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荷兰的卖国贼

俄国是个灾难深重的国家，我曾经说过：“专制国家每增加一寸土地，就是扩大一寸牢笼。”俄国，包括它的后继者苏联，堪称世界上最大的牢笼。可大概因为这牢笼浩瀚无边的缘故，它荒芜神秘的丘林沼泽，却是产生文学的肥沃土壤。有个朋友曾奇怪，在国家层面上，俄国比日本失败得多；但在文学领域，却正好相反。不知其原因。我想，除了俄国的国土风貌之外，就是因为它毕竟是个欧洲国家，多少有点欧洲人文传统的缘故吧。 

有一本俄罗斯散文名著，叫《金蔷薇》，是我百读不厌的书，作者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就曾经匍匐在俄罗斯荒芜神秘的丘林沼泽之下，他慨叹这神奇的土地，给了自己无限的灵感。许多文章充盈着诗意，美不可言，中国所谓《白杨礼赞》之类，在他的这些篇章面前，宛如小丑。 

除了纯粹抒情的篇章，作者在这本书里，还给我们深情讲述了一个荷兰人的故事。这个荷兰人名叫爱德华·德克，曾被任命为爪哇的行政官，却很快为祖国对爪哇人的殖民统治感到羞愧，不但公然奚落总督及其近臣，而且在爪哇人起义时，公然站到了起义者一方。 

读到这里，我把书放下，想了一想，如果这家伙是个中国人，将会遭致什么命运？嗯，会马上收获汉奸、卖国贼、王八蛋、禽兽、反革命等一大堆帽子，发配到劳改农场进行思想改造。 

不过书上说，这个荷兰人仅仅被撤职，遣回欧洲。 

他并没有反省，依旧不安分，接连不断给荷兰国王和大臣写信，陈述自己的想法，呼吁公正对待爪哇人。 

我又想了想，如果这家伙是中国户口，会如何？嗯，应该会被直接移交人民法院，判决书上写：该犯死不改悔，对人民政府进行猖狂进攻，兹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 

但书上说，他只是没得到理睬，而且失了业，没了工资。 

他仍没屈服，开始以专业写作来抒发自己的痛苦和思想。长篇小说《马克思·哈弗拉尔》波澜不惊，《情书》开始引人注目。为了谋生，他离开了荷兰，浪迹欧洲各城市，贫困交加，九死不悔，继续把文字的投枪掷向祖国那些冷血的权贵。 

我再废书凝想，这家伙的叛国，已经不是停留在思想上，而是赤裸裸身体力行了，人民政府绝不会向反动派屈服，会立刻宣判他的死刑，虽然没法执行，至少宣传机器会轰隆开动，革命语言的洪炉烈焰熊熊，千锤百炼，把他锻造为一尊不齿于人类的、金灿灿的狗屎堆。 

但书上说，历尽磨难之后，竟然有家荷兰出版社找到他，要买断他的全部手稿。而出版社这么做的目的，让我摸了摸后脑勺，简直感觉似乎在看一个童话。原来这家出版社害怕他的思想到处传播：他们付了他稿费，虽然不多，而且也履约出版了他的书，但是把书价定得非常昂贵，让大家都买不起，这就相当于把书稿查禁。出版社后面的金主，竟然是荷兰政府。天哪，这个破政府真滑稽，连个反革命都镇压不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都不稀说你，你，你也配自命为政府？ 

我怀着愕然的心情断言，如果这家伙怀揣中国公安局发的身份证，政府根本不会发给他什么书号，书自然根本没有印刷的可能。哦，不对，还写什么书稿，发什么书号，印什么刷？这家伙不应该早就被公审处决了吗。 

即使碍于舆论，不便处决，但是，难道不会派出几个昌平警察，让他嫖个娼什么的，死在面包车里？ 

好吧，恐怕要补充一下，我说的是，如果这家伙是一个旧中国时期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