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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爱你不容易

张无虞 奴隶社会 2018-08-07

题图来自网络,文中其它图片来自黄莉提供的个人照片以及《迷失》的剧照。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1162篇文章。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它公众号转载。

作者:张无虞,写故事的媒体人,任职于《人物》,自留地“大女嗨”,通过写作来记录他人的“英雄之旅”,以及发现自己的“英雄之旅”。


生命中的阴影,你觉得最见不得人的部分,是用力逃避,还是与它赤裸相见?

接下来要讲的这一篇故事,主人公叫做黄莉,而她一度选择了前者。她年纪轻轻就征服过世界 — 23岁开公司,在帝都买了房和车,26岁将心态归零,从帮人倒水的实习生做起,进入央视拍纪录片,30岁后又转型成了电影导演。白昼一般的所向披靡啊。

但30岁后的一次失恋就将她拉入了深渊。所有强悍灰飞烟灭。她辞了职,卖了房,生活转入了龟速。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她隐藏了多年的内心秘密开始通过梦境向她发出召唤。

一次长聊,她平静地将这么多年的经历讲给了我。起起伏伏,够拍成一个电影了。而她也真的把这些拍成了一部微电影。看见阴影,何尝不是看见自我的开始,哪怕这个自我鲜血淋漓,颓废不堪,也比完美的面具来得真实。我想说,真正的魔力在于故事本身,以及她讲述这个故事的勇气。

脆弱来得猝不及防?

生活从来难以预料。一件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事,却像倒掉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能引发其后的一系列反应。

对黄莉来说,这件事就是失恋。而且是发生在她30岁那年。那天上午,她在拍一个高位截瘫者飞滑翔伞的纪录片,对方正情绪地震。很快,她的震荡也来了。男友跟她提分手,说要安静一下。

她觉得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没了魂。跟同行的摄影师简单交代了下,她回到了酒店,给男人发了整整一下午短信。百度完自杀的 N 种方式后,她还轻易买到了一瓶安眠药。到了晚上,眼睛哭得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怎么把自己哭成这样,这么傻。男人安抚她。俩人的关系缓和了一点,安眠药终究没有放进嘴里。

不久,男人彻底消失了。那是2009年9月。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以前,黄莉才是在亲密关系中那个二话不说就走掉的人。这一次,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对她这么重要?

身体里的火山突然爆发了。悲伤、愤怒、绝望,纠缠在一起,撕扯着她。她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而活着?」连呼吸都费劲,更别说正常地工作生活。假都没请,她偷偷去了西藏,去看了天葬,她想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随后,她辞掉了在央视《体育人间》做了4年的编导,变卖了房子,开始了自由人的生活。

脆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她此前所有的强悍都灰飞烟灭了。

她曾经多么所向披靡?

这么说吧,一般人本科刚毕业的年龄,她就已经开公司了。

17岁中专毕业,她就开始了工作,19岁从湖南漂到了北京,做咨询培训业,行业上升期,22岁时一年就能赚十几万。那时候,10几万够买一套在北京东三环亮马桥附近的一居室了,付个首付没问题。不满23岁,她开了自己的公司。很快,也给父母在老家买了房。

26岁时,公司开了3年了,她不想干了。同行之间没完没了的价格竞争,利润空间一再被压低。有时,她一个人拿下一个很大的单子,收到钱,却没有任何成就感。

她想干点更有意思的。她喜欢电影。她以没有工资没有编制的实习生身份进入了央视的《体育人间》。出门拍片她扎着马尾辫,开着自己买的 POLO,同事还以为是哪个男人买给她的,或者是哪个刚毕业的富二代。不过,她懒得去解释,对她来说,她在这里就是零,屁都不是的「零」。她像打了鸡血一样焕发新的生命力,跟拍踢足球的盲人、找舞伴的国标舞老师,没事翻墙玩的跑酷小子,肚皮舞跳得比女人还好的男人……她转了正,从一个商人变成了一个「关注灵魂和命运的人」。

三十岁前,她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地极速前进着。

是什么将她从人间拉到地狱?

这也是她成为自由人后一直想搞明白的。从央视辞职后,外界的喧嚣沉寂了下来,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喊了。

跨年夜,黄莉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火车站,她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隔着厚重火车皮的缝隙,看到远处有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抓着一把匕首捅进另一个男人的喉咙,那个人就倒下了,没有任何抵抗。她想逃,黑洞洞地一踩,才发现自己踩在软绵绵的尸体上 —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自己这一侧尸横遍野,她只能惦着脚尖插着空,尸体边缘有一小汪水,亮晶晶反射着月光,正努力跨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腿,她醒了。

直到后来通过心理咨询,她回忆起11岁那年,躲在门缝里第一次看到爸爸打妈妈的场景。暴怒、嘶吼,吓得她浑身发抖。从小,家里就充斥着父母的争吵声。父母吵架多是为了钱。爸爸一个人养一家四口,妈妈没工作 — 体力劳动不愿去,更好的职位又没有。

妈妈总板着一张脸,没有一点温柔,对她讲话时,多是呵斥。妈妈挨了打,就将怒火发泄到年幼的她身上。下手重,只要不高兴了就能关起门来把她打一顿。「因为我房间灯泡不亮了,就足以把我打一顿。」每次妈妈都趁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打她,并且警告她,「不许告诉你爸!」

年幼的黄莉想不通,她听坏、乖巧、成绩也不错,又照顾小她8岁的妹妹,可为什么妈妈总打她?她没有将自己挨打的事告诉爸爸,她想如果那样,爸爸打妈妈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她唯一发泄困惑和恨意的方式就是,在桌子上刻下一个「忍」字。「忍」字心上一把刀,她急切地盼望自己快快独立,能远走高飞的那一天。

「遍地尸体不是别人,是我,内在的那个我。在一段又一段关系中‘死亡’的我,我的心理能量还只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我一直在关系中成为‘受害者’,没有能力逃离这一切。」一位盲人心理咨询师说,水象征着情感,问她,这汪水是不是象征你最在乎的那段感情,你唯一有机会逃脱那个环境的一条路?

那段日子,四岁时的一个画面不停出现在她脑海里。四岁半以前父母两地分居,母亲是乡村小学教师,父亲在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镇上国企上班。四岁那年春节,父亲结束了对她和妈妈的探望,准备离开。那天刚下完大雪,特别冷,风呼呼地刮着,她一个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目送爸爸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冻死了,身冻,心也冻。

这个画面在跟男友分手以后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出现,她知道那是她的自画像,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画面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黄莉渐渐明白了,「活了30年,他才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被爱是什么滋味。」而失恋意味着,「一个我心目中的父亲离我而去。」

魔鬼妈妈的阴影,借着失恋的坠落,把她重新拉回地狱。黄莉无路可逃。

面具之下,她压抑了什么?

悲伤、愤怒和恨。

曾找到过一位督导级咨询师,她只咨询了两三次就放弃了。最后一次,黄莉提前到了咨询室。前一个来访者出来了,中间10分钟休息,她没有立刻进去。几分钟后她与咨询师会面,对方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又迟到了?」怒火一下子飙上来,但她忍着没有发作。她佯装平静说,我早就到了,以为你要出来休息一下,没有马上进来。

那是她内心最脆弱的时候,无端端遭埋怨,心里觉得委屈。愤怒就在胸口,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当面向人表达出来。

那时候的她没有任何攻击性。「小时候被妈妈家暴,我是一个被侵犯的人,作为一个依附于家庭长大的孩子,我没有还击的能力,我跟她表达愤怒没有意义。」对于「妈妈」这个天一样大的存在,「忍」成了她唯一的生存策略,只为了远走高飞的那一天。

还有一次,她参加了一场舞动治疗的沙龙。舞动治疗认为身体是最大的潜意识,是一种将身体动作、感受和意识,舞蹈和心理结合在一起,从而发现身体的真实动作,实现身心整合的治疗方法。一个环节是,一间特别大的舞蹈教室里,大家站成一排,舞动治疗师让所有人想象对面是自己爱的人,身体带着爱往前走。黄莉听到老师这句话,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地一路走到教室那头。舞动治疗师又说,这一次想象对面是你最恨的人,带着你的恨往前走,可以用动作把你的恨和愤怒表达出来。她发现,眼泪不流了,「心里被堵住了,没有东西能释放出来」,她连恨和愤怒也表达不出来。

这体验太深刻了。因此,她专门去学了系统的舞动治疗师课程。连续几天的课程结束时,一个和她有过单独互动的同学 — 一个慈母般的中年女性,温柔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句「好好爱自己。」

这么温暖的,柔软的,安全的,妈妈式的完全接纳,她竟然从来没有过。她哭得浑身发抖,原来在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这么多悲伤,却一直压抑在坚强的面具下。

是满足别人的期待,还是尊重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道选择题,难倒过很多人。

在那段身心自由的日子里,她龟速前行着。她喜欢电影,在北京电影学院修完导演专业的本科后,又做着一些和电影有关的事情。但与妈妈相关的那座火山又蠢蠢欲动了。2011年12月,她收到了爸爸的短信。失踪了9年的妈妈被找回来了。17岁那年,妈妈进了精神病院,因为精神分裂症。她去看望时,只敢站在精神病房的铁门外,远远看着妈妈的背影。2003年非典,她创业第二年,刚刚给家里买了房子,新家入住第一周,妈妈就不告而别了。

她原以为多赚些钱就可以让父母停止争吵,让妈妈幸福,可妈妈的出走让她意识到,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妈妈失踪时,她正满北京的找房子打算换个便宜些的办公室。非典严重影响了她的公司业务,至少半年不会有任何进账,如果熬不过这半年,她就会破产。她根本走不开。大海捞针去哪里找?更重要的是,「我妈的存在对我们家就是个巨大的阴影,这个阴影自己消失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现在,那个阴影又回来了。

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哭了整整两小时,第一次意识到,「我不想见她。」那个受伤的内在小孩儿,在哭泣、退缩、恐惧,以为妈妈要抓她。妈妈是个魔鬼,魔鬼又回来了。她甚至想逃,逃到国外去。

但所有亲戚都在等她回家拿主意。法定关系上,父母已算离婚,爸爸有了女友。黄莉是直接血缘关系的那个人。怎么安排归来的妈妈?到底回不回去?

她向她信任的心理咨询师紧急求助。咨询师告诉她,回去这件事情是别人对你的期待,你不想回去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可以尊重你的内心。

听了心理咨询师的话,她才意识到她是有选择的。她给爸爸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第一次告诉他,自从他开始打妈妈,妈妈瞒着所有人偷偷打她。妈妈在她心目中是一个魔鬼,而他是制造这个魔鬼的另一个魔鬼。她不想见妈妈。她第一次用了魔鬼这个词描述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也第一次以女儿的立场对爸爸说,你是这个家里的男人、爸爸、家长、老公,你应该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在这个家里,我只是一个孩子。发完就关了机。

长期以来,她承担了父母们该承担的责任和压力,给家里寄生活费,买房子,供养妹妹上大学。妈妈回来带来的恐慌,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只是个孩子,以一个孩子的立场,与父亲对话。

几天后等她开机时,家里的事情解决了。爸爸与女友分了手,决定这辈子照顾妻子。

这么多年来,她隐藏的秘密?

直到2013年底,黄莉遇到了心理咨询师孙乡,这个秘密才清晰浮现了上来。

孙乡是她在音乐治疗课上认识的。40岁出头,有一张生机勃勃的脸,情绪收放自如,既能笑得开怀,也能怒得自然。她决定找孙乡做咨询。

起初,她跟孙乡谈的都是男友。渐渐的,她才谈起妈妈。她对妈妈的恐惧,还有愧疚,她觉得,爸爸打妈妈时,如果她能从门缝后面出来,上前阻止爸爸,爸爸也许会停手。她觉得她对妈妈后来精神分裂、离家出走负有责任。如果当初她阻止爸爸,后来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孙乡对她说,「你明明是个受害者,为什么会背负负罪感?」她震惊地看着孙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男人打自己的老婆,但不是所有被打的女人会因此而打自己的孩子。」心理咨询就像一层层的剥掉外壳,步步深入,她看到了赤裸裸的核 — 对父母的恨。「恨,一个字,你花了20年,去隐藏家庭循环暴力的秘密。因为道德、你对他们的爱,各种各样的原因,你不能面对也不能承认你对他们的恨,你不能对他们表达你的愤怒,才导致了你的心理问题。」黄莉说,在这个崇尚「孝顺」的国家,承认对父母的恨有多难?

在孙乡面前,恨真实浮现出来,被接纳了。「所有心理治疗的核心就是这个,接纳你最真实,被压抑得最深的潜意识里面的那个情绪。那个情绪,就是最真实的自己。」黄莉说。

治疗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孙乡成了她一个精神上的「妈妈」,她内心最黑暗的那一面终于被看见。

她是怎样将「恨」拍成电影的?

2014年,黄莉参加了电影频道《中国影响力》导演大赛,进入了十强。她得拍一部30分钟短片,作为最后一轮评选的参赛作品。她合作的编剧想写一个关于爱的亲情故事,黄莉想拍的却是家人之间的仇恨。编剧跟她吵架,为什么你心目中这一家人都恨不得互相残杀?

可这就是她所经历所理解的家啊。吵到最后,编剧说,「你要这样就写你们家的事,你们家那个事编剧都编不出来。」是啊?为什么不呢。家暴、精神分裂、失踪……这一系列字眼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黄莉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被认为是「最丑陋、最肮脏、最黑暗、最残酷」的家庭丑事,经过几年的心理治疗,她已经能坦然去面对了。

起先,她想请别人来演,最后,她决定自己来演自己。她也请孙乡在片里扮演心理咨询师,关于她接受催眠治疗的那场戏,也在拍摄现场进行了真实的催眠。

所有情节都是发生过的。主创开会时,美术问,导演,爸爸打妈妈这场戏用什么道具?鸡毛掸子,扫把,还是擀面杖?那妈妈打孩子用什么道具?她就修正为,爸爸打妈妈用什么「凶器」?妈妈打孩子用什么「凶器」?美术又说,导演,妈妈从枕头底下抽刀,是水果刀还是什么刀?她答:我家没水果刀,就菜刀。

短片名叫《迷失》。其中一个场景,出走的妈妈回来了,黄莉和她并排走着。她问妈妈,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妈妈冷冰冰答,不要问我这个。然后佝偻着身体加快了步伐。黄莉用舞动治疗的方法镜像妈妈的身体语言,学着妈妈的样子,佝偻着身体走路。母女俩就这么沉默着走了一路。拍摄时,弯腰走着走着,黄莉突然哭了。她就那样感受到了妈妈扭曲的身体里压抑的悲伤,那样走路看到的世界,卑微到尘埃里。

拍完《迷失》她就不再迷失了。黄莉还想拍一部关于家暴的院线电影。她说,「家暴在中国还很普遍,比家暴更可怕的是,人们对家暴心理创伤的无知。这就说明,不是某个家庭病了,而是整个社会病了。」

现在,她也成为源众性别发展中心的一名志愿者,陪伴家暴受害者团体治疗小组的姐妹们走出困境。「一个人的成长,就是从受害者变成观察者,再变成影响者。」在《迷失》片尾,白雪皑皑中,成年后的她抱住了儿时的自己,那个孤零零站在雪地上快被冻僵的四岁小姑娘。

本文来自公众号:大女嗨(ID:hibiggi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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