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泡影中的游走
题图：尼泊尔巴德岗杜巴广场，来自作者。
这是奴隶社会第429篇原创文章。未经授权，本文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佛说：人们因为这世界的好东西无法恒常而倍感凄苦。然也。所有古老的伟大的都可以瞬间轰然坍塌，所以如果你有了钱，找到闲，一定要去看一看你一直向往的地方，因为说不定它哪天就忽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不复存在。
2001年9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平时不去曼哈顿岛的我机缘巧合上世贸中心转了一圈，领个国际包裹，鬼使神差要去双子星的其中一座负一层。领完包裹天快黑了，我特地从楼里面钻出来，去下城区走几步。站在楼的正底下往上仰望，灯光汇成的擎天柱与星光交映，好像撑住了墨蓝的天空。那时只是觉得风好大，赶快走。
五天以后，飞机撞大楼这种事都会发生！人们从大楼上往下跳，最后是双子星和配楼的轰然倒塌，惨烈的状况比任何一部灾难片都令人触目惊心。那天下午我站在Queensboro城铁站的平台上，在楼塌了已经六七个小时之后，看着曼哈顿摩天大楼群的尽头黑色的浓烟滚滚，也是接着天际。当时阳光灿烂，眼前景象极不真实，仿佛是一个悲伤的预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个不祥之兆意味着什么。
2010年12月初，我花了17天一个人横跨埃及。在开罗博物馆看到图坦卡蒙的金棺和面具，然后才意识到他之所以有名，只是因为他的墓发掘时不曾被盗，各种物件保留完整，而他死的时候年纪轻轻，其业绩和光辉完全无法和他伟大的父辈们同日而语。而在卢克索的国王谷，图坦卡蒙的陵墓地宫局促寒酸，工程并未完成，墙上画着八只猴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三千年才未被盗掘吧。
在开罗的时候遇到一个会说些英文的出租师傅，然后包了三天的车。他告诉我他已经三十二了，但是没有娶老婆，正殷切地等着他的妹妹嫁出去，然后好拿妹妹的彩礼去娶妻。在埃及，娶妻的彩礼很昂贵，很多男人没有钱，都无法娶到老婆。原来把家里的闺女嫁出去拿换来的钱给儿子娶媳妇不只是中国农村的风俗。他恭维我漂亮，至少值两百头骆驼，我为这个价值标定受宠若惊。
出租师傅带我去了开罗的伊斯兰旧城。我被那儿的满目疮痍惊呆了。漂亮的清真寺旁边就是各种倒塌的废墟，瓦砾狼藉，一些老人就生活在半塌的废墟里。他说这是2002年土耳其地震时损毁的，但政府一直没修缮，穷人也没钱自己修，就这样凑合八九年了。我那一刻真心觉得中国共产党在灾难救治重建上要靠谱太多了。坏的是党里的蛀虫，不是党。
我在卢克索的时候，去了一座大多数游人不会去的拉姆西斯六世的神庙。我的导游告诉我那是他自己的最爱，尽管介绍不曾出现于任何旅游攻略。在那儿，我看到了整个埃及之行中保存最完整最美轮美奂的一座神庙，不仅没有什么损毁，而且连神庙浮雕的色彩都还有留存，美丽的孔雀蓝和粉色已经穿过了三千年。导游小伙告诉我，大多数神庙都在N百年前康斯坦丁大帝（今天的土耳其人）占领的时候毁掉了。这座神庙得以保存，是因为它大小适中，被拿来当成了驻军的办公场所，而其它更雄伟浩翰的神庙群此时都要比眼前这座残破太多。我还记得当时眼睛无比贪婪的看着画着，直到太阳彻底落下去，浮雕渐渐隐去，神庙在暮色中黑压压巍峨耸立，有群惊起的飞鸟在天空盘旋。
两周后当我逛完希腊和伊斯坦布尔终于回到家，埃及发生了军事政变，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穆巴拉克下了台，而埃及博物馆被抢劫一空，包括图坦卡蒙的面具。至今那个国度还动荡不安，基本是没法去旅行了。去埃及看看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捏了一把汗暗自庆幸自己不曾错过。
2013年8月底。我去了恒河的转世圣地瓦拉那西。在恒河两岸，有上百个供奉印度教众神的神殿，各具特色。每天晚上会有人点着火把在河岸的阶梯上祭祀神明庆祝往生转世。两岸还有焚烧尸体的火葬场，有钱的人家用木材烧，没钱的用电炉烧。
不过这些都是在书里看的，等我们到达那儿后，看到的是白茫茫一片的恒河水，两岸的神庙已经被泛滥的河水淹没，招了没顶之灾，只留下树顶和庙宇的尖顶露出水面，偶然有几只猴子在上面拴着的电线上跳来跳去。也许神的旨意在于你还未诚心正意时，终不能灵魂转世超生得到解脱。
2014年10月。从不丹回来途经尼泊尔，在加德满都停留，之后去了巴德纲。记得那天一个人在加德满都的中心区走来走去，离着应该不远却怎么也找不到杜巴广场，五六条街在一个地方汇合，完全没有标识。最后给了两百尼币，坐着三轮车，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走对过方向。宫殿里美丽的雕塑，庙宇的华盖，额头抹着骨灰的苦行僧，还有惊起的飞鸟都不再赘述。
一个人从杜巴广场出来，信步往回走，看着广场侧面一排房屋中有个门洞开着，里面似乎挂着唐卡。走进去，发现是一个唐卡学校加店面，卖各种唐卡也定期招收学生。店主说他家家传画唐卡四十多年了，他的父亲，叔叔，他自己还有几个兄弟都是画师。这时我透过长长的走廊，看到尽头挂着一张巨大的一人多高的五彩唐卡，明亮鲜艳，庄严华丽，法相细节处又曼妙精微，栩栩如生。这之后我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店主说这是他当僧侣的叔叔在山上的寺庙里画的，整个画花了一年多时间，刚刚完成，才拿下山几天。他还说叔叔已经四十多岁，眼睛开始渐渐老花了，体力也下降了，眼看没法再画出这样的作品了。从小画画的我，也看过佛像无数，当然知道他所言非虚，这样的Master piece，一生中是可遇却不可求的。
但这张唐卡实在是贵，而我的信用卡在不丹刷的差不多了。店里的一个少年，是店主最小的弟弟，出发陪我去找取款机。一路上他告诉我他十九岁，上大二，每天一半时间在学校上课，一半在家里学画唐卡，画不好要被他父亲骂。他说他想读金融和经济，将来可以自己开公司，还想出去看看，不想象他父兄一样一辈子画唐卡。
最后我也没在ATM机上取到钱，尼泊尔完全没有一个叫“银联”的东东。店主和我都颇为失望。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恳请他为我留两天，回到酒店就开始狂刷万能的微信圈，希望十一期间混迹尼国的两三拨朋友中或许谁能看到可以施以援手。没人理我。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响起，然后刚刚从大环线徒步回来的哥们天神般地出现在楼下。原来他就住在两条街外的另一家酒店，带着我直奔唐卡店把我醉心的神明请了回来。
就在五天以前，愕然地听说尼泊尔强震，很多建筑物倒塌，包括杜巴广场那几座有名的神庙。不知道那个唐卡店的画师和他的兄弟怎么样了，还有他们在山上的僧侣叔叔。心里除了祈福，还有感恩这一场因缘际会。毕竟把这张唐卡带了回来，变成永远的纪念。度母是如此美丽灵动，五彩斑斓，慈悲地看着我，目光相接中让我淡忘了过去，放空了将来。
尘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恒常，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地震，水灾，战乱，还有飞机撞大楼…都发生在自己游走过的地方，并且为时不久，记忆鲜活。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楼塌了。坍塌的又何止是这些灵性满满、神明满满的圣地？还有信誓旦旦的婚姻与成疯成魔的爱情。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所谓的当下，所谓的放下，应该就是这些说走就走的旅行，还有看风景时的心情。万般繁华不过是一掬细沙，这俗世更不是唯一的天堂。唯一不朽的是游走本身，在未死之前，记忆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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