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门，住了一对“候鸟老人”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365 篇文章

题图：电影《桃姐》剧照。

作者：茶茶妈，曾咨询公司项目总监，现全职妈妈，兼自媒体人。本文经改编，原版首发自：坐家茶茶妈（ID：zuojiachachama）。

西安四季分明，但春秋通常极短，因此冬天往往任性之至，入秋，气温一两次断崖式下降后便一夕入冬，一旦进入混沌冗长的冬天，那渐积渐厚的霾气和寒冷，则一日重过一日，苍茫茫没有尽头，这，像极了迟暮的老人。

旧居对门的套房，去年冬天开始，入住了两位来避寒的“候鸟老人”。那些像风一样自由的洋气老人们，冬要从西安逃出生天，去三亚看海、去巴马饮泉。而对于这对八九十岁、行动不便、几近全聋的乡下老人而言，140多平的电梯套房，虽然地暖只能保持在可怜的18度左右，也要比乡下的冬季好耐活得多。

他们的到来，令我全家饱受“近邻之苦”，些许困扰，些许无奈，但也带来了些苦中作乐的趣味。

一

16年冬天的一个清晨，一岁多的女儿尚在熟睡，突然响起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擂门声，那动静让我想起港片里黑社会上门的情景，惊慌失措地跑到猫眼一看，对面大门洞开，一位老太太佝偻着腰，在疯狂的砸门，我有几分害怕和怨怒，但不开门又不能让她收声，只好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老太太的拐棍霸道的戳进家门，将头挤进门里。一张嘴，门牙所剩无几，喷着唾沫星子，以高于我几百万倍的声量，以我几乎听不懂的浓重方言大吼着她的诉求。我听了半天，才搞懂是要喊我去帮她充电卡。我着急的说请您小声点小声点，但她似乎根本不在意我的回话。我心想，哪儿跑来的这么野蛮无理的老太太。

第二天，刚把女儿放倒午睡，又响起了狂放的砸门声，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秒蹦下床，又是她，热水器又用不了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家，空旷的房子门窗紧闭，浓烈的烟味呛得我无法呼吸，老爷子斜倚在床上听秦腔，一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一边“麻急披、麻急披（妈的B、妈的B）”的唾骂着城市生活的种种不便，看见我也不搭理。我心想，算我欠你们的……

农村老人对城市生存的大小方法一概不懂，我每天都像惊弓之鸟，等着被砸门。想着毕竟是爷爷辈儿的老人，举手之劳。但，他们的儿女是死了吧？

某天清晨，又是某天清晨，天知道他们究竟几点起床。老太太又来砸门，说药掉在床下了，要借个竹竿把药掏出来吃。我脑海飞转了一万种可能：她这么大年纪，吃药的事儿，可不能乱帮，万一有什么后果说不清。我大声拒绝了她，说没有竹竿，她唠唠叨叨痛苦的捂着嘴走了。

关上门，我越想越不对，万一她要吃的是救命药呢？于是赶紧喊物业主管上来，他挺谨慎的带了个人手，还开着手机录像。但敲了很久也不见人开门，我们都慌了，赶紧给她儿子打电话。

仅仅过了十分钟，咣咣咣的砸门声，我长舒一口气，至少老太太没死，她又来了，满脸愁容的说：“娃呀，额就撕要个杆杆，额不要月，额儿子把额骂裂一顿，设额问你要月，额不问你要月，额就撕要个杆杆，额滴止疼片掉床底哈裂……（孩子啊，我就是要个杆杆，我不要药，我儿子把我骂了一顿，说我问你要药，我不问你要药，我就是要个杆杆，我的止疼片掉床底下了）吧啦吧啦一大通。

看来，关于竹竿的事儿，我不出手，还无法解决了？我说：“你等着，我让物业给你拿杆杆。”她就听话的回家了……

然而我深知，物业是不会给她来送杆杆的，说不清是不想她再来砸门，还是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一个老人在对门忍受疼痛，我默默的拿了晾衣杆给她送了过去，千叮咛万嘱咐不着急还，但你们应该能猜到，半个小时后，她又来砸门，要还我杆杆……

老人习惯了乡下邻里间串门的风气，总是大门洞开，讲话的高声、广播里的秦腔戏和老爷子的浓烟总是野蛮的充斥在楼道里，所以我更要大门紧闭。

终于有一天，她“抓”住了我和女儿，让我们等一下，步履蹒跚神神秘秘地钻进厨房里，用一个塑料袋装了两只蓼花糖送给我女儿，说：“乡下没什么好东西，送给孩子当零嘴。”女儿要吃，我惊慌失措找了个借口拦了，老太太居然用装过生猪肉的带血的塑料袋装蓼花糖，好险。糖虽然扔了，但她的善意我收到了。

这年的一整个冬天，我都没有见到老人子女的踪影。他们自己也是与我父母年纪相仿的中老年人了，是怎么做到非但对老人在城市的举步维艰无动于衷，还总在电话那头嫌东嫌西的呢。我对这对儿乌龙百出的无助老人，生出了几分无奈的怜悯。

 二

今年一入冬，就不自觉地在想，不知两位老人是否还健在，是不是又要有一整个冬天的遭扰了？

15号供暖后，老人的女儿来打扫卫生，我想着有了去年的经验教训，今年怎么着也不会继续甩手吧。所以当他女儿对我说：“又要麻烦你了。”以为是客气话，但我还是太年轻。

果然，今年来砸门的换成老头了，老太太住院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都还健在啊。没了女人依靠、要在80多岁学会独当一面的老头，和去年简直判若两人。虽然完美沿袭了老太太的砸门作风，但除了烟不离手，居然不怎么讲脏话了，也会笑了。

那天我约了工人清洗地暖，打开了热力管道井发现老人家暖气阀门压根没开啊。老头与他闺女电话交涉，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的胶着起来。我听着听着，气不打一处来，接过电话，说：“喂，交了费要催着物业开阀门你不知道啊？你以为什么事儿都是自动的不用操心啊？老人是来用暖气的，这暖气压根没开，你们也不管，心真大！”他闺女喊来物业查看，物业喊老头去办公室买流量表电池，我说，老头不方便。你们就不能服务一下？物业炫酷地拒绝了。老头只好哼哧哼哧去物业买了电池，这才送了暖。

次日周末7点不到，我在最里面的卧房都听到了暴风骤雨般的砸门声，我们家的狗最近回来了，一有动静狗就狂吠。老头一大早给自己锁外面了，电话也没拿。想帮他给儿子打电话，他一连报了十几个电话都不对，得，还是让物业帮您联系吧。炫酷物业不知为何没通知老人儿子，居然喊了个合作的开锁公司，老头花了几百块才进了门。

中午我正在做饭，老头又来砸门，说天然气又打不着了，我火上烧着饭，一看又是他，我说：“大爷，您就不能喊儿子过来把这些问题彻底解决一下吗？您真是不见外啊，我给您当孙女得了！”老人一脸抱歉，却亲昵的看着我女儿说：“长得真快啊”。

两家门都打开，一条长达十几米的通道似乎把两间套房连在了一起，阳光从东至西自由穿越，平日昏暗的楼道也显得明亮起来。我、我先生、我爸、我女儿、我家傻狗，都跑去给他弄煤气，好不热闹。老头挺强硬，信誓旦旦地说气表电池刚换的，绝对没问题，我一看，气表电池正的反、反的正。给把电池弄好，气充进去，打开阀门，灶具打不出火花，显然也没电了。

女儿看到案板上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小声说：“妈妈，馒头都干了。”我一看，除了那只干瘪的馒头，还有一碗黑乎乎乱糟糟的炒菜，问老爷子：没气你怎么炒的菜啊？老头淡定的对我们说：“用火！”什么？用火？说时迟那时快，老头从口袋摸出一盒火柴，潇洒的一划，将那飘渺的火苗伸向灶头，我先生大喊：“危险！危险！不要点！”。

我赶紧抱起女儿往门外跑，一时间，我先生、我和女儿、我那一瘸一拐的父亲（脑梗后遗症）、我家傻狗，在门口惊慌失措的挤作一团。

老爷子慢慢悠悠地说：“刨萨刨么，看，这不四点辍咧（跑什么跑，看，这不是点着了）！”我的妈呀，他要天天这么干迟早掀了房顶啊，我求他赶紧下楼买电池。老头听话的关门就要去，我大喊：“钥匙钥匙钥匙！”。老头掀起棉衣，露出鼓鼓囊囊的棉裤腰，一条绳子在腰间拴着钥匙，他拍拍钥匙，笑着对我说：“拿咧拿咧，俺娃放心（拿了拿了，孩子放心）！”

电池买回来，先生拿了起子，猫着腰在橱柜下面给他安装。老头从口袋掏出半盒中华，递给先生。我说他不吸，又给我父亲让，我说父亲身体不好也不吸。老人嘟囔了一句：“这是好烟啊……”先生回来，我说：“你看，天天的就是这样，比去年有过之无不及。”先生说：“帮帮吧，谁都有这一天的。”

这个在城市的周末，老人开锁、买两次电池，支出估计赶上乡下一个月了。心中难免郁闷，把自己关在房间再没见出来。那之后，我委婉的提醒老人，如果不是很着急不要太早敲门，会吵醒孩子。所以今天，老人一直等到我家开门，才送来四包蔬菜，大大小小的菠菜、线椒、青菜、白萝卜，不太齐整、也不太新鲜了，但老人说那是自家地里种的，绿色的。

  三

我这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老爷子，今年他镶了新牙，腰背虽然佝偻，但个子高高的，五官也不丑，年轻时，应该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吧。

想起去年，老太太问我借竹竿那次，看我抱着女儿，突然问我：“娃她奶腻（孩子她奶奶呢）？咋四你自己带（怎么是你自己带孩子）？”。在他们心中，为人父母的功用，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带大孙子，因此，他们一定也是如此地过了这样的一生。

所幸儿女们都进了城，有了出息，一套套的大房子，自己才有条件在冬天当当候鸟。尽管城市里的一切都要重新学习，儿女们也总是见不到面，但他们，应该也还是满足的吧。

我想起去年，老太太问我借杆杆那次，我发了一条逗乐了众人的朋友圈：“老人一定想不通，城里人为什么总要关门（自从她住过来门总是大敞着），城里人家里为什么不准备好多杆杆（这非常实用啊，晾衣掏货夫妻打架都可以随手操起），城里人为什么不全是爷爷奶奶带孙女？城里人为啥有杆杆说没杆杆？……城里人究竟在防什么？”今年想起，我却笑不起来了。

当下，中国的16岁以下人口比例已经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这意味着未来几十年甚至更久，我们将经历漫长的老龄化社会，你我皆是其中一员。鸡汤总说，要一辈子保持学习力、要好好保养身体、要买商业保险、要有棺材本、最后还要追求安乐死的超脱要不给儿女添麻烦……我统统深表赞同，但，谁能不老呢？

生命走向衰败是必然的，就算我们可以不谈人伦，也可以抛开孝道，就算我们是可以上不奉养父母下不看顾儿孙的新型老人，但，别忘了看看当前的养老制度，别忘了认清你所处的社会背景。看透了这些，再来谈自强自立，否则，你就是被舆论导向任意摆布的傻子。市场对稀缺资源的追逐，会助推庞大的养老需求中本就紧俏的养老资源的价值水涨船高，你凭什么以为自己现在所做的准备，就足以老有所养呢？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就可以一反传统的家庭式养老常态、而信步闲庭呢？

我对两位老人的一生只是个假设，现实中人人都原罪深重，我们都靠付出与得到活着，而唯有做父母，是无论付出多少，都得不到回报、也不计回报的不归路。不能靠社会、不能靠子女、不能靠存款、不能靠保健品……

想到这里，我倒有几分希望他们明天又来砸门求助，毕竟因果报应，积福积德的事儿，多做做，老天爷或许在我老去那一天，会眷顾我一下。有一天，我也成了候鸟老人，当我敲开对面的房门，希望我也有幸能遇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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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是一种信仰，不是看见了才相信，而是相信了就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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