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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中国外交官的自述:那些人性的光辉与黑暗

one world 一界 奴隶社会 2021-01-18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64 篇文章

Photo by Robson Hatsukami Morgan on Unsplash.

作者:一刀。本文来自:一界oneworld(ID:gh_ecef04ac51db)。



22 年前,大学毕业不到一年,我来到泰国曼谷,开始第一次常驻。


一出机场,暴热袭来。站在使馆宿舍楼远眺,到处是绿植掩映下红色屋顶的房子。


有人说,泰国分为热季、雨季和旱季。也有人说,只有两个季节:热季和更热的季节。


在这里,我度过了 4 年 4 个月。




1


使馆就像中国南方城市里一个大院子,里边长满大树。有时好大一个菠萝蜜从树上掉下来,无人去碰。


我从窗口签证官做起,那时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泰国新年宋干节后,签证量从平日 1000 多本暴增至 7000 多。我一人一晚上就做了 1400 多本,整整 9 筐。加班过了饭点,领导自己掏钱给我们买汉堡。


深夜我开车拉同事们回家,大家一路上欢歌笑语、毫无倦意。


我经常要拉几麻袋签证申请表去焚烧炉销毁,一直烧到最后一页纸化为灰烬,中间不能离开。


干完活经常从头到脚都是白灰,只有两只眼珠还是黑的。


一天,有个四十多岁男人来换护照,我发现是假护照。


护照没收,人要遣返。他虽然是偷渡来的,但多年前已娶了泰国妻子,生了三个小孩,在曼谷做些小买卖,把他送回去等于拆了他的家,于心何忍。


于是,我们向国内建议:以人为本,争取为他发本新的护照。当护照交到他手上时,男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对他而言,这本护照意味着一个家。


我还收过签证费,一上午最多收 200 万泰铢,约合 40 万人民币。不少是旅行社交来的 10 万一捆的。有点钞机,根本没时间数,排队的人已站到街上了。


我只能先在捆钱的白条上注明旅行社名字和金额,直接丢到抽屉里。下午再用点钞机数,从未少过。


旅行社送件小弟们看我到饭点吃不上饭,有时会跑去街边买个盒饭递进来。不过,盒饭实在太辣,吃不下去,但心里却是暖的。


后来我离开签证处,偶而回来办事,小弟们看见我兴奋地用中文喊:秘书、秘书。仿若好友重逢。


热带水果里,我偏爱榴莲、山竹、红毛丹。中午来不及做饭,就吃 40 多颗红毛丹充饥。


同事知道了,多做点菜和饭,叫我一起吃。


那年我 23 岁,使馆最小的一员。异国他乡,同事如亲人。


▲ Photo by Florian Wehde on Unsplash.




2


曼谷监狱里关押了 300 多名中国囚犯, 90% 是毒贩,其中 90% 会说自己是被人嫁祸的。大多数被判 30 年以上甚至死刑,但死刑基本不执行。


一次,有个女囚写信来,说她刚被抓,身上什么都没有,生理期来了,希望使馆送些卫生巾。


我和一名男同事去商店买,到了才发现卫生巾有好几种。两个男人都不懂,翻来看去、无所适从。感到身边有人投来异样目光,赶紧随便抓起几包,仓皇而逃。


去监狱探视过几次。半尺厚的铁门在身后几次重重关上。囚犯们躺在水泥地的凉席上,头对着别人的脚,脚对着别人的头。有些人要这么躺上 30 年。


有个从香港来的毒贩,已被判死刑。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买东西、转信?他摇头不语。


最后见到他是在电视上。他信政府上台后,立志肃毒,决定执行一些死刑判决。他被押往刑场时回头看了一眼,电视直播,我认出是他。


曼谷是偷渡客的中转站。不少人从国内花 3 万多美元辗转来到曼谷,做好假证件,再去欧洲、美国。


蛇头在这里会逼他们付更多钱,没有,就把他们甩掉。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使馆求助。


有个女孩被蛇头关押凌辱,最后跳楼摔伤。她作为指控偷渡集团的证人被我们安排到郊区一个养老院保护起来。


一天,来了另一位女孩,泪流不止,向我们诉说她被蛇头殴打、抛弃的遭遇。我们把她送进同一家养老院先住下。


可是,这女孩一到养老院,就以买东西为由,将之前的女孩诱骗出去,拉上一辆停在外边的面包车迅速离开。


警方分析,她很可能是偷渡团伙派来的卧底。而那个作为证人的女孩再无下文,警察也找不到,是不是被灭口都不得而知。


那时曼谷华文报纸经常报道各种碎尸案,多是华人帮派之间的火并仇杀。


有一伙从香港来的老千客在酒店豪赌,赢了很多钱。


他们从酒店出来去机场,被黑帮安排的出租车接上,拉到高速路上停下,埋伏的杀手用冲锋枪把几个人打成了马蜂窝。警方通知我们去收尸,联系家人,处理后事。


那几年,也算是见识到人性至恶的一面。




3


我喜欢晚上一头扎进宿舍楼下的泳池。夜色沉寂,水光洌冽。


游累了,就靠在池边,仰望繁星,想念远方的她。


大一刚入校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她,长发飘飘,白裙曳曳,心里想:这人今后一定会是我妻子。


大三我们才认识。我是图书馆义务管理员,她把书包忘在图书馆,来找我借钥匙。


毕业后,我来北京,她在西安。随后我又驻外。


分开 4 年多时间里,只见过 3 次面。其余全靠电话和书信。一分钟国际电话一美元,一封信寄到要两星期。


在我常驻第四年,她来看我,我们决定在使馆结婚。她当时要去法国留学,已办好手续,也放弃了。


我们在曼谷香格里拉酒店举行婚礼。全馆除值守人员,全部参加。


▲ Photo by Alasdair Elmes on Unsplash.


政治处同事拿起锅盖当手鼓,跳起欢快的新疆舞。


武官处同事在高速路上手扛摄像机勇敢地从车顶天窗钻出来,拍摄车队行进画面。


警务联络官闹洞房时要给新人上“十大酷刑”。


我和她合唱了我们都爱唱的《梦的衣裳》,跳起大学里经常跳的华尔兹。


那时的爱情,简单、质朴、执着。




4


泰国华人一千万,曼谷就有 300 多个社团。


我陪大使和参赞走遍了曼谷的会馆社团,工作对象有富豪名流,也有唐人街老侨,有华文学校的青年教师,也有养老院的孤寡老人。


工厂奠基、慈善募捐、聚会庆典、婚丧嫁娶,能去都去,最广泛地凝聚侨心。


有时一晚上要跑两场红白事。六点先去寺庙参加一个侨领家人的葬礼。换掉领带八点再去酒店参加另一个侨领孩子的婚宴。


很多社团活动因为参加人员众多,都在没有空调的礼堂或室外空地举行。天气太热,用大风扇吹也不管用。一场活动下来,衬衫湿透。


正大集团董事长谢国民是泰国首富,也是使馆的老朋友,在国内有大量投资捐赠,还给使馆建了一座室内体育馆。我陪国内代表团去谢国民家做过几次客。都是他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芒果糯米饭太香了。


谢国民有次参加使馆为国内高访团举行的酒会,忘带请柬。他没有找任何人,让司机回去取,一个人站在酒店角落里等。


使馆曾派我到外地参加一个侨领父亲的葬礼。我一个 20 多岁年轻人的礼宾顺序排在第一位,下来才是府尹。很简单,我代表的是使馆,代表的是祖国。


主管侨务的领事参赞离任退休时,很多侨领送来礼物,情真意切。但他还是让我一一登记,待他回国后再如数退还。


他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他离开的航班和时间。但我们到机场时,已有几十位社团领袖在等候。他们排成一队,齐刷刷地鼓掌。


啪—啪—啪—啪—,整齐有力的掌声响彻机场大厅,来往乘客驻足观望。那一刻,泪水再也忍不住。

 

我常想,作为一名外交官,在职业生涯落幕时,能够收获这样的掌声,此生足矣。


▲ Photo by Guillermo Latorre on Unsplash.




5


生命如潮汐。转眼间,20 多年过去了。当年使馆最年轻的小伙子已人到中年。有些老同志都已年过八十。高兴的是,他们身体都还挺好。


还有很多人和事因种种原因无法记叙下来,其中一些也是跌宕起伏。


常常想起那些关心帮助过我的人,怀念那种亲如一家的感觉。


我从他们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不怕困难,永远向前,说实话,做实事。


也常常想起泰国洁白的沙滩,壮美的森林,夕阳辉映下的大王宫,树满霓虹招牌的唐人街,黄袍赤脚的僧侣,善良乐观的民众,街边卖粿条的大妈,孔堤市场的摊贩,还有咖喱炒蟹、MK 火锅、猪脚饭……以及那个喜欢像泰国人一样穿大短裤、夹趾鞋逛超市的我。


泰国人有两句口头禅。一句是:高兴高兴。另一句是:别着急,慢慢来。现在想来,也是人生大智慧。


也许再一转眼,我也就退休了。


我会去泰国苏梅岛海边开个小酒吧,时常邀请国内好友来小住几日。


白天开越野车环岛兜风,或出海潜水垂钓。晚上小酌几杯,皓月明沙,畅叙友情。


人生三万天,无暇是与非。了却青云志,江海日月间。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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