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做教育越久,发现自己不懂的东西越多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393 篇文章
题图:正在参加校园跑比赛的小土豆。
本文来自:中国教师报(ID:zgjsbqmt)。一诺写在前面:
今天这篇稿件是中国教师报马朝宏记者的专访。今年一土 5 岁了。5 年来,一土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我对教育的认知也在不断深入。越是深入,发现不懂的越多。
说到底,因为教育是一个所有家庭都不得不参与的复杂社会体验,而同时, 教育要面对未来,未来代表不确定,面对不确定我们的第一反应是焦虑和恐惧。复杂+恐惧+焦虑,注定是一件难做的事。怎么做好?不是只靠技术,靠封闭,要靠人,靠开放,靠构建信任。但这很难。感谢马朝宏的采访,整理这 5 年的心路历程,分享给大家。
01
“创新教育”提供教育改革的可能性
中国教师报:创办“一土”之前,您并没有从事过教育,是什么使您(你们)想办一所学校?跟“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一身份有关吗?
一诺:这是最直接的原因。那时候我家老大 6 岁,我跟很多家长一样,开始了解教育。当时我还在美国,正是 Altschool 很火的时期,身边许多人在讨论“创新教育”“个性化教育”这些概念。大概从那时开始,我对教育有了一些观察和思考。
当时,硅谷类似的新教育尝试非常多,美国称之为 Independent school(独立学校)。2016 年,我回国面临着孩子要上学的情况,于是创办了一土学校。现在回头看,当时还是无知无畏的。
中国教师报:在美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创新教育”?
一诺:美国教育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是很突出的。有公立学校,有教会学校,还有一些特许经营学校 — 公立体系中办出自己特色的学校,甚至还有专门针对非法移民的学校……不过创新学校的总体份额并不大,占学校总量的 6% 左右,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生态系统,没有简单的好与坏的区分。
我之所以为孩子选择 Altschool,不是因为对公立学校体系不满,而是希望更好。不过,据我观察和了解,国内不少家长选择创新学校,实际上是一种不得不的选择或者是一种焦虑的逃离。
中国教师报:美国这些创新教育种类很多,总份额又很小,它们的意义何在?
一诺:创新学校的主要作用是提供创新的尝试,如果效果好,就可以被更多的公立学校所采用。因为教育改革牵涉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很不容易,所以这些学校就成为教育不断改革的可能性。
▲ 一诺、小月校长和一土的家长、孩子
02
学校是“社区”,也是“生态”
中国教师报:您创办“一土”之前,是不是对国内的创新教育也有考察和了解?
一诺:比较少。那时候我刚从麦肯锡出来,麦肯锡的朋友、同事的孩子一般去国际学校。当时我有个感觉:看上去有很多学校,但选择是比较单一的,公立学校是一条路,国际学校是一条路,如果你这两条路都不选,好像就要掉进万丈深渊了。
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难道不能有一条中间的路,既能让孩子学好中文,又不把学习窄化为应试?当时我不了解,后来才知道,民间有不少人在做类似的尝试。
说实话,我觉得做教育做得越久,发现自己不懂的东西越多,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是教育的内行。
中国教师报:“一土”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学校是比家大一点的地方》,书名是不是代表着一种价值取向:更多从家长的视角和立场来办学?
一诺:我倒不觉得是这样。“学校是比家大一点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原创,这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崔允漷说的。
这句话应该有两层意思,第一,学校是一个 community,即社区;第二,学校是一个生态。这两点在中国的教育里面讲得比较少。我们一讲到学校就是讲课程、硬件、师资等,很少讲到学校是社区。
另外一点,教育讲到底是关系,人成长的基石是安全感。为什么很多孩子厌学,因为在学校里没有安全感,他跟老师的关系即便不是对立的,也是比较冷漠的。有时候我们太强调实际,但是儿童没有那么多的实际,如果没有心理安全感,他们的认知也不会好好发展。
家,对于一般人来说意味着一个有安全感的地方,记得当时听到崔允漷老师说这句话,我非常受触动。崔允漷老师是做课程的,但他说,课程本身是不够的,课程就像一个人的一套骨架,还要有灵魂,有肌肉。我们提出家的概念,希望大家重视学校的这两层含义。
03
给孩子真实、平等、亲密、安静的环境
中国教师报:“一土”有小学,将来还会有中学。学校是比家大一点的地方,这样的定位是适合任何学段,还是阶段性的?
一诺:学校的这种功能永远都在,即便成人也需要安全感。我们在什么样的工作环境里会感觉比较舒适?肯定是一个被接纳、被认可的环境。所以,安全感是贯穿人的一生的,只不过小的时候更重要,幼儿园教育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关于安全感的,高中阶段更多的是学习知识和个人成长。但是关系、安全感是底色,是贯穿始终的。
很多教育问题,比如农村青少年抑郁问题,为什么?是因为课程不够好?好未来创始人张邦鑫说,没有技术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可以通过技术把所有课程都送到农村,但我认为,教育的问题根本不是“一块屏幕改变命运”的事,核心问题是学生所处的师生关系、生生关系甚至亲子关系,关系出了问题,你给他们再好的课程有什么用?
我总讲,教育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但是我们经常关注的都是看得见的东西,楼盖得很漂亮,有电脑,有软件,有课程……很多学校都在用这个东西做考评。这些也很重要,但这是必要非充分条件,如果没有前面的安全感,这些东西真的没有用,反而会浪费钱。
如果有人花钱买教师培训,培训的内容是“让老师能更好地说话”,估计很多人会觉得没用,也很难证明培训的效果,因此很难得到批准。所以,我们的很多导向都在指向表面和浅显的东西。
家是什么?难道就是有个大房子,里边放着一些家具吗?不是的,提起家,首先想到的是和家人的亲密感。可能明天搬家了,但家并没有消失。
▲ Photo by 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on Unsplash.
中国教师报:可能看不见的东西也是最难的,你们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来建立与孩子之间的亲密感的?
一诺: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如果教师自己的状态是很舒展的,很自然的,孩子自然就会有安全感。但如果教师自己就特别紧张,特别焦虑,他们的状态就会传递给孩子。
学校里最重要的是成人构建的场。“一土”提出 4 个词:真实、平等、亲密、安静。
教育首先是真实的。教师的状态是怎么样的,孩子就是怎么样的。教师可以嘴上说一套,实际做一套,孩子马上就能知道你在撒谎,他们都能感觉得到。
从这个意义上说,确实很难。大量教育工作者实际上处于很痛苦、自我矛盾的状态。他们可能面对很多困难,比如,考核跟他们的教育观不一致,也没有人给他们解决方案,那他们只能回避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己就是封闭的状态,不可能对孩子打开,也就无从跟孩子建立亲密关系。教育的问题其实永远都是成人世界的问题。
让教师拥有对的状态,是有很多方法的,比如,“一土”每年秋天的文化节,有一天让学生和教师穿着家居服来上学,在教室里可以躺着,大家在一起讲故事,感受一种放松的状态,这样就很容易建立亲密感;我们还设立了“双胞胎日” — 班里两个孩子或者两个老师选穿一样的衣服。
在这样的活动中,孩子会知道,老师是跟我们一起玩的,不是高高在上给我们确立一些规则。这就是平等,平等其实都在细节里。实际上,许多学校里存在着不平等,处处释放着等级森严的信号:校长是怎样的,主任是怎样的,老师是怎样的……在这种情况下,老师对孩子不可能平等。
04
教育是每个家庭
不得不参与的复杂社会体验
中国教师报:儿童亲密感的建立,更重要的是靠亲子关系。学校只是教育的一部分,家庭教育是非常重要的部分,您觉得二者之间该怎么界定?
一诺:教育不是普通的服务业,因为孩子的成长是一个整体的过程,对他们有决定性影响的是他们的家庭,并不是学校。如果家庭跟学校的教育理念是相反的,学校所做的就是无用功。
“一土”花了很多功夫在做“家长教育”,有家长课堂、家长俱乐部、家长读书会。家长教育的投入是没有回报的。所以,教育是有公共属性的一件事情,即便民办教育也不例外。
教育是全社会每个家庭都不得不参与的社会体验,是非常复杂的社会体验。比如我请你去一个度假村,你去了之后,前台什么样,环境什么样,大家对你什么态度,服务怎么样,你会有非常立体的感受。教育比度假村复杂得多,它的产品体验设计也应该是非常精细和复杂的。比如,孩子一进学校,怎么和他打招呼,怎么跟他对话,该说什么话,这些都很细碎,但都是孩子的体验。
对这样一个复杂体验,许多学校给出的产品设计往往是简单粗暴的:今天的课程是要认识 20 个字,明天再认识 20 个字。孩子是否高兴,老师根本不管,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考核。
这是一个核心矛盾 — 我们面对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体验的需求,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产品。教育里很多不幸福感、焦虑感都是这种错位造成的。
▲ 一土孩子的英语SDG项目展示。
05
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
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
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
中国教师报:家庭教育本就应该是学校教育的外延,还是因为我们的家庭教育存在很多欠缺,学校必须参与家庭教育,以此来作为补偿?
一诺:我觉得其实是后者。家庭教育有很多欠缺,我们发现必须做家长的工作,要不然孩子受到的教育也会被家长抵消掉。刚才我说学校有社区属性,即便家长都没有问题,学校还是要做一些这方面的工作,因为家长需要有参与感,学校才能有社区感。因此,我们提出要建立“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
中国教师报:在美国,学校是否也提供家庭教育指导之类的活动?学校是否也担负着建设社区的责任?
一诺:美国有着非常稳定的底层社区,有教会、民间组织的参与。80% 的家庭教育工作在社区就已经得到解决,所以学校在这方面的压力不是很大。
相对来说,在中国办学校就非常辛苦。中国过去三四十年的城镇化,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他们在城市里没有建立起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小区的邻里之间都不认识,底层的社区感非常欠缺。这导致整体的底层社会结构处于非常松散和低链接的状态,这很容易导致对立性的竞争,因为大家都不认识和了解,就只能比学历、收入等,造成所谓的“内卷”。
既然没有基础的社区结构,那我们就不得不以学校为基础重新构建一个社区,我们学校里有家长合唱团、家长戏剧社、家长足球队,我们在做一个“全村社区”。只有建立起一个高链接的社会结构,对立竞争才更容易变成合作,人才会产生安全感。
▲ 乐土家长合唱团。
没有高链接的社会结构,抵抗内卷是很困难的 — 听说别人给孩子报了两个班,你马上就会紧张是否也应该去报班。假如是熟悉的人,可能你就会去了解更多:为什么会给孩子报班?报的是什么班?
06
为“真教育”争取生存空间
中国教师报:一土学校 5 岁了,跟你当初办学时理想中的学校相比,怎么样?它实现了你的理想了吗?
一诺:我觉得实现了。当初一土创办时,我写了一篇文章《你也为孩子上学发愁么》,现在回头看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想做的事情,基本就是现在正在做的。“一土”孩子的状态挺好的,这是最重要的。
但是,付出的代价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办学过程中,我本来认为不是问题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大的问题,我的很多精力都被牵扯到一些跟教育完全无关的事情上,但又不得不去做。老师们都特别辛苦,“一土”一直都挺困难的,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挺支持我们。
中国教师报:你觉得这其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一诺:我们讲教育像农业一样,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一般理解,做教育就是去播种,然后守护它们,松土浇水什么的就可以了。其实,大家忽视了一点,在做这些之前,得先把盐碱地变成能种庄稼的土壤。
现在,许多人在利益的驱动下打着教育的旗号做反教育的事情。著名教育学者 KenRobinson(肯•罗宾逊)在 2016 年批评美国的教辅过于市场化,说市场规模已经超过了美国超级大的橄榄球市场,已经达到 160 亿美元。
但其实在美国上市的一家中国教辅企业,2017 年市值已经接近 160 亿美元,这家企业现在的市值更是超过 360 亿美元。中国的经济总量是美国的 2/3 左右,人均 GDP 是美国的 1/6,但是我们的一家教育公司就是美国这个市场的 3 倍,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还有,一些企业的教育产品裹挟着家长走向了与教育完全错误的一个方向。但是,诸如这样的教育企业把社会资源都吸引过去了。我说的盐碱地,就是指这样的大环境,真教育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07
教师,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
中国教师报:教师是学校最核心的资源,“一土”选择老师的标准是什么?
一诺:我觉得好老师最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教育观,眼里有人,要有以儿童为中心的视角。我总说教师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的职业,因为面对的对象是人,而人是最复杂的。但教师获得的物质回报又是很有限的。所以,一名教师对教育理想的执着就显得格外重要。
另外,教师实际上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有一个拍教师的纪录片叫《教书匠》,英文叫 The teaching artist,某种意义上,教育是一门艺术。我们对教师的创造性也是非常看重的,创造不是每天搞很多新奇的东西,而是在教育这个复杂丰富的体验过程中,有太多的细微处给教师个人留下了巨大的创造空间。
这两点之外,就是教师的资历、学术能力、专业能力等。
08
教育要面对人最深层的恐惧
中国教师报:5 年下来,你对教育有哪些新的认识?
一诺:对于我来说,这五年对教育的认知是一个不断精进的过程。最开始可能更多是从家长的角度,读了一些书,大概理解教育是怎么回事,这是第一个阶段。到第二个阶段,认识到教育是构建生态,提出三个中心的理念,着力“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目前,应该是处于第三个阶段。有人问我,“一土”发展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政策、资金、场地、家长等,这些都难。但对于我来讲,最难的是要面对人最深层的恐惧。
教育是涉及未来的事,未来是不确定的,家长在面对孩子未来的不确定时,是充满恐惧的。我们要想真正做好教育,就需要去面对这些恐惧。
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大家都希望能够抓住什么东西以求获得某种确定,其实是抓不住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如果今天我告诉你未来就是这样,你跟着我走就行。你应该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是骗子。
最终,大家都得经历这么一个觉醒和觉知的过程。我觉得可能这个是教育最大的困难,我们要勇于面对这些事。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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