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半边身体的故事
题图:天使,作者提供,“挂在我家墙上的,当年来看我的朋友送的,非常喜欢~”。
一诺:今天文章很长,但无比震撼。Little非文章发给我的那天,说昨天和在一起十四年的丈夫领了离婚证,睡了一年来第一次半夜不醒的好觉,准备自己带5岁的女儿要去旅行一段时间。要离婚的一年里她还丢了肚子里3个月大的双胞胎。但可悲的是,“我不知道这是应该难过还是庆幸”。 这不是全部,她还曾经瘫痪过,差点失去了半边身体。只能感叹生活的剧情,真是完胜任何大牌编剧啊。今天文章是十六年前的这一段,你耐心看完,看同意文末我的话不。
分享一段十六年前的故事,希望读完它,你会更热爱你正置身其中的生活。
失去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并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立即看到一堆关切的脸围上来,我睡得太久,关切的脸们都已经累得睡着了。
我茫然地搜索大脑里残存的信息,奇怪的是,第一个闪现出的是我昏迷时经历的情景,更准确地说,是我昏迷中短暂醒来的几个瞬间看到和听到的情景。我记得自己躺着,头歪向一边,不能控制地呕吐,一只手不停地为我擦拭;我记得冰凉的剃刀掠过头皮,头发一片片离开身体;我记得衣服被剪开,套上手术服;我记得手电光照进瞳孔,我甚至记得头骨叮当作响…….
然后我想起了更多。我在做家教,那孩子第二天要中考,我教了她一年半了,我俩像姐妹一样相处愉快。她父母很忙,总是不在家,那天下午也是。
我突然觉得左手好麻,于是起身活动胳膊,却发现左手臂失控地举向空中。我神一样地仅凭小学生理卫生课常识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脑袋里发生了非常不妙的事。
然后我在五分钟里做了这几件事:问了孩子最近的医院的名称地址;打120并告诉他们我右脑出了问题恐怕不能清醒地坚持到他们来;打电话给大学室友叫她们带上所有的钱去我将要去的医院找我,帮我联系我家人(当时我家人没手机没电话,后来室友通过call机联系到在城市另一头上班的我爸),还告诉她们我多半是脑部长了肿瘤估计要开刀。
干完这些事我一边安抚那个吓坏了的孩子一边去门口穿鞋,叫她陪我去等救护车,然而我伸出的左腿已经不能准确地伸进鞋子里,我试图伸出手去帮忙,整个人却轰然倒下,我的脸贴向地上一只红色的拖鞋,我以比自己估计的快得多的速度失去了意识。那只拖鞋成为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而记忆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捂脸)我还年轻哎,请不要这样早早让我以一个virgin的身份挂掉!(这个念头的印象如此清晰又如此违和,以至于我一直怀疑这个记忆是我杜撰出来的…….节操满地,看客轻拍……)
回顾完这些,我回到现实: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应该是术后第一次醒来。等等,为什么感觉哪里不对?…….我竟然感觉不到左边的身体!身体只有一半的感觉非常奇特:我明明看见我的左手,左腿,但就是感觉不到它们,左边的身体是空的,仿佛根本不存在,甚至包括左脸!我知道我瘫痪了。
我脑子里空白得一如左边的身体。叫了一声妈,关切的脸们都过来了,先是带着欣喜欢迎我重回这个世界,然后医生证实了我对瘫痪的判断。“还能恢复吗?”这是我当下唯一关心的问题。站在我脚边的医生于是扎了我的左脚心,大家都看到了,我却没发现。屋里气氛有点凝重。医生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再观察。”
回想起那时的心理活动,我不知道应该把自己定义为乐观派还是悲观派。我在心里对自己许了最坏的结果:好吧,从21岁以后我就要在床上瘫痪着度过余生了。~ 可是奇怪的是我根本没心思去为这件倒霉事伤心,却马上开始盘算起以后要怎么找个生计养活自己别给爸妈添负担了。我记得当时的小算盘是当个作家,还是那时还没开始流行的网络作家-_-#。(不过当我现在尝试写下当年的这段经历时,无数次脑力不支证明了我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料,谢天谢地我没有一直瘫痪下去~)
这时亲爱的同学们来了,这帮家伙居心叵测地关心我有没有变傻,一哥们儿上来就考我函数求导,我对答如流。大伙儿宽心地说:没傻,不用担心了。我急了:不成不成,高数考都考完了,会这个有毛用?快考我英文!找工作还要用呢!~说完这句我也宽心了,好歹逻辑思维和幽默感还在哈。
那个他
众人走后,再和爹妈独处时,我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怎么没看到D?
D是我男朋友,高中同桌,为了我,从湖北考到上海,连学校也选了相邻最近的那一个,那时在一起两年多。高考前是十恶不赦的早恋;进了大学是爸妈并不看好的小男生;现在,我不知道故事会怎样走~
老妈告诉我他昨天陪得晚了,今天晚些时候再来。我脸上一瞬间的小激动和小甜蜜想必没逃过老妈的法眼。她犹豫了一下,又迟疑地说,我和你爸都觉得,你现在这个情况,等一下他来了,你最好主动告诉他,无论他等你或者不等你,我们全家都会理解,希望他不要有负担。那时我真是觉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在我发现左半身消失时,我其实已经考虑过这事儿了。
多年以后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跌宕,见证了人性的种种复杂之后,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我庆幸自己有很棒的爹妈,被他们熏陶出的三观一直有够正。即使我后来一次次跌到谷底,仍对人性怀有美好的信仰,并且从未忘记体谅人性的脆弱。
当晚D来了。我告诉他我目前健康不容乐观,并说他可以离开我而我会理解(现在回头看来,我也只是理智上可以理解,感情上其实难以接受)。他说他想过了,会陪我度过难关。他坦率地告诉我,事实上之前他刚和他父亲通过电话,父亲提醒他不要感情用事轻许承诺,搭上自己的幸福。我说谢谢你对我那么诚实,我也理解你父亲的担忧,他没有要求你必须离开我,他已经是很善良的老人。
时值期末考试,D在不考试的时候都会来陪我,聊学校的趣事,读张爱玲的书给我听,晚上再回学校开夜车抱佛脚。病房里的小护士都还没恋爱,每天最大的乐事就是跟我一起八这个“好帅好耐心”的男朋友。毫不夸张的,他那时就是我的光。
半年之后我和D分手。他告诉我的理由是“对你的喜欢不能阻止我喜欢别的女孩了。”我说:“哦,知道了。”当时我还不能自如地行走,自卑易怒,消沉决绝,没有任何挽留,却把多年书信礼物付之一炬寄还给他。现在想想又何尝不是道德绑架。
当时一众朋友也义愤填膺,怪他关键时刻喜新厌旧,定是嫌弃我身体残疾。对于这一点,我倒是始终在不遗余力为他辩解:我深信他不是嫌弃我身体残疾,而是在我身上找不到那个他喜欢的人了。生过大病的人才知道,长时间的卧床、生活的单调、对未来的担忧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卑感往往令人性情大变,身体即使康复了,性格却残疾了也未可知。我深知我当时的性格已全无从前的随和有趣,因为不再自信,自黑不息的良好作风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动辄大发脾气的小妞,加之形容枯槁、头顶上巴掌大的刀口狰狞不已,除了爹妈,谁会爱这样的姑娘?我的幸运只在于,病愈之后,腐坏的性格触底反弹,达观自信反倒更胜当年,总算不枉曾经大病一场。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和我像普通朋友一样谈起往事,他说当年收到那装满灰烬的包裹时他哭了,并且他发现自己当时也并没有爱上别人。呵呵,人生真是颇多意外,并且恐怕就得常常有点意外才够好玩吧。不到失去,没人真的懂得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有多美好与珍贵。我们在失去以后哭泣惆怅,却未必学乖,只是安静地等待下一次犯错。十六年后的今天,我的人生再次上演类似的故事,这次我知道他一定会后悔,却还是忍不住把分手演得云淡风轻。男人们天真残忍,女人们坚强刻薄,珠联璧合地把生活过成一出狗血剧。
梦境、现实
后事不提,再回到那时的病房。
有一件奇怪的事是:我开完刀后没出院的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任性。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任性,不是指脾气,而是行为。这是一种我自己心里明明什么都明白,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也懒得去控制的那种状态。比如,我阴暗地曲解了我老妈对帮助了我的一个同学的热心家人的评论(哇!好绕口~),还不知好歹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的这个同学;我在一个十年没见的,听到消息专程赶来看我的,青梅竹马的帅哥来到病房时,继续不顾形象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术后第一顿非流质美餐,连一秒钟都舍不得停,全然没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我在后来成了我老公的,当时只是普通男性朋友的,现在已经成了我前夫的(对,就是我当下生活狗血剧男主角)那个男生,带着新把的妹子来看我的时候,只顾着一门心思和D卿卿我我,完全懒理他人,恨不得连寒暄的力气都省了。在做以上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我脑子里都明镜似的:天哪!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愣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把这些蠢事一丝不苟地做到了底。我从来不知道“任性”这事儿和脑细胞有关(毕竟我受损的只有脑细胞嘛);或者,这确实和脑细胞无关,只是我在脑子不太清楚的时候自作主张地为自己免除了人作为社会动物一些义务和约束罢了。
那段时间做的梦也特有意思。因为开刀后,脑子里还有淤血,需要自然排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刀口没有完全封闭,留着一根管子不断向外引流。刀口疼得我要疯掉,但怕吃了止痛药上瘾和变笨,我选择硬扛。硬扛的结果是睡不着和噩梦不断。正好那个学期选修了门高分子化学,我的噩梦就是无数大部头的教科书向我飞来,我得闪转腾挪不被击中,否则就得立马背出书里一排排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化学方程式…….有意思的是,现实里的瘫痪传递到梦境竟有几周的滞后:在现实里我已经瘫痪了几天,但在梦里依旧健步如飞了好几周才渐渐瘫痪——我的潜意识刚刚开始接受这个现实。而后来康复的时候,因为是渐进的过程,梦境和现实又神奇地合一了。
开颅手术之后,我还要过一关。我的病叫AVM,先天性脑血管畸形,也就是说我脑里的部分血管天生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不一样,所以容易破。病人可能终身不发病,也不会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但一旦发病,也就是畸形处破裂,结果就类似中风了。我的患处破裂,出了50cc血,医生已经开颅为我取出血块,处理了畸形的血管。但是是否还有其它畸形部位,医生不得而知。要知道我脑袋里还有没有不定时炸弹,必须通过血管造影。如果没有其它病灶,那我专心康复治疗就ok;但是一旦发现别的尚未破裂的病灶,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病灶部位用血管栓塞介入治疗。这个方法很安全,也不痛苦,就是材料都是进口的,贵,而且自费。因此,进一步检查前,医生告诉我爸妈,尽量多准备些钱,因为每发现一个病灶就意味着好几万的医疗费用,N个的话就是“好几万”乘以N。
1999年的“好几万”对我家是这样的概念:老爸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小国企任中层,月薪2000不到;老妈1996年已经提前退休,退休工资1000不到;因为1997年才举家从湖北迁回上海(爸妈年轻时支内,从上海去了湖北),我们在上海一直租房住,直到1999年初我们才买了自己的房子,爸妈毕生积蓄5万用作首付,贷款10万每月还800,装修费是向亲戚借的。我猜,已经成为习惯的经济拮据,也是我得知瘫痪后第一反应是琢磨怎么养活自己而不是伤心难过的原因之一。
这时候爸妈的好人缘发挥了作用。几天内,听到消息的各路叔叔阿姨大伯大婶亲戚朋友同事同学挤破了我病房的门,每个人都不多说什么,留下钱就走。那几天里,我几乎见遍了一生中认识的所有人,那些来不了上海的也写信汇款给我打气。从十几年没联系的幼儿园同学以及他们的爹妈,到小学中学的老师以及他们的儿女,甚至还有十几年前教过我几个月钢琴的音乐老师!来的人太多,以至于我的病房门口形成了景观,每天都有人打听这里是否住了哪届政要,怎么动静这么大。来的每个人都是送几百上千的现金,同时还向我妈交底:我家存折还有XXX,需要时别客气……就这样,在造影手术前,我妈筹到了15万,她笑眯眯地告诉我:“闺女,你现在的发挥空间有够大了啦!”老妈为来过的每个人都记了账,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点一点以各种方式加倍地还给了这些真正的朋友们。那个记账的小本子至今还在,是我家的宝贝。
然后就是进手术室的那一天了,简直就是judgement day,比开颅那天更悬念更紧张。幸运的是这一次我的人品大爆发,医生没有发现新病灶,警报解除。
瘫痪
一个心头大患去除了,就该操心我的康复了。我又该面对没有知觉的左半身和可能会永远瘫痪的现实了。我不断用右边的身体去接触左边的身体,而左半身却毫不知情;我在别人的帮助下弯曲起左腿并试图令它竖立,而它却立即东倒西歪地滑下去;病房的床是可以摇起到九十度角的,然而没有了左半身的支持,独立坐着对我仍是难题。医生告诉我脑部出血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六小时,而由于种种不巧,我被送上手术台的时间已经接近这个临界点(第一家医院CT故障无法检查、亲属太远好不容易才赶到、时值周末主刀医生接到通知时正在家里咪着小酒、手术准备时遭遇医院短暂停电……),这意味着,部分脑细胞可能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而它们负责的那部分功能,我将永远失去。至于是哪些功能,我们只能走着瞧。从表现看,我现在失去的是感觉和运动功能,这种失去是暂时还是永久,是全部还是部分,医生无法预言。
我有一个参考系,我的邻床:一位三十出头的邻省检察长,发病于独自加班的深夜,次日被清洁工发现,用直升飞机送到上海,因为超过黄金时间太久以及发病部位不同,他失去了部分头盖骨,并永远地失去了语言能力和右半身的部分行动能力。因为住院期间没有带眼镜,我从未看清过他只有一半头盖骨但据说非常清秀的面容。我只看到他在旁人搀扶下艰难地练习走路,嘴里含糊地发出我完全听不懂的有些可怕的咕哝声。而他的思维能力,据说并未受损,但从此被囚禁于受损的身体。
我开始庆幸老天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我。至少命运只拿走了我觉得不那么有用的感觉能力和一向低于人类平均水准的运动能力,保留了我觉得非常有用的语言能力和好歹被山寨智商测试认定为“高于常人”的小IQ。甚至童年半途而废的钢琴也成了好事:如果已经练成了郎朗李云迪,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并且,一周后,我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瘦成了花仙子画风的一条直线,讨人嫌的腿肚子被瘦没了,这可是小时候最向往的腿形哈~只是…好像活人长这么两条腿并不怎么美?=_=
人对于重大的变故和打击,除非亲身经历,否则连本人都难以预测自己的反应。如果在这场病之前,有人问我:如果你在21岁那年半身瘫痪,你会怎样?我猜我的回答会是:我恐怕会轻生,或者至少纠结一下要不要轻生。是啊,回头看我之前的人生,也算是“别人家的孩子”,除了从小不爱吃饭容易感冒外,爹妈基本没操过什么心,一路瞎玩儿着糊里糊涂考进理想的大学,甚至连暗恋的男生也总是正好喜欢自己,简直没遭遇过挫折。所有的人恐怕都会推断,这样长大的孩子一定经不起磨难,连我自己都这么猜。
然而现在回忆当年从病倒到基本康复的一年中,即使在以为自己会终身瘫痪时,我都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丝轻生的念头,甚至连哭都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手术后两周出院那天,我爸背着左边仍然基本没有知觉的我出院门、上车、下车、进家门,整个过程我根本无法使自己保持在他背上,我像一滩稀泥一样不断滑下来,要靠旁人一次次把我推上去。我恨稀泥一样的自己,也怕会永远是一滩稀泥,于是偷偷抹了眼泪。另一次是三个月后我回到学校,因为生活不能完全自理,老妈也住进了宿舍。一天她用指甲刀帮我剪右手指甲,我觉得这个动作不难,就说我自己试试,于是拿过指甲刀,却发现用尽全力以致左手颤抖也不能使指甲刀刃移动哪怕一丝一毫,那一瞬间无力感突然抓紧了我,我毫不掩饰地哭了个稀里哗啦。
除了这两次,在更多无奈甚至绝望的时刻,我几乎都选择了平静地接受,并努力在困境下寻找改善的可能,那是一个我从前不曾认识,但此刻衷心喜欢甚至佩服的自己。最幸运的是,疾病走后,那个我留下了。
找回
再说说出院后的事。
遇到的第一件大事是:我得参加期末补考。我病倒在期末考试进行到一半的时点上。出院后大约一周,学校告诉我面临两个选择,立即补考或将来重修因病错过的两门考试:概率论和宏观经济学。我选择了立即补考。于是,我顶着奇异的光头,头上缠着仍然流血的纱布,被我妈拖进经院图书室(因为还不会走路),斜倚着她的肩膀(因为自己坐不稳),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架势,补考完了这两门课。我再一次发现自己当真命好,我是考完了国家统一考试才病倒的,我废掉的是左手不是右手,否则我再英勇再学霸恐怕都无济于事呢。
另一件比补考更重要的大事就是康复训练,全面收复感觉运动两大失地。手术完毕,脑袋里的战争结束了,脑细胞损兵折将,死的死,伤的伤。死则死矣,医生也回天无力,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半死不活的那些脑细胞救回来。老爸买回来几盒天价进口针剂,据说可以帮助受损脑神经生长。为了省下护士上门费,老妈用一块猪肉练了几次肌肉注射之后就对我动了真格,并且毫不迟疑地一天一针直到把我的屁股扎成了马蜂窝。我呢,暗暗计算着每一针的单价,细细体会着身体的变化,试图分辨出每天的进步究竟来源于物理锻炼还是天价针剂,纠结着哪一天向父母喊停。因为对于针剂,医生没有给期限,只说用得起的话多用用总是好的。而它的作用有没有,大不大,又是那么不可知不可测。所以,我知道,只要我不坚决喊停,爸妈一定会一直买下去,至于每天几百的开销怎样维系,没人提起这个话题。
话说在出院前我失去的各项能力其实已经开始慢慢恢复,首先收复的是冷热痛痒四大不爽的感觉。当然,哪怕是不爽的感觉,失而复得也是令我的小心灵激动不已的,但我还是矫情地抱怨:为啥尽是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左边的身体感受不到温柔的抚触,却被左腿上的蚊子包折磨到失眠,还得用右手艰难地绕过大半个身体去挠痒痒;护士在左手上扎针打点滴,疼痛感比右手清晰一千倍,可是一不留神,左手又莫名其妙被左大腿压住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等发现了,动用右手把左手抢救出来,回血重扎之类的就不提了。
运动功能恢复得更慢。出院时我只能微微抬起左手,或慢慢移动左腿,不能行走,但可以扶墙站立。
回家后,老妈给我做了小沙袋,我没事就举起放下练动作和力度。随着康复推进,沙袋也渐渐变大,老妈兴奋的心情都写进了沙袋的增量里。直到有一个新沙袋,我举了几次都不成功,郁闷之下用右手把它扔还给老妈去减负,却发现右手拿着都费劲:好吧,不怪左手不争气了……
康复进度是一个先陡后缓的下降曲线。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快速恢复后,我的复原速度明显减慢了。我不再能每天觉察得出今天比昨天的进步,也已渐渐放弃了能够完全康复的幻想。物理锻炼对运动能力的促进是明显的,但失去的那一部分知觉,我发现它们没有任何愿意被召回的意思。打再多针也没有用。
我对爸妈说:把药停了吧。老爸说,你别考虑钱,卖房子都要上。过了这个点,以后就真没机会了。我说:这么大的代价,效果是未知,我觉得这赌不值得打。老爸说:我怕你将来后悔,怪我们不曾尽全力帮你恢复成正常人。我说:不要紧,我现在这点功能哪怕不再有任何进步,都够我生活自理了,也可以用电脑了,生活差不到哪儿去了。这段对话定格了我日后对许多事的思维方式,那就是:一、身为正常人本身就是件非常幸福的事,要珍惜;二、先想到最差的结果,如果那都是自己可以承受的,那就别多想了,勇敢前进吧。
康复的过程中,整个左边的身体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所有动作都要从头学起。简单的,练习几次就会了;复杂些的,右半身示范,左半身跟着练;还有一些必须和感觉能力配合才能完成的动作,就从此与左半身无关了。就这样,我的右半身手把手、腿把腿地教会了我左半身大部分动作。这时我才意识到:感觉是非常重要的能力,没有感觉,许多细腻的动作根本无法完成。这对胳膊、腿、脚、躯干的影响都不大,因为它们本来就不需要做多细腻的动作,但对左手,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些本来应该由感觉指挥完成的动作,我改由视觉指挥,精度速度都大打折扣。我从此告别了键盘盲打、琴键盲弹、探囊取物等等技能……但是谢天谢地,我至少能够生活自理了。
一年后,我基本实现了让不知情的人看不出我曾生过病的目标;两年后我恢复到了和现在差不多的状态。嗯,是的,就是说,两年后,我的身体没有再取得器质性的进步,那些失去的感觉,宣告永远地失去了。那是辨别物体质地的能力,那是判断物体形状的能力,那是感受自我体位的能力。但幸好,那些都不是得到幸福的能力。
这场大病,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完全改变了我之前预设的人生轨迹,至少,我在作职业、婚恋决定时,都多多少少受过这场病的影响。至今,我仍无法定义这转折是好是坏。因为,从世俗的眼光看来,我的职业生涯平淡无奇,要论收入还赶不上同班同学交的所得税;至于婚姻,更是遭遇了小说都写不出的狗血剧情,在交往十四年的纪念日领到离婚证。可今天的我,仍抱着很多很多的好奇和梦想,追寻世界与爱的真相;怀着真诚热切的善良,迎接命运的下一次冲撞。我投入地工作,拼命地玩耍,狠狠地成长。我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看更多的世界和更多的人,体验更多的冒险和更多的惊奇。我带着知觉模糊的左半身打球游泳,弹琴舞蹈,登上冰川,潜下大海,溜冰滑雪自行车,我一样也舍不得放弃。即使有时我看起来笨拙到不靠谱,可那些飞扬的瞬间,谁也不知道我心底的快意。生活这场大游戏,既然拿到了入场券,不妨就玩得嗨一点。瘫痪的经历让我看开很多事,想通很多道理,也读懂很多人性。我后来的人生比之前走得淡定从容许多,透过表面的浮华我更了解自己内心需要什么,在乎什么。我更善良,更理性,更珍惜,更淡泊。总之我越来越变成自己心里喜欢的那个自我而不是人们期待看到的那个。
后瘫痪时代的爱情,后瘫痪时代的工作,后瘫痪时代的生活,如果有人愿意聆听,以后另开一篇再分享。这是我这辈子写过的最长的文字,容我先懒一阵子去……
后记(一诺):给这篇文章写后记对我很困难,因为我的人生没有那么多苦难,所以哪能真正理解她经历的一切。 Little非说觉得自己表达能力太差,好多感受还是难以形容。我们读到的震撼,至多也只是她真实感受的皮毛吧。
我前两天和好友M夜谈,她也是经历了生活的各种狗血。夜谈的时候我已经看了文章,所以谈话的几个感受,借来和大家分享吧。我们谈到生,M说我们以为能掌控生活,但我们根本没回过神儿来,生活就翻篇儿了,翻了好几篇儿了,我们晾在哪里,赤裸裸地孤独地让生活笑话。我们又谈到死亡,M说最近头一次梦到了死亡。梦到了她看到儿子,伸手想去抓住,但却完全无力,越来越远,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留恋。 死亡头一次这么清晰,知道了反而不害怕了。 但意识到的是深深的留恋- “我们生的时候要经历多少不舍,才能准备好面对死亡?”
所以有Little非濒死的经历,益处之一是我们可以在生活翻篇儿的时候,保持我们迟钝的反应和真性情吧,因为这份留恋和不舍。
另外Little非是Autumn复旦一级的同学,看 Autumn的文章,回复”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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