙于

摧毁我的手稿，

将写于缝隙的东西，小心存盘。

有酒，不妨大醉。

拿杯来，夜光杯。拿琴来

绿绮琴。你击节，我唱和。

春辉无边，春江花月，宜豪取买醉。

是的，今春我是个醉人。

就要见到青溪的夏天，

寻到溪东那把沉醉的椅子

听一朵望日莲，讲出她爽约的故事。

责任编辑：韩庆成

（选自中国诗歌流派网论坛原创诗歌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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