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停电

我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慨叹，她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个世上，都是因为停电。

那是1972年，她那已经生了两胎男孩的母亲，带着自己略略鼓起的肚子，去了医院。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她长吁了一口气，躺在了手术台上，头上灯火辉煌，护士们一脸严肃，金属的医疗器械叮当作响，远处还隐隐传来群众热烈的口号声。她张开双腿，将当初受精的门户迎着灯光，等待那即将到来的撕裂痛楚。

突然，头上一片漆黑。已经手拈医疗器具的医生无力地宣布：“停电了，现在正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发电厂的革命群众们，正怀着满腔的革命热情，走在街上，走在海边，走在田间地头，进行革命宣传，没有多余的精力发电。你只能再等几天再来了。”

我那同学的母亲尖叫一声：“那好吧，发电厂的革命群众万岁，坚决支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她举起拳头，下了手术台，提上裤子，用一根布带子细细扎好，走出了南昌人民医院。回到位于机械厂的家，她对刚刚进行完革命建设回来的老公说：“戳渠娘的，停电。这个东西，老子不打了，留着。”她指指自己的肚子。

她没有再去医院，几个月后，我这位女同学呱呱出生。

“戳渠娘的。”几十年以后，她这么对我说，“要是当时不停电就好了，这个世界，我实在不想来哦，没有什么卵意思哦。”

我们那时已是中年，沧桑相对，因为很亲切，说话随便。我相信她面对其他陌生的体面人，绝对不会这么措辞。

我批评她：“你还不满意？你到底是机械厂的子弟，城市户口，工人阶级家庭。我他妈的才叫一个倒霉，被一个矮小的农妇一个招呼不打，推推搡搡，就放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我找谁说理去？说起停电，我们乡下在我整个童年时光，就不记得享受过电。连过年都是点煤油灯吃年夜饭，就这样，还他妈数着两毛钱压岁钱兴奋得鬼叫。改开后，突然村里有一户人家买了电视机，我们蜂拥去他家看，一进门，看见荧屏上一个女人在引吭高歌，唱《军港之夜》，浑身珠光宝气。从她的歌声中，我才第一次了解了祖国海军的强大。接下来是一个女胖子唱‘太阳是个金梭，月亮是个银梭’，充溢着民族风情，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们祖国有那么多的民族，而且各个民族之间，相处得不晓得几好。歌唱之后，播放的是香港电影《马陵道》，我才知道祖国的南边，还有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这就是我对村里第一次有电的记忆。”

她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巴，怎么这样会说了，记得你那时候，很老实的。”

于是回忆起青春的灿烂时光，那时她坐在我的后桌，在我看来，她是个美女。或者说，我的课桌前后四个女生，都是美女，她们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课间就叽叽喳喳，去买油墨喷香的《南昌广播电视报》，让我这个乡巴佬手足无措。她们的父母都是附近工厂的子弟，不是全民所有制，就是集体所有制。她们说起自己的归属地，不是“我们村”“我们盘子上”“我们镇”“我们街上”，而是“我们厂”，从她们的嘴里，我知道那个叫“我们厂”的所在应有尽有，图书馆、游泳池、制冰厂、电影院，甚至他妈的还有新华书店。整个青春时代，我都生活在她们厂的光辉之下。我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高不可攀的厂区美女，竟然会是停电的副产品。我不懂得什么叫引产，大概真的需要电。但是生产就容易多了，我那一长串的堂兄堂弟堂妹们，都是在他们老妈接受耕耘的床上诞生的，一个鬼医生的毛都没见过，当然更不需要一度电。我恍然大悟，引产必须去医院，这可能是我堂妹很多，堂弟很少的唯一原因。

“是啊。”我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向你借过一本小说，《儒林外史》？”

“不记得了。”

我说：“你说你家里有不少书，厂里的图书馆还可以随便借书，我就求你帮我借一本《儒林外史》。课本上只选了《范进中举》那段，写得太好了，我特别想读到全本。”说到这里，童年的家乡好像广告插播一样，强行浮现在我的脑海：满眼的土墙残垣，满地的鸡屎牛屎……只有天空是纯净的，没有一粒雾霾，当然也没有一丝和书有关的东西。直到多年后，我抱着一本从同学那里借来的《辞海》回家，走在坎坷不平的煤渣路上，还引来无数怪异的目光。“那是书吗”，一个村民凑近来看，“哇呀也，还有这么大的书啊！”

“我不记得了。”她说，“还有这种事。”

“有的。那本书还用挂历纸包着书皮，你叮嘱我，千万要小心着看，不要折页，不要撒上汤汤水水，不要弄破。”我说，“我记得看完后，有些失望。原来写得最好的，还是《范进中举》那节。”

但我没有告诉她，当我把书还给她时，满怀希冀地提出：“能不能再借给我一本？”我当时认为，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美女啊。但是，她接过书，笑了笑，轻蔑地看着我：“你，想得真美啊！”

我也没有告诉她，我还记得一件事。曾经我代表全班参加过一次钢笔字比赛，得了个二等奖，她看着我的奖品，一本劣质的硬皮笔记本，评价道：“没想到你这样的字，也能得奖。”

的确，我感觉她的字写得比我好，但为什么班上最后派我去参加比赛，忘了，也许是同学起哄推举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每一天都贴着墙壁，躬身走在这些厂区少女们的光芒之下，根本没有毛遂自荐的勇气。