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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英尺|第十一章 尾生(3)

2017-12-30 马曳 奴隶社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340 篇文章

题图来自故宫博物院。

作者:马曳,纽约州执业律师,现居香港。本文来自:此岸( ID: cianmaye )。

第十一章 尾生(3)


陈墨回到家,疲惫地斜躺在沙发里。她差一点点就要睡着了,然而在双眼就要合上的瞬间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早上李征明写给莫佳宜的那封邮件。如果明早她收到一封同样的邮件,可没有莫佳宜可以挡在她的前面,她会给她打电话,并且用莫佳宜独有的外科手术师一般的冷静声音问她:“Did we drop the ball?”

 

这想法立刻让她的睡意魂飞魄散。陈墨翻身爬起来,打开电脑连上citrix开始写刚才的会议总结。她一边写一边叹息,恐惧感带来的劳动效率果然是最高的。正常的情况下,项目离签约还远,这类的会议总结总是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写的。如果碰上和蔼好说话的客户,也许还要让对方等到明天更晚的时候。陈墨也明白自己今晚就把会议总结发出去,下一次朔方会要求所有的会议总结都必须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出。自己这么做,实在有鼓励对方的意思,但一想到自己要独立面对朔方的死缠烂打和李征明冷冷的质问,她的内心便软弱下来。

 

虽然她十分明白这是变相的“柿子捡软的捏”,因此对自己相当不齿。

 

朔方这样的客户,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陈墨安慰自己说所有态度和业务上的不专业,都不过是经验未足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这些海归有点像取经东回的唐僧,给客户做的每一个项目,也是培训客户的过程。曾经有客户对她说,陈律师,我不懂,但我相信你,你帮我们拿主意就好。陈墨没答应,把合同的每个分歧点掰开了讲给他听,让他自己做决定。当时她这么做多多少少有怕承担责任的意思,毕竟律师是无法越俎代庖替客户决定商业条款的,这是她在纽约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的教诲。不过这时间花出去后,效果却意外的好。从此这个客户的项目点名必须陈墨上,虽然只是规模有限的公司,一年也未必贡献给明德一单,却也让陈墨在合伙人的心里记下了一笔。

 

幻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能把朔方改造成那样,也未免是一种自不量力的天真吧,陈墨苦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切换回了幸存者模式 — 还是先保存实力,不要真经未传先殉道比较重要。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自己的会议总结,如果这是John的项目,她现在的格式发出去John也许会一夜睡不着的,她想,但她早已习惯在John的项目和没有他的项目之间自由切换格式要求。你看,她一边按下发送键一边对自己说,你其实已经习惯了北京办公室的生存法则了嘛。

 

朔方这个客户的迷人之处,是它永远有新的方式让你措手不及。第二天早上陈墨还在星巴克排着队等她的咖啡,就接到了罗伯特陈的电话。罗伯特陈显得很紧张,这让陈墨觉得新鲜:“陈律师,你还没到办公室吗?”听到她就在楼下,罗伯特陈稍稍松了一口气,“你快回办公室吧,我们领导要给你打电话。”

 

电话在陈墨踏进自己办公室的那一秒响起。陈墨赶忙往办公桌走去,顺手带上了房门。领导的语气来者不善,陈墨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刚才罗伯特陈那么紧张了。

 

“陈律师,昨晚你和对方律师谈完,他们还是有这么多要求吗?”

 

“是的,”陈墨简单地把昨天对方的说辞总结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提出这并不符合行业规范,对方提的好几条要求其实也并不适用于这一类的项目,对方还是坚持这些非要不可。”

 

“我看你的总结说,如果我们要同意这些点,朔方都必须自己兜底,不能把责任分摊到其他投资人头上去?”

 

“是的。”

 

“陈律师,我要提醒你,明德是代表朔方的律师,是要为我们的利益说话的。现在投资人一提要求,你们就要朔方兜底,这是专业的态度吗?!”领导的情绪明显暴躁起来,和昨天让陈墨去自己和对方律师谈一谈,出了问题他负责的那位判若两人。

 

陈墨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锋芒:“您先别激动。我们明德当然是代表朔方的。可是在这样的合伙制企业里,朔方作为普通合伙人,可以出让自己的利益,却不能在其他投资人没有事先认可的情况下影响他们的利益。现在对方要的条款,为了保护它的利益可能会伤害整个项目的利益,那么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我们提前向其他投资人披露这几条,如果不想披露,就只能由朔方这个普通合伙人兜底。这些道理之前莫律师在上一轮谈判里都已经讲过,当时朔方也认可了自己兜底的这种方式。”

 

领导显然并没有被她说服:“上次是上次,一条两条也就算了,现在这样条条要求我们兜底,我还要你们律师有什么用!”

 

陈墨在心里叹了口气。“真的很抱歉,我们会给出这样的建议,实在是因为对方要的几乎每一条都是损人利己的条款。”

 

“那如果我要求你按照没有朔方兜底的方式写进协议里去呢?”

 

陈墨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推演了事情可能发展的几种方向,最后回答说:“我不确定明德可以这样做。但是这件事,我说了不算,我需要去请示合伙人,然后尽快答复您。”

 

领导说:“好,你说了不算,我去找李征明。”电话随即传来对方挂断的忙音。

 

陈墨在这嘟嘟嘟声里愣了一小会儿,回过神来赶紧给莫佳宜写邮件。这边邮件刚发出去,那边李征明便推开了陈墨的办公室门。

 

“刚才朔方给我打电话了,我们不能按照他们的要求修改协议吗?”

 

相比朔方,陈墨觉得自己对着自家这位领导的时候,反倒更需要字斟句酌些。她组织了下语言,用最少的句子告诉李征明为什么法律上朔方只有披露和兜底两条路可走,又告诉他之前客户提出类似要求的时候,莫佳宜便是这样处理的。

 

李征明问:“你刚才说法律上只有这两条路,是开曼法?”

 

“对。”

 

李征明立刻说:“那你和莫律师为什么要回答这种得罪人的问题?朔方一开始问,你就应该推到开曼律师头上去。朔方这些人的路子野得很,他要是能给开曼律师施压,写出书面的意见来说不披露也不兜底是可行的,我们就按他的要求改!你现在就给开曼律师写邮件。你们这些纽约回来的人,就是不懂变通!”他说完,风一般地走了。

 

陈墨坐在原地回味了一番李征明刚才的话。她不得不承认,在现在这种情势下,要不得罪客户,祸水外引是最好的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开曼律师虽然很不地道,但要说自保,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陈墨接起来,是莫佳宜。

 

莫佳宜听完陈墨的后续,沉吟了很久。最后她说:“按照李律师说的办法做吧。这邮件我来写。陈墨你要知道,这次我们这样做,下次别人也会这样待你。开曼律师看似好欺负,很多时候我们也要仰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莫佳宜给开曼律师的邮件写得很客气,邮件内大概陈述了投资方提的要求,然后问开曼律师,在开曼法项下,除了披露和兜底,朔方还有其他的选项吗?

 

这封邮件一出,大半天都没有回音。到了下午四点半,开曼所的合伙人回了信。他写了洋洋撒撒的一大篇,援引各种法条和案例。虽说这是开曼律师回答问题的典型风格,可是一个热带风情岛国的律师能耐着性子写出如此掉书袋的回答,也着实不易。陈墨努力地读到了最后,在那最末尾的一段,开曼所合伙人用了四个从句套从句的长句子表达了朔方没有其他选项的意思。

 

陈墨终于放心了。

 

果然,开曼律师的邮件之后朔方再无动静。陈墨在办公室等到八点,确定这一天大约就是如此了。她下楼打车,去了五道营。

 

陈墨跟自己说自己这一趟乃是要抚平因为“小小秋”“南橘北枳”的经历而受到的精神创伤。她一脚踏进秋庐,小秋果然迎上来亲昵地蹭她的小腿。陈墨立刻觉得她心里的千沟万壑都瞬间被抚平了,她低下身子抚摸小秋的头顶,抬头却看到吧台边并排坐着赵允和王承之。陈墨顿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不能来看小秋的,待要悄悄转身遁走,王承之已经看见她,遥遥地向她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陈墨只好微笑回礼,假装自己只是个无辜的访客。

 

陈墨踏进门来的前一刻,王承之还在陪赵允喝着闷酒。晚饭时分,赵允踏进秋庐,跟他打了声招呼便开始在吧台和厨房帮忙。恰逢今天晚餐时段客人不少,王承之便由得他去。他也看出这个表弟今天有点不对,干活一言不发,又不肯面对客人。果然送走了大多数客人后,两人在吧台边坐下,赵允喝了几口啤酒,冒出一句:“程皎皎找了个男朋友。”

 

虽则是意料之中的事,王承之也经不住有些替赵允黯然。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王承之只能拍拍赵允的后背,用手里的啤酒瓶碰下他的。赵允的神色并不特别沮丧,王承之觉得,除了他周身的锋芒收敛了起来,像一条得意洋洋的狗垂下了尾巴,其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不禁回想起赵允初中时表白被拒,立刻冲去他的大学宿舍找他大哭一场,后来每次他自以为谈恋爱,总要密集地寻他讨论表白机率,全然不顾自己一直单身这个尴尬的事实。

 

这个小孩终于长大了,王承之在心里感叹。

 

“我还见着陈墨的男朋友了。”赵允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哦。”

 

“是个律师,在我那个电池项目上,不是大陆人。他在项目上经常得理不饶人,我觉得有时候还挺操蛋的,没想到是陈墨的男朋友。”

 

王承之不知道要如何接赵允的话。他早知道陈墨有男朋友,却并没有兴趣去了解对方是什么样子。了解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人会去对比自己和对方选择的那个人有无共同之处,有人找到了失意情绪宣泄的靶子。王承之觉得那都是懦弱的行为。

 

“我俩现在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赵允用啤酒瓶上凝结的水在吧台上无意识地写字,忽然又用手把那些字都抹掉,来了这么一句。“可惜我下项目了,不然还可以给那个律师下点袢子,给你出出气。”

 

王承之笑了。赵允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他在心里想着那个好久没见的人,没想到那个人就这样推开了秋庐的门走了进来,他转头看见她时她正鬼鬼祟祟地一边望着他这里一边往回退,看见他的目光,她又石化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向他笑了一笑,看他想要起身打招呼,她像受了惊吓的猫一样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摆手让他坐下。

 

王承之明白了,她大约是不想惊动赵允。也许赵允发现程皎皎有男朋友这件事陈墨也有“功劳”,因此觉得尴尬。

 

于是王承之向陈墨使了个眼色,表示他明白了。果然陈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蹑手蹑脚地往主厅走去,在赵允看不见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服务生立刻去招呼客人。王承之收回心思,重新回来应付赵允。刚才和陈墨的那点小小默契让他没来由的心情舒畅,多少冲淡了赵允把陈墨的男朋友具像化给他带来的郁闷感。

 

陈墨四处张望,寻找小秋的身影。好不容易盼到小秋从厨房的方向娉娉婷婷地走过来,居然只懒懒看了陈墨一眼,就改换方向走去窗下的猫窝,做了个下犬式伸展,然后踏进窝里蜷成一团,全然不顾这边陈墨热切的眼神。

 

陈墨向小秋挥了挥手,小秋不理她。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来,晃了晃桌上的台灯,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抖了抖,小秋还是不理她。

 

今天果然是一事无成的一天,陈墨沮丧地想。她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侦探小说,却看得十分心不在焉,一会儿担心被赵允发现,一会儿又幻视觉得自己黑莓的红灯在闪。这么三心二意地吃了一半晚餐,陈墨忽然想去洗手间。秋庐的洗手间在入口附近,她又像做贼一样走过去,快速通过赵允视线能看到的地方。秋庐的服务员站在吧台附近,看这位客人奇奇怪怪的举动,心下正疑惑着,又见老板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似乎心照不宣的样子,这才放心确定没自己什么事儿。

 

陈墨走回自己的座位,却见水墨卧在她桌边的书架上。她伸手去摸了摸水墨,水墨也貌似十分受用的笑纳了。陈墨有点受宠若惊——平日水墨总是高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从来不肯赏脸被摸一下。今儿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小秋懒得理她,水墨却破例赏脸。陈墨思忖了一番,正准备继续吃晚饭,忽然明白了水墨今日屈尊降贵的原因。

 

她盘子里那盆意粉里的大虾,刚刚还剩一只,这会儿已不知去向。

 

始作俑者还卧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见她恍然大悟,却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明白这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双方都退了一步,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水墨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和平日一样趾高气昂地走了。

 

陈墨吃完意粉又坐了一会儿,本来她想等赵允走了,自己能和王承之解释一下,也许可以通过王承之向赵允澄清她确实是好心办了坏事。等了一个小时,手里的侦探小说看了五页,她明白这个晚上耗下去也是无益,便趁着服务员巡视的机会结账要走。走到门厅,又恰逢王承之往这个方向望,她于是给王承之使了个眼色,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这才跨出了秋庐的门。

 

陈墨走了,王承之有些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今晚要摆脱赵允招呼陈墨大约无论如何也是不现实的想法,而陈墨在的时候,他像个恋爱中的高中生一样隔几分钟就要往那个方向望一眼,期待遇见对方的眼神,也着实好笑。自回国以来,他所见过的陈墨,总都是冷静自持的律师模样,偶尔逗猫时流露出温柔的情态,也是转瞬即逝。今晚忽然做出这许多小女儿情态,大约是真的有点心虚,其实以王承之对赵允的了解,赵允是不会因此对陈墨心存芥蒂的,但他莫名其妙觉得自己仿佛和陈墨共同享有了一个秘密,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

 

赵允并不知道今晚他表哥的心里先抑后扬,走了这么多道过场。他深深觉得自己现在和王承之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且衷心佩服自己这位表哥能在并无曙光在前的情况下毫无抱怨地等上这些年。赵允觉得程皎皎只是一时昏了头,不能正视她其实喜欢自己这个事实。我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和她耗,在比惨这件事情上,表哥还是更胜一筹。

 

这样想着赵允忽然就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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