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爱不能重来
和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父母从农村考到省会，大学毕业后，决心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闯出一片天来。家里拮据的紧，工作又是三班倒，自是无法将我留在身边。我被送回农村老家，由曾祖母抚养。我出生那年，曾祖母七十二岁。
小时候，父母在我心目中是模糊的，我对爱的认知，是从曾祖母开始的。
春天的时候，曾祖母会做香甜的红团，用花梨木刻的模子盖上好看的花纹，放进笼屉，垫着新摘下的粽叶，用大火蒸上。鲜红的皮子包着雪白的糯米，煞是好看。夏夜，一林子的蝉鸣夹杂着蛙声，曾祖母抱着我，沿着溪边布满青苔的石板路，到巷口的天井看莆仙戏。一老一小，坐在高高的长条板凳上，她轻摇着蒲扇，我紧紧依偎在身旁。秋天，曾祖母会托人从苏州捎来芡实，合着莲子、红菇、海蛎干、地瓜干和五谷，到村口的榨油店里，磨成细细的粉末，存在陶瓷缸里，密密封上。变天的时候，我常厌食，曾祖母就取出几勺粉来，给我熬上一碗米糊养胃。冬天的南方，阴暗湿冷，每每吃过晚饭，我们就迫不及待的躲进被窝。曾祖母拥我在怀里，手里给我打着过冬的毛衣，嘴里说着往事。
六岁，父母事业有所成，接我回身边。
曾祖母当掉了她的嫁妆，给我打了两个纯金的小镯子，精巧漂亮。她摸着我的头，边流泪边说：「去城里好好读书，放假了就可以回家了，要乖，要听话。」我哭的像个泪人，不愿意随陌生的父母离开。当初的我，只是不舍，却没想到，此后能陪伴在曾祖母身边的时日寥寥无几了。
曾祖母生在大户人家，样貌很美。我随父亲，长相平庸，母亲那一支系的女孩们多是标致的，不少读了艺校。曾祖母十四岁那年，村里起了瘟疫，哥哥带着她逃了出来，捡了条性命，却再没了家人。背井离乡的兄妹俩，一个拜了木匠师傅学手艺，一个进饭馆子做女佣。曾祖母说往事的时候，我还小，三言两语背后的悲戚和坚韧，也是慢慢才懂得的。
后来，曾祖母嫁了人，再后来，有了我的外婆。外婆两岁那年，曾祖父受风寒去世，曾祖母不到二十岁。她再没嫁过人，一个人把外婆拉扯大，送进了大学。那个年代，供女孩读书都是少有的事，何况一个寡妇？然而，曾祖母一生最重的两件事：一件是念书，一件是工作。偏偏是这两件事，让我抱憾终身。我曾经罗曼蒂克的以为，曾祖母没有再嫁是因为爱情。可曾祖母说：「哪里像你们谈感情，那时候看你曾祖父合适就嫁了。提亲的人是有，可是怕对你外婆不好。」
十七岁，我考进清华。
二十岁，夏天，曾祖母去世。这年，曾祖母九十二岁。这天，八月十一号。我在国贸写字楼的一个卫生间里，哭成了泪人。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再也听不见我喊：「阿妈，我回家了。」
八月十一号，我赶到北京首都国际机场，买了最早的班机。北京白昼如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机场挤满焦灼的乘客。我瘫坐在泥泞的大理石地板上，失声痛哭。从六岁到二十岁，我忙学习、忙社交、忙玩耍、忙工作，陪在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习惯了下了车，就有人拄着拐杖在巷口等我；我习惯了过年回家，有人从箱底抱出新打的鸭绒被给我铺床；我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拨通电话，话筒的另一端有人津津有味的听我琐碎的生活，给我加油鼓劲。我习惯了曾祖母在原地等我，却不曾想，时间会带走她。
曾祖母知道我爱喝花生浆。从前，每到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推开老家院子的门，就能看见曾祖母坐在水井旁，弯着腰，用簸箕剥去每一粒花生的种皮，细心的放进砂锅里。熬好的花生浆，甘醇甜腻，香气氤氲儿时的记忆。
曾祖母知道我爱喝乌鸡汤。从前，她在院子里养了一群乌鸡，把外公精心栽培的芍药啄了个稀巴烂，为此，外公没少数落她。她总说：「小睿在长身体，吃乌鸡好。」每个月，我都能收到曾祖母从乡下寄来的乌鸡肉和一大筐乌鸡蛋。后来表妹们告诉我，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曾祖母才肯杀只乌鸡给她们解馋，若是平时偷煮了颗乌鸡蛋，曾祖母是会生气的。
八月十二日凌晨，我下了飞机，回家。昔日的乐园，空空荡荡，曾祖母的棺椁停在院子中央，夜如黑丝绒紧紧包裹。我轻轻撩开停尸布，不曾想曾祖母已瘦成这般模样，我竟认不得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是多久没回家看她一眼了呀！家里姐妹三人，曾祖母最疼爱我。曾祖母走的时候儿孙绕膝，偏偏缺我一个。我以为聪明、努力、上进，就是孝顺；姐妹们虽不擅读书，却能承欢膝下；到头来我竟是最不孝的。
表妹说，曾祖母知道我八月十一号离职。三天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她却不肯家人告诉我，说：「别打扰小睿，她要上班的，她没事了自然就会回来。」她昏睡了三天，家人都知道她在等我，可是没有人敢告诉我。我怨呐，可是我又能怨谁呢？我趴在棺木旁，哭到昏厥。我喊着「阿妈」，多希望她能听见，可她再也不能睁开眼了。
高中的时候，背过《项脊轩志》，里面说：「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今年夏天，曾祖母墓前的龙眼树也结满了果子。我不知道前世修了何种福泽，这一世有她抚育我长大。但愿前路漫漫，不负所望。
题图：陪伴，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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